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慶祝國慶70周年之際,42位杰出人士近日獲得國家勛章和國家榮譽稱號。其中,現(xiàn)年81歲的敦煌研究院名譽院長樊錦詩獲得“文物保護杰出貢獻者”國家榮譽稱號,也是唯一入選的文物行業(yè)代表。而就在上個月,她還剛剛獲得了第四屆“呂志和獎——世界文明獎”的“正能量獎”。 作為60歲上任、77歲退休的敦煌研究院第三任院長,樊錦詩在敦煌前后工作了56年,被譽為“敦煌的女兒”。樊錦詩,1938年生人,籍貫杭州,北京出生上海長大。一個江南女子,自1963年北大畢業(yè)后被分配至敦煌工作,就再也沒有離開過那片大漠。幾十年來,樊錦詩走遍了莫高窟大大小小735座洞窟,從青春少女到滿頭華發(fā)。如今在莫高窟的那尊名為“青春”的塑像,就是以她為原型塑造的。2017年在《朗讀者》節(jié)目中,董卿說當她看到樊錦詩走進演播廳時,身材嬌小、笑容和藹,自己心頭一熱,“這樣一個瘦弱的身軀里,怎么會蘊藏著這么大的能量?”用樊錦詩的話來說,就是“我感覺自己是長在敦煌這棵大樹上的枝條。我離不開敦煌,敦煌也需要我”。“只有在敦煌,我的心才能安下來”。這16個字,是樊錦詩2014年在敦煌研究院建院70周年時總結的莫高精神。她和一代代莫高人,就是在這樣的精神感召下走過來的。敦煌,位于河西走廊的最西端,是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城市。這里有漢長城邊陲玉門關、陽關遺址,也是世界文化遺產(chǎn)莫高窟的所在地。鳴沙山東麓、宕泉河西岸的斷崖上,莫高窟靜靜佇立了1650余年。1962年,樊錦詩北大畢業(yè)前的考古實習就選在莫高窟。因為“讀中學時,有一篇關于敦煌莫高窟的歷史課文,給我留下了揮之不去的印象”。來到之后,“洞窟呢,進一個,又進一個,確實很震撼,五彩繽紛,美不勝收”。但是與精湛絕倫的藝術世界形成強烈對比的,就是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和簡陋的生活條件。這里風沙肆虐、沒電沒水,住的是土屋土炕,老鼠猖獗,進出洞窟爬上爬下都得靠樹干插上樹枝的“蜈蚣梯”,非常可怕。實習不到三個月,大城市來的江南妹子樊錦詩就病倒了,不得不提前回去。那時她想的是“再也不來這個地方了”,沒想到第二年畢業(yè),她就服從分配來到了敦煌,甚至拒絕了父親要寫信去為她說情的提議。那一代人接受的教育是,“國家培養(yǎng)了我們,我們就要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不管多遠、多苦、多累 。樊錦詩25歲來到敦煌,莫高窟離市區(qū)還有二三十多公里。研究所地處偏遠、條件艱苦,糧食不夠吃,還要大家自己開荒種地。那時洞窟外很破爛,沒有樓梯,更沒有今天精心修建的護欄。深藏無數(shù)精美壁畫和雕塑的藝術寶庫,連個門也沒有,里面黑乎乎的,臨摹壁畫只能靠鏡子和白紙反射洞外的日光,或用汽燈補充光線。由于種種原因,研究所到七十年代才有大客車通往市區(qū),到八十年代才真正通上電,那時樊錦詩已經(jīng)40多歲了。樊錦詩和愛人彭金章自1967年結婚后,兩地分居長達19年。敦煌這樣艱苦的條件,影響的不僅僅是大人,連帶還有孩子撫養(yǎng)和讀書教育等一系列現(xiàn)實問題。面對這樣的環(huán)境,樊錦詩也承認,“說沒有猶豫動搖,那是假話。和北京相比,那里簡直就不是同一個世界?!?/span>她那時真沒想過要堅守一生,也期望和爭取過調(diào)回自己學?;驉廴藢W校,但是隨著時間一年又一年過去,樊錦詩對莫高窟的感情也越來越深,到1986年真有機會調(diào)回愛人所在的武漢大學闔家團圓時,她竟然猶豫了。