晚清詞學昌盛,名家輩出。聲明最著者,為“清末四大家”——王鵬運、朱祖謀、鄭文焯、況周頤,他們聲氣相求,切磋唱和,主盟壇坫,轉移風會,影響于近現代詞學既深且巨。 詞人邵瑞彭在《周詞訂律序》中就曾言道:“洎王、朱、鄭、況四家比肩崛起,詞學益盛。朱、況二老,晚歲尤嚴四聲,詞之格律,遂有定程。七百年之墜響,至是絕而復續(xù),豈不偉哉!” “四大家”中,以王鵬運年最長,進入詞壇亦最早,朱祖謀、鄭文焯、況周頤三人,與王氏或為師友,或為同僚,或為同鄉(xiāng),在學習填詞的過程中或多或少得到過王氏的指授,王氏去世亦即1905年之前,他是當之無愧的“四大家”之首。 而自王氏在揚州病逝后,從1905年到1931年,朱祖謀則毫無疑問是清末民初詞壇的關鍵性人物。他在詞體創(chuàng)作和學術研究兩方面都堪稱一代宗師,澤及后世,被視為“有清二百六十余年詞壇之殿軍”,葉恭綽稱其“集清季詞學之大成”,王國維則稱其為“學人之詞”的“極則”。 朱祖謀 朱祖謀(1857-1931),原名孝臧,字藿生、古微、古薇,號漚尹、彊村。浙江歸安(今湖州)埭溪渚上彊村人。 光緒八年(1882年)中舉,次年二甲一名進士,授翰林院編修。此后歷任國史館協修、會典館總纂總校、侍講學士、內閣學士、禮部右侍郎、廣東學政等職。 朱祖謀為官勤儉,“足跡稀至朝貴之門,交游同志所深契者,多清望劭聞、貞介不茍之士”。至于朝堂國事,他堪稱經世能臣,又敢于直言進諫,往往大有“奮不顧身之概”,甚至因此忤旨而險遭不測。 后鑒于國事日非,朱祖謀抱病辭歸,隱居蘇州,往來于蘇滬之間,以詞酒自娛。辛亥革命后,隱居上海,以清朝遺老自居,不問政治,專攻詞學。 朱祖謀像 雖后來成為清末詞壇一大宗匠,但朱祖謀學詞其實很晚。 他自幼穎異,“耽文學”,“年甫冠”,隨父親朱光第在河南生活時,即“出交中州賢士,詩歌唱酬,才譽大起”。后來更以詩名,“孤懷獨往,其蹊徑在山谷(黃庭堅)、東野(孟郊)之間”。 四十歲后,朱祖謀才開始棄詩攻詞,引導其走上填詞之路的正是王鵬運。 王鵬運(1849-1904),字佑遐、幼霞,號半塘、半塘老人,晚號鶩翁、半塘僧鶩等。廣西臨桂(今桂林)人。工詞,著有《味梨詞》《騖翁詞》等集,后刪定為《半塘定稿》;匯刻《花間集》及宋、元諸家詞為《四印齋所刻詞》叢書,開風氣之先,影響深遠。 朱祖謀與王鵬運本是舊識,二人于光緒三年(1877年)在開封已結交,但他們在填詞上的遇合卻是在丙申(1896年)之后的事。 1896的這一年,王鵬運在京師舉辦咫村詞社,朱祖謀因丁母憂服闋還京,為侍讀學士,正好被邀請入社。參加社集的有王鵬運、張仲炘、王以慜、華輝、黃桂清、夏孫桐、易順鼎、鄭文焯、朱祖謀等,“會友多談詞者”,朱祖謀“見獵心喜,亦試填小令數闋”,王鵬運看后,“以為可學,囑??此卧~”。這正是其學詞緣起。 至于其學詞過程,朱祖謀在《彊村詞》自序中也有所交代:“翁喜獎借后進,于予則繩檢不少貸,微叩之則曰:'君于兩宋涂徑固未深涉,亦幸不睹明以后詞耳。’貽予四印齋所刻詞十許家,復約校夢窗四稿,時時語以源流正變之故,旁皇求索,為之且三寒暑。則又曰:'可以視今人詞矣?!疽粤悍凇㈢嫜?、樊榭、稚圭、憶云、鹿潭諸作?!?