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戲,無關(guān)乎演技。“苦惱是'造劫歷世’,又不能不'造劫歷世’,悲夫!”(第一回脂批),你既已到紅塵幻境,不管你愿不愿意,你其實都是戲子,將不得不在注定的紅塵夢幻舞臺上,以時代為布景,上演你如夢人生的悲喜劇。 紅樓夢中人同樣也是在天才的夢劇場里,演繹著各自獨立又相互交織的夢幻人生悲喜劇,而第五十八回“杏子陰假鳳泣虛凰”,直接就寫戲子的人生一一小生藕官和小旦菂官、蕊官之間的悲歡離合。 藕官先是與菂官常在戲里做夫妻,卻假戲真做,你恩我愛,后來菂官一死,她悲悼不已,每節(jié)燒紙祭奠。后來補了蕊官,她倆也一樣你儂我儂。藕官還有她的大道理,比如男子喪妻,或有必當(dāng)續(xù)弦者,也必要續(xù)弦為是。只要不忘舊情,續(xù)了弦,既全了大節(jié),又讓死者心安。 在此之前,該回還有一個細(xì)節(jié)一一賈母將大觀園內(nèi)準(zhǔn)備遣散的優(yōu)伶中的正旦芳官指與寶玉,小旦蕊官指與寶釵,將小生藕官指與黛玉。在“筆筆不空”(脂批)的紅樓文本中,相信這一很容易讓人一掃而過的細(xì)節(jié)絕非閑筆,更不會是贅筆。第八回脂批指出:“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yīng)十二釵”,而寶玉是“諸艷之冠”(第十七回回前總批),因此,戲子十二官中的芳官、蕊官和藕官,與寶玉和十二釵之間大有關(guān)系。 菂官死后,蕊官與她幾乎無縫對接,對于藕官來說,兩人可以說幾乎就是同一人,而釵黛“名雖二個,人卻一身”(第四十二回回前總批)[注1],因此,菂官和蕊官影射的是釵黛。 釵黛“名雖兩個,人卻一身”,因此,“金玉良姻”和“木石前盟”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只有當(dāng)黛玉淚枯夭亡之后,“金玉良姻”才會實現(xiàn),如同菂官不死,就不會有蕊官一樣。 因此,菂官暗指淚枯夭亡的黛玉。菂,古漢語中的蓮子,苦澀的蓮心與黛玉一生的淚水相對應(yīng);蕊官當(dāng)然就是暗指黛玉夭亡之后與寶玉成婚的寶釵一一第二十七回,大觀園中過“餞花節(jié)”,薛寶釵“忽見前面一雙玉色的蝴蝶,大如團扇,一上一下,迎風(fēng)翩躚,十分有趣。寶釵意欲撲了下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lián)?。兩只蝴蝶,是玉色,而不是其他顏色,大有深意?/p> “餞花節(jié)”是文本中特有的節(jié)日,在春盡入夏的芒種,是送歸諸花神的日子。第一回脂批指出:“所嘆者,三春也”,“春”和春盡送歸諸花神的“餞花節(jié)”因而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具有特殊的隱喻象征意義。 “三春去后諸芳盡”,“餞花節(jié)”這日,寶釵最終沒能追上那雙玉色蝴蝶,其實已經(jīng)暗示寶黛釵的最終結(jié)局,寶釵終將失去二玉一一與她一體的黛玉淚枯夭亡、與她有“金玉良姻”的賈寶玉離家為僧,三人中,只有“臨江仙”的她在“三春去后諸芳盡”的滿目荒涼之下,堅韌而從容地在紅塵中活出仙一樣的超逸。她不只是一個人活在塵世,也可以說是為寶玉和黛玉而活,相當(dāng)于一身有三顆心,即“蕊”也。 賈寶玉和釵黛上演無數(shù)精彩絕倫的“情”之糾葛,但釵黛“名雖二個,人卻一身”,因此,釵黛對于賈寶玉而言,其實就是同一個人,正如對于藕官來說,菂官和蕊官可以說幾乎就是同一人;寶黛釵三人一體[注2],寶黛當(dāng)然就是一體的,第七十九回黛玉還對寶玉說過:“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保虼?,雖然賈母將藕官指與黛玉,但可以認(rèn)為小生藕官影射寶玉。藕諧音“偶”,即暗示藕官以暗指黛玉的菂官和暗指寶釵的蕊官為偶。 戲如人生,人生亦如戲。