余秋雨在描述莫高窟時這樣說過:看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標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終活著,血脈暢通、呼吸勻停,這是一種何等壯闊的生命!這種生命的魅力,打動過敦煌研究院前兩任院長常書鴻、段文杰,還有一代代莫高窟人。常書鴻先生在幾十年的艱苦生活中,經(jīng)歷了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種種不幸和打擊,克服了難以想象的困難,仍然義無反顧。段文杰先生因為看到張大千先生的臨摹作品,本想來敦煌看看,結果一干就是六十多年。這些前輩們在此前更為艱苦的環(huán)境下都能堅持下來,樊錦詩覺得自己也沒有理由不堅持下去。在敦煌呆得越久,對石窟就越有感情,她想走又舍不得,總覺得還有許多事情還沒做。愛人彭金章為了支持她的工作,毅然放棄自己在武漢大學的一切,調(diào)來敦煌和她并肩作戰(zhàn)。從此,這對伉儷攜手并肩堅守大漠。莫高窟又稱千佛洞,自公元366年開窟,歷經(jīng)十六國、北朝、隋、唐、五代、西夏、元等歷代的興建,有洞窟735個,壁畫4.5萬平方米、泥質(zhì)彩塑2415尊,是中國、也是世界現(xiàn)存規(guī)模最宏大、保存最完整的佛教藝術寶庫。 歷史又是堅強的,因為總有一批人愿意守護歷史的真實,希望她永不磨滅。 “從常書鴻先生開始,莫高人始終有一種把這座人類文化瑰寶保護好的使命擔當。”樊錦詩說,“把莫高窟完好地交給下一代人,無愧祖先、無悔后人,這就是擔當,就是使命。”1987年莫高窟被列為中國首批世界文化遺產(chǎn)。在申遺過程中,樊錦詩對照世界公約和國際憲章,了解到了世界文化遺產(chǎn)保護的先進理念,“莫高窟是人類的無價之寶,我心想一定要保護好。萬一有閃失,我就是罪人。”地處沙漠干旱的惡劣環(huán)境中,莫高窟歷經(jīng)千年風蝕,沙塵危害嚴重,窟內(nèi)壁畫、彩塑都有不同程度的病害,如空鼓、酥堿、起甲等。作為石窟文物保護專家,樊錦詩提出了“莫高窟治沙工程”等13項文物保護工程,后來更通過國際合作、利用先進技術監(jiān)測洞窟環(huán)境,抵御沙漠侵襲,使莫高窟文物保護環(huán)境得到顯著改善。作為享譽國際的敦煌學者,她潛心石窟考古研究,完成了敦煌莫高窟北朝、隋、唐代前期和中期洞窟的分期斷代,研究成果獲得學界公認。她牽頭主編的26卷大型叢書《敦煌石窟全集》等著作,更是百年敦煌石窟研究的集中展示和思考。1998年,60歲的樊錦詩在即將退休的年齡開始接任敦煌研究院院長,一干又是17年。上任初期遇到的難題之一就是莫高窟差點要被某旅游公司捆綁上市,樊錦詩以百折不撓的精神四處奔走、拼盡全力阻止此事。她明確表示,“洞子不能賣,我不能成為千古罪人。”作為管理者,她殫精竭慮,在全國率先開展文物保護專項法規(guī)和保護規(guī)劃建設。她牽頭起草的《敦煌莫高窟保護條例》,成為甘肅省第一部為保護一處文化遺址作出的專項立法,為莫高窟帶上了“護身符”。她還主持制定了《敦煌莫高窟保護總體規(guī)劃(2006—2025)》,規(guī)劃出新世紀敦煌文物保護與利用的藍圖,讓后續(xù)的文保工作有據(jù)可依、有章可查。樊錦詩在任期間,帶領敦煌研究院科研人員,在石窟遺址的科學保護、科學管理中不斷摸索,通過國際合作、引進先進的保護理念和保護技術,構建“數(shù)字敦煌”,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敦煌莫高窟永久保存與永續(xù)利用作出了巨大貢獻。千年以來,敦煌石窟都在以可見的速度和不可逆的趨勢在逐步走向消亡。樊錦詩將守護石窟、守護敦煌文化當成自己這一生的責任。因為“莫高窟是唯一的,敦煌值得我認真”。雖然石窟終將消亡,樊錦詩們要做的就是通過有效保護,盡量延長它的壽命。而在傾力保護石窟之外,她也不斷在為保護石窟的人們爭取更多的機會和福利。