/span> 從中可知,王鵬運引導朱祖謀學詞,是以兩宋為宗,尤為看重夢窗(吳文英,字君特,號夢窗,南宋詞人)詞,并意在以校勘推動詞的學習。朱祖謀從王鵬運學詞,正是從兩宋入手,并附以清代名家之詞,以期對詞作的源流正變有明確認識。 吳昌碩繪《彊邨先生像》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七月,八國聯軍進犯北京,兩宮出走,居民恐避。朱祖謀與劉福姚(原名福堯,字伯棠、伯崇,號忍庵、守勤。廣西桂林人。是晚清臨桂詞派重要成員之一,著有《忍庵詞》)一道移居王鵬運在北京的寓所四印齋,他們三人“每夕拈短調,各賦詞一兩闋,以自陶寫”,后輯為《庚子秋詞》二卷。 這之后,王鵬運與朱祖謀先后離京,朱氏去廣州,王氏寓揚州,但二人仍書札往還,詞作唱和不斷。一年后兩人再遇于滬上,王鵬運將《半塘定稿》交由朱祖謀刪訂。光緒三十年(1904)六月,王鵬運病逝于蘇州,時任廣東學政的朱祖謀,在廣州為其刻印了《半塘定稿》。 王鵬運去世后,朱祖謀無疑成了清末民初的詞壇領袖。1905年,他以修墓為名,辭去廣東學政,先是暫居滬上,次年起受江蘇巡撫程德全之聘,出任江蘇法政學堂監(jiān)督,并正式定居蘇州“聽楓園”。 其時,鄭文焯正居住在蘇州孝義坊“通德里”,朱祖謀的“聽楓園”即鄭氏為其所選定。“鄭氏與朱氏同住蘇州,朝夕過從,談詞不倦,即偶然小別,亦書札往還,論詞無虛日。” 鄭文焯(1856-1918),字俊臣,號小坡、叔問,晚號鶴公、鶴翁等,別署冷紅詞客、大鶴山人等。奉天鐵嶺(今遼寧鐵嶺)人。鄭文焯工詩詞,通音律,擅書畫,懂醫(yī)道,長于金石古器之鑒,而尤以詞人著稱于世,著有《大鶴山房集》、詞集《樵風樂府》。 同時,朱祖謀在上海亦有住所。據《鄭孝胥日記》記載,1906年8月至12月,朱祖謀幾乎都在上?;顒樱瑥?912年起移居至滬上德裕里,在晚年更是以上海為其主要活動中心。 從1911年起,況周頤亦正式定居上海,先居梅福里,后遷東有恒路?!皶r朱彊村侍郎即居德裕里,衡宇相望,過從甚頻,酬唱之樂,時復得之。” 況周頤(1859-1926),原名周儀,因避宣統(tǒng)帝溥儀諱,改名周頤。字夔笙、揆孫,別號玉梅詞人、玉梅詞隱、蕙風詞隱等。廣西臨桂(今桂林)人,與王鵬運同鄉(xiāng)。他一生致力于詞,凡五十年,尤精于詞論,著有《蕙風詞》《蕙風詞話》。 應該說,“晚清三大詞人”齊聚蘇滬,是清末詞壇的一大盛事,然而,很不幸的是,在1904年的時候,況周頤已與鄭文焯交惡。 但三人當中,朱祖謀兩邊都說得上話,所謂“周旋于鄭、況諸子間,折衷至當”,所以,鄭、況兩人都十分親近和追捧他,于是他的號召力就越來越大,穩(wěn)穩(wěn)當當地做了王鵬運之后的詞壇領袖。 陳三立后來為其撰《清故光祿大夫禮部右侍郎朱公墓志銘》,謂朱祖謀“進為國直臣,退為世詞宗”,確如斯言。 朱祖謀為詞,取法吳文英,上窺周邦彥,旁及宋詞各大家,打破了浙派、常州派的偏見,“勤探孤造,抗古邁絕”,卓然自成一家,“海內歸宗匠焉”。又因其精通格律,講究審音,而有“律博士”之稱。 綜合其各階段的詞作來看,反映時事是其一以貫之的原則。