藕官、菂官和蕊官影射了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她們的戲里人生,其實就是暗喻寶黛釵的人生之戲一一菂官死后,她與藕官所有的恩愛都成為戲里的前塵舊夢,但藕官對她感念不已,恰似黛玉與寶玉之間雖然是注定無果而終的“木石前盟”,但永失黛玉的寶玉“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蕊官又和藕官扮演夫妻,但同樣也只是戲里的“虛凰”和“假鳳”,恰似黛玉夭亡后,寶玉實現(xiàn)了與寶釵的“金玉良姻”,但最終卻是“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 “離合豈無緣”,故事終局時,賈寶玉不僅沒能“兼美”[注3]釵黛反而永失黛玉又永別寶釵。藕官和蕊官的結(jié)局是跟了地藏庵的圓信。圓信,諧音緣信,這又與賈寶玉懷釵悼玉的《終身誤》中的“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和《枉凝眉》中的“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相呼應(yīng)。 紅樓十二戲子都是女性,可能有的人會說,釵黛是女性,蕊官、菂官影射她們還好說;賈寶玉是男性,芳官與他大有關(guān)系,也可以理解,但藕官怎么可以影射寶玉呢?其實,性別在文本中并不重要,脂硯齋在第一回回前總批的批中批中指出:“何非夢幻?何不通靈?作者托言,原當(dāng)有自。受氣清濁,本無男女之別。” 賈寶玉并非一定就是“須眉濁物”,脂批也數(shù)次提醒,如第十八回,元妃歸省慶元宵,寶玉所得賜物亦同寶釵、黛玉諸姐妹等,脂批指出:“此中忽夾上寶玉,可思?!?;第三十九回,文本提到“大觀園中姊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脂批又指出:“妙極!連寶玉一并算入姊妹隊中了?!钡鹊?。 因此,雖然“杏子陰假鳳泣虛凰”寫的是小生藕官和小旦菂官、蕊官之間的悲歡離合,但“全是指東擊西、打草驚蛇之筆”(第三回脂批),作者的本意其實在暗示寶玉和釵黛關(guān)系的最終結(jié)局[注4]。小生藕官和小旦菂官、蕊官之間的悲歡離合,是由賈母指與寶玉的正旦芳官介紹給寶玉,就是大有深意的暗示。 寶黛釵三人一體[注5],因此,寶黛釵之悲是相連相通。黛玉淚枯夭亡,寶釵獨守空閨,她們都是入了“薄命司”的悲劇紅樓夢中人。與釵黛上演無數(shù)精彩對手戲的寶玉,與黛玉之間,是注定無法兌現(xiàn)的“木石前盟”;與寶釵之間,是注定一場空的“金玉良姻”,因此,寶玉也是悲劇紅樓夢中人。 藕官影射寶玉,就暗含著悲劇的意涵。藕與蓮、菱相屬,第六十二回寫到園中斗草,香菱有夫妻蕙,寶玉倒有一枝并蒂菱,暗示寶玉曾經(jīng)看似風(fēng)花雪月、脂濃粉香的人生歷程其實也是“甄英蓮”。 芳官與賈寶玉大有關(guān)系,她的人生也是一出大悲劇,第六十三回,寶玉壽辰夜宴開始前,眾人笑說兩人倒象“一對雙生弟兄兩個”;湘云占得海棠花名簽,兩人同飲一杯;兩人猜拳,后又同醉同榻,同樣也暗示芳官之“悲”就是寶玉之“悲”。 因此,“千紅一窟,萬艷同杯”的《紅樓夢》就是悲劇的大集合,但“具菩薩之心”(第五回脂批)的作者卻讓文本實現(xiàn)“不獨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第一回脂批)的悲劇超越,與賈寶玉大有關(guān)系的芳官的結(jié)局,還暗示了寶玉最終的這種超越。 芳官最終斬情歸水月,跟了水月庵的智通[注6],而滾滾紅塵中,寶玉在“情”里感悟,也在“情”里成長,最終“情機轉(zhuǎn)得情天破,情不情兮奈我何”,成為“情不情”之情僧,類似于在以夢幻形式呈現(xiàn)的文本中時隱時現(xiàn)的、點明迷情幻海中有數(shù)之人也”(第三回脂批)的癩僧跛道。癩僧跛道隱喻的是一種“智通”的境界,因此,賈寶玉最終超越了末世悲劇,達(dá)到“智通”之境界。 寶玉出家之結(jié)局,其實是早已注定的。脂批指出:“寫假則知真”,甄士隱歷盡人世辛酸后懸崖撒手,即已暗示文本之第一正人、賈家中無可爭辯的第一主角賈寶玉之結(jié)局。通部書都是因石頭通了靈性,“靜極思動、無中生有”而起。