她繼承前輩的“愛才如命”,以廣泛的國際合作引進理念技術、培養(yǎng)人才。多年來,樊錦詩為改善研究院的住宿條件奔波,為研究人員家庭團聚想轍,為年輕人出國進修爭取機會。如今,敦煌研究院的博士生數(shù)量在全國文保界數(shù)一數(shù)二。他們不僅承擔著莫高窟系列以及中國西部眾多石窟的研究和保護工作,還能支持絲路沿線其他國家的相關文保和研究工作,正在為更多世界文化遺產(chǎn)的保護做出貢獻。樊錦詩說,“人這一輩子,能夠做自己喜歡的事,還能為他做出一點事,那么這一輩子就算沒白來在這個世界上”。她曾說,如果我死了,讓我留一句話,我就留這么一句:甘于奉獻,“自投羅網(wǎng)”的不只是她一個人莫高人堅守大漠,不僅僅是艱苦奮斗,因為哪里都有人艱苦奮斗,但莫高人是要在荒漠中奮斗和堅守。莫高人談奉獻,不是講無私奉獻,而是要“甘于奉獻”。他們很多人都是“自投羅網(wǎng)”而來,本想就來看看,可是來了就沒再走。常書鴻、段文杰、樊錦詩,還有更多老先生、年輕人,一代又一代人把自己的青春和熱血留在了敦煌,犧牲了家庭團聚,甚至耽誤了子女上大學。無愧于敦煌的樊錦詩,在面對家庭的時候,作為一個妻子和母親,她是歉疚的。難得的是,她有一個打著燈籠也難找的好丈夫。“如果沒有他的支持,我也不會堅持到現(xiàn)在”,樊錦詩不止一次表示。彭金章是樊錦詩的大學同學,畢業(yè)后分去武漢大學工作。1967年他們結婚后,就開始了長達19年的分居生活,在對夫妻團聚的向往和期待中,他們等了一年又一年。期間,兩個兒子先后出生,因為莫高窟的工作條件實在難以照顧孩子,樊錦詩夫婦不得不把孩子送來送去,請家人幫忙照顧。他們經(jīng)歷過孩子在莫高窟滾煤堆、在河北農(nóng)村變得不怎么說話、在上海想找媽媽走失街頭,最后還是老彭默默把兩個孩子都帶在了自己身邊,在工作科研之余,一個人當?shù)之攱尅?/span>莫高人的甘于奉獻,背后都離不開家人的支持。在樊錦詩最需要幫助的時候,老彭總會毫不猶豫地站出來,頂上去。夫妻倆經(jīng)?;ハ嚅_玩笑,一個說:誰像你這么“傻”?另一個說:那誰讓你娶了一個“傻子”老婆?彭金章理解妻子對敦煌深沉的愛,他說,“人們說她是敦煌的女兒,那我就是敦煌的女婿。”1986年,在樊錦詩終于有機會調(diào)離莫高窟的時候,她猶豫了。她任性地跟老彭說,反正我走不了。老彭說,走不了,那這樣吧,我走吧。 就這樣,人到中年的武漢大學歷史系副主任、考古教研室主任彭金章,放棄一切追隨愛妻來到敦煌。在這里,他開始了新的事業(yè),主持了一直被學界輕視的莫高窟北區(qū)的考古發(fā)掘,使莫高窟現(xiàn)存洞窟數(shù)量從492個增加到735個,為世界矚目。樊錦詩夫婦兩人一起在敦煌工作了30多年。彭金章總說,將來工作任務完成了,就跟著樊錦詩去上海休養(yǎng)。2017年4月,樊錦詩破例登上《朗讀者》舞臺,就是因為老彭喜歡看這個節(jié)目,“他在電視里看見,他可能高興”。但這個敦煌女婿還是不幸先走一步,當年7月底,81歲的老彭離開了他深愛的妻子。樊錦詩說,她到現(xiàn)在也覺得彭金章沒有走,“他還在我身邊,還在支持著我,看著我?!彼麄儌z,一個是敦煌的女兒,一個是敦煌的女婿,這一身份永遠不會改變。開拓進取,打造數(shù)字敦煌,延續(xù)千年的美說到敦煌女兒樊錦詩的最大貢獻,一定離不開“數(shù)字敦煌”這四個字。樊錦詩是在為莫高窟建檔時,通過新老照片對比,明確意識到壁畫和文物都在明顯退化。守護敦煌需要保護,也需要研究、解讀和傳播。而隨著文化傳播和旅游開發(fā),前來參觀莫高窟的人只會越來越多,過多游客導致洞窟內(nèi)溫度、濕度和二氧化碳濃度不斷變化,又會使窟內(nèi)壁畫、文物加速退化。1979年莫高窟游客只有一兩萬人,到1984年增加到10萬人,1987年莫高窟被列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以來,來自世界各地的游客量逐年猛增。