尤其,在朱祖謀的一生中,先后歷經戊戌變法、庚子事變、辛亥革命這三次重大的歷史變革,因此有更多感時傷懷、憂生念亂的“詞史”之作,“故其詞獨幽憂怨悱,沉抑綿邈,莫可端倪”。 龍榆生《彊村本事詞》中說:“彊村先生四十始為詞,時值朝政日非,外患日亟,左衽沈陸之懼,憂生念亂之嗟,一于倚聲發(fā)之。故先生之詞,托興深微,篇中咸有事在……咸同兵事,天挺蔣鹿潭,以發(fā)抒離亂之憂,世以擬之'杜陵詩史’,若先生所處時勢之艱危,視鹿譚猶有過之。讀先生之詞,又豈僅黍離、麥秀之感而已!”這段話正是對朱祖謀詞憂時傷世、眷懷君國題材的準確概括。 當然,作為一代詞宗,朱祖謀詞作內容豐富,亦不乏思念親友、詠物、題贈等作。 朱祖謀 行楷小字 《驀山溪·輕簾四揭》《高山流水·己酉七夕和覺翁韻》詞兩首 圓光 鏡片 絹本 涵泳文化·臥云樓藝術中心收藏 識文: 輕簾四徹,得月前櫳早。繞鬢聒饑蚊,小朦朧、園鴉催覺。淙檐一雨,蘿桁卷絺衣。新酒盞,短燈檠,料理成秋笑。炎涼覆手,取次流光渺。不斷故山心,被西風、年年吹老。飛鴻將夢,一夕上高樓。攜玉笛,問金莖,此意無人曉。驀山溪。 絳河不動九微風。數秋期、輪遍纖蔥?;ㄍ庥聩Z笙,黃昏韻入初鴻。閑愁在、唾碧拈紅。穿針伴,多少微云院落,畫燭軒櫳。浸三星細轉,滴滴露盤濃。機中。年年時錦書恨,憑說與、翠水璇宮。容易誤良宵,夢約幾負香茸。笑雕陵、錦羽偏工。人天事,輕賺羅池倦客,酒醒清鐘。背疏簾陰憶斷,釵盒故情慵。高山流水。 款識:己酉(1909年)七夕和覺翁韻,吷庵仁兄詞長教,祖謀。 鈐印:漚尹(朱)。 上款人: 夏敬觀(1875-1953),字劍丞,一作鑒丞,又字盥人、緘齋,晚號吷庵,別署玄修、牛鄰叟,江西新建人。生于長沙,晚寓上海。 光緒二十年(1894年)中舉。1895年入南昌經訓書院,隨著名經學家皮錫瑞治經學。1900年后在上海隨文廷式學詞。1902年入江寧布政使李有棻幕府,并受兩江總督張之洞之邀辦兩江師范學堂,任江蘇提學使。1907年任江蘇提學使兼上海復旦、中國公學等校監(jiān)督。1909年辭官。1911年武昌起義后,頗為支持新政,率先剪辮,不以遺老自居。1916年任涵芬樓撰述,1919年任浙江省教育廳長,1924年辭職閑居上海,筑室康家橋,專心從事繪畫與著述。 夏敬觀是近代江西派詩人、著名詞人、畫家,工詩善詞與畫。 詩宗孟郊、梅堯臣,刻意鍛煉思致字句,不肯作一猶人語,古體詩有孤峭幽深的特色,近體也竭力自鑄面目,不肯蹈常襲故。詞則出入歐陽修、晏殊、姜夔、張炎諸家之間,冶煉熔鑄,不尚茍同,朱孝臧曾稱贊其可與文廷式詞相頡頏,張爾田稱贊其為“詞中之鄭子尹”。晚年主攻山水,兼及花卉,與湯滌交往最密,所作山水,氣清而質樸,骨蒼而神腴。 朱祖謀一生勤于治學,其對前人詞籍的搜集整理和校訂出版方面,可謂功不可沒。他富有學養(yǎng),校勘詞籍態(tài)度慎重,若無把握則少肯定斷語,故所校之詞內容多可信,后世對其??碧扑卧~籍的成就也有極高之評價。 胡適說:“王鵬運(臨桂人)、朱祖謀(湖州人)一班人提倡詞學,翻刻宋元詞集,卻是很有功的。王氏的《四印齋所刻詞》、朱氏的《彊村所刻詞》、吳氏的《雙照樓詞》,都是極可寶貴的材料,從前清初詞人所渴想而不易得見的詞集,現在都成了通行本了?!?