在文本中,石頭、通靈寶玉、神瑛侍者和賈寶玉是一體的。第二回脂批指出:“回風(fēng)舞雪,倒峽逆波,別小說中所無之法?!?/p> 楔子中,空空道人傳抄《石頭記》,“從此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情僧,改《石頭記》為《情僧錄》?!边@一歷程,其實就是攜“靜極思動,無中生有之?dāng)?shù)”的石頭一同下凡的神瑛侍者,化身為賈寶玉,歷盡石頭所記錄的風(fēng)月波瀾后出家為情僧的總括,也相當(dāng)于第五回賈寶玉在太虛幻境所見到的四位仙姑"癡夢仙姑、鐘情大士、引愁金女、度恨菩提”所隱喻的四個階段。 作為文本中第一正人,寶玉最終如芳官一樣斬情歸水月,跳脫自身,放棄了完美世俗生活之象征“薛寶釵”[注7],超越了對隱喻政治幻夢的“林黛玉”[注8]之執(zhí)念,領(lǐng)銜“警幻情榜”,以無限悲憫的情懷、無邊寬廣的博愛,觀照世間所有有情的、無情的生命,實現(xiàn)了"情不情"的哲學(xué)意義上的超越,也讓《紅樓夢》超越偉大,成為不朽。 通部書以夢幻形式呈現(xiàn),都是“以幻作真,以真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幻中真,真中幻。藕官、菂官和蕊官影射了賈寶玉、林黛玉和薛寶釵,不論是藕官對菂官的念念不忘,還是藕官與蕊官的情深意長,都不過只是戲里人生,即第四十五回脂批指出的“所謂`畫兒中愛寵’是也”。因此,我們應(yīng)該明了,在以夢幻形式呈現(xiàn)的文本中,賈寶玉和釵黛其實都只是“假鳳”和“虛凰”,是夢之幻影。 第二十一回脂批指出:“前三人(寶黛釵),今忽四人(加上史湘云),俱是書中正眼,不可少矣?!?,而甄寶玉和史湘云其實就是作者和脂硯齋在文本中的夢幻化身,因此,“以幻作真,以真為幻”的紅樓文本,其實有兩條主線,一條是以賈寶玉和釵黛的所謂三角關(guān)系為中心的主線,這是我們很明顯能看到的“以幻作真”的賈家之文;另一條是以甄寶玉和史湘云的悲歡離合為中心的主線,這是在前八十回文本中時隱時現(xiàn)的“以真為幻”的、賈家為之“傳影”(脂批)的江南甄家之文。后一條主線的重要性,一點也不亞于前一條,后續(xù)的寶玉系列和湘云系列將會對此作詳細(xì)探討。 注1、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49《釵黛一體,幻中之真》 注2、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57《寶黛釵一體于秦可卿》 注3、秦可卿乳名“兼美”,第五回夢游太虛幻境的寶玉所見到的秦可卿兼具釵黛之美,脂批指出,“兼美”“蓋指薛林而言也”。 注4、從藕官關(guān)于喪妻續(xù)弦的高論和她在菂官死后與蕊官你儂我儂,可知二寶成婚賈寶玉不僅是愿意的而且成婚之后也是琴瑟和鳴。但是,有人根據(jù)第二十二回暫記為寶釵制的燈謎“朝罷誰攜兩袖煙,琴邊衾里總無緣。曉籌不用雞人報,五夜無煩侍女添。焦首朝朝還暮暮,煎心日日復(fù)年年。光陰荏苒須當(dāng)惜,風(fēng)雨陰晴任變遷。”中的“琴邊衾里總無緣”句,就認(rèn)為二寶之間價值觀不同,婚姻不幸,甚至連夫妻生活都沒有。個人認(rèn)為,既然是暫記為寶釵制的燈謎,至少說明作者本身并不是很滿意,因此,不可僅憑這一點,就對二寶婚姻下定論。 注5、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57《寶黛釵一體于秦可卿》 注6、文本描寫芳官結(jié)局,也意在諷刺世事,即僧尼妖言惑眾,詐人錢財,甚至害人性命。 注7、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41-44寶釵部分 注8、詳見《“行”走紅樓》系列拙文 30一37黛玉部分 作者:郭進行,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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