睡里夢里都想著莫高窟的樊錦詩,為此愁了一兩年,“真擔心有一天從夢里醒來,莫高窟不見了”。檔案照片會褪色,磁帶也會消磁,直到她第一次見到計算機,聽說文件可以通過數(shù)字化的方式永久保存,敏感的樊錦詩才覺得看到了一絲曙光。“任何有形的物質(zhì)都將歸于無形。無論我們怎樣努力,都只能延緩莫高窟的衰老,數(shù)字技術也許可以將洞窟的詳盡信息完整地保留給后人。” 2003年,樊錦詩提交《關于建設敦煌莫高窟游客服務中心的建議》。2008年底,莫高窟保護利用工程正式開工。2014年8月1日,莫高窟數(shù)字展示中心正式對外開放,這時的樊錦詩已是76歲高齡。這一年,莫高窟的參觀游客量已達81萬,到之后的2018年,參觀高峰期莫高窟日均客流已經(jīng)過萬,是當年一整年的游客量。莫高窟數(shù)字中心播放的是研究院自制的兩部電影,一部《千年莫高》,講述莫高窟的歷史和文化,幫觀眾建立知識背景;另一部是《夢幻佛宮》,用球幕電影展示洞窟全景,讓大家身臨其境地加以感受,也比入洞參觀看得更清晰。游客網(wǎng)上預約,到數(shù)字中心取票,先看45分鐘的電影,能更好地感知敦煌的歷史文化和藝術美感,再去實體洞窟參觀時會更有感觸,也節(jié)約了窟內(nèi)逗留時間。莫高窟開放有約10條不同的洞窟參觀線路,分A、B類票券,每組觀眾25-30人用耳機聽講解,核心區(qū)游人如織但繁而不亂。由此,莫高窟單日游客最大承載量由3000人次增加到6000人次,達到文物保護和開放利用的雙贏。如今已經(jīng)退休的樊錦詩先生,再也不用擔心洞窟“被看壞了”。數(shù)字敦煌,也不僅僅是一個數(shù)字中心、兩部電影,還包括有數(shù)字化的檔案建設和科學的洞窟監(jiān)測管理。在樊錦詩的推動下,敦煌研究院將洞窟、壁畫、彩塑及與敦煌相關的一切文物加工成高智能數(shù)字圖像,同時也將分散在世界各地的敦煌文獻、研究成果以及相關資料匯集成電子檔案。如今,在數(shù)字敦煌網(wǎng)站(https://www.),全球觀眾都可以足不出戶地免費欣賞30個洞窟,包括10個朝代、共計4430平方米的高保真高清壁畫,還能做任意角度的全景漫游。而這樣的工作,還需要更多莫高人一代代堅持做下去,逐步覆蓋到有壁畫的全部492個洞窟。樊錦詩對促進敦煌文物的保護事業(yè)作出的貢獻,得到了學術界的一致認可。學術大師季羨林在2000年敦煌百年慶典上極力稱贊樊錦詩,他用了一個詞:2010年,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chǎn)委員會將莫高窟的管理與旅游開放創(chuàng)新模式作為典型案例向世界推廣,稱其是“極具意義的典范”。這是莫高窟成為世界文化遺產(chǎn)后的第23年,這一年,樊錦詩72歲。她是1985年“全國優(yōu)秀邊陲兒女”銀質(zhì)獎章獲得者,1992年起享受國務院頒發(fā)的政府特殊津貼,2004年當選由《人物》雜志等單位組織評選的“2004年最深刻影響中國的文化人物”。2009年,國慶60周年之際,樊錦詩被評為“100位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獲得“時代領跑者——新中國成立以來最具影響的勞動模范”稱號。2013年榮獲中國公民道德最高獎“雷鋒獎”。2018年12月18日,80歲的樊錦詩被授予改革先鋒稱號,獲得改革先鋒獎章,并被評為“文物有效保護的探索者”。這樣一位功德無量的老人,當被問及一生的成就時,樊錦詩只是淡淡地說,“要不是敦煌,人家知道我是誰?那不是我的榮譽,那是敦煌的榮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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