/span> 胡云翼也認為王氏的《四印齋所刻詞》和朱氏的《彊村叢書》,“是近人編刻最精的兩部詞總集,搜刻了許多散佚了的名家,搜刻了許多散佚的詞”。 龍榆生則言:“所刻《彊村叢書》搜輯唐宋金元詞家專集,多至一百七十余種,為詞苑之最大結集,凡治中國文學史者,莫不資為寶庫,固不獨有功于詞林而已?!?/span> 而朱祖謀實不僅以一部《彊村叢書》影響現代詞壇,他還編選有《宋詞三百首》,輯有《湖州詞征》三十卷、《國朝湖州詞錄》六卷、《滄海遺音集》十三卷,主持過《全清詞鈔》的編纂工作,在考訂、編年、???、選本等方面,為現代詞學文獻學的建設起到了一個“墊基鋪路”的作用。 張爾田論清代詞學有四盛:萬樹訂《詞律》為一盛,戈載撰《詞林正韻》為二盛,張惠言《詞選》尊體為三盛,朱氏校詞精審,可與清代樸學大師比美,是為四盛。其對朱氏輯校詞集,同樣贊許非常。 朱祖謀 行楷七言聯軸 橘黃色底灑金箋本 129×31.5×2 每幅約3.7平尺 涵泳文化·臥云樓藝術中心收藏 釋文:尊生只合加餐飯,壽世畢竟資文章。 款識:鑒堂大兄大人正,朱祖謀。 鈐印:朱祖謀?。ò祝?、古微(朱)。 此作字字精到,結字變體為左高右低,以中鋒作倚側之勢,落墨重遲而標格蒼勁,風骨整嚴,獨具逸趣,為朱祖謀經典行楷書之精品。 聯軸于近幾十年精工重裱,箋質堅實,畫面完整、潔凈、有歲月自然包漿氣息。除了頂上“尊、壽”字處各有一條橫裂線痕外,無其它明顯瑕疵。 上款人: 李秉衡(1830-1900),字鑒堂。遼寧莊河鞍子山人,祖籍山東福山。 他是身歷咸豐、同治、光緒三朝,歷任山東莘縣知縣、直隸省冀州知州、山西永平知府、廣西按察使、安徽巡撫、山東巡撫、巡閱長江水師大臣等職,從知縣做到了封疆大吏。 他也被譽為“民族英雄”。 光緒十年(1884年),李秉衡移任廣西按察使,法軍侵越犯邊時,他主持龍州西運局。翌年與馮子材分任戰(zhàn)守,取得諒山大捷,彭玉麟奏言:“兩臣忠直,同得民心,亦同功最盛?!?/span> 甲午戰(zhàn)爭爆發(fā)后,時任山東巡撫的李秉衡,聞聽日本欲割遼河以東、臺灣,索賠款并簽訂《馬關條約》,上《奏和議要挾過甚萬難曲從折》要求朝廷“立絕和議,布告天下臣民并各和好與國,聲其欺侮要挾之罪,為萬國所不容,神人所共憤;以償兵費之款養(yǎng)戰(zhàn)士,嚴敕各將帥督撫,效死一戰(zhàn)”。并在想方設法阻止議和的目的不能實現的情況下,主張用西方“民主共和思想”來阻止賣國條約。 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庚子之變,李秉衡任巡閱長江水師大臣,一度列名張之洞、劉坤一兩總督倡議的東南互保協議。八國聯軍進攻大沽后,其由江蘇江寧率兵北上,保衛(wèi)北京,在天津楊村(天津市武清縣)敗績,退至直隸省通州(今北京市通州區(qū))服毒自殺。謚號“忠節(ji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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