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談及歷史上偉大的教師，提到中國會想到孔夫子，而談到西方，則會想到蘇格拉底（Socrates）。

與孔子不同的是，蘇格拉底沒有留下任何編著，其思想能夠傳于后世，全靠柏拉圖（Plato）和色諾芬（Xenophon）等學生的轉述。

令后世津津樂道的，除了他精妙的話語，還有稱得上奇異的長相。

盧浮宮收藏的蘇格拉底大理石雕像。尼采認為蘇格拉底極為丑陋，屬于「最底層人」。

圖片來源：Wikipedia

英國作家阿蘭·德波頓（Alain de Botton）這樣形容蘇格拉底的外貌：

「他身材矮小，大胡子、禿頂、走起路來步子奇怪地搖晃，他那張臉被熟人打過各種比方：螃蟹、猩猩或者怪物，他扁鼻子、大嘴，雜亂的眉毛下一雙鼓出的腫泡眼?！?/p>

德爾斐神諭說，沒有人比蘇格拉底更聰明。

蘇格拉底卻認為，「我唯一知道的事就是我一無所知」。

為什么他被稱為古希臘最有智慧的人？蘇格拉底究竟有哪些貢獻？

01

蘇格拉底和他的城邦

蘇格拉底出生于雅典的一個公民家庭，據(jù)說他的父親是雕刻匠人，母親是助產(chǎn)士，妻子贊西佩（Xanthippe/Xantippe）以兇悍著稱。

有人問為什么要娶她，蘇格拉底的回答是，馴馬人需要在最烈性的馬身上練習，同樣地，如果能容忍贊西佩的脾氣，那么就可以跟任何人打交道了。

某次爭執(zhí)后，贊西佩向蘇格拉底潑水。有坊間笑談說，蘇格拉底每天在街頭晃蕩是因為家有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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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成長在古希臘政治家伯利克里（Pericles）統(tǒng)治的黃金時期。

此時的雅典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古典文化高度繁榮，吸引有志之士從四面八方云集于此。

當時，智者學派（Sophists）以教授修辭和演說而揚名，帶來自由論辯的新風尚。

年輕的蘇格拉底受到影響，曾向著名的智者普羅泰格拉（Protagoras）請教，之后亦以傳授知識為生。

與智者不同的是，蘇格拉底不收學費，只是去街頭巷尾找人討論問題，探究最有用的真理和智慧。

可以說，雅典的氣候和城邦布局促成了蘇格拉底的哲學。

雅典屬于典型的地中海氣候，一年中大概有一半的時間天氣溫暖，適合待在室外。

城邦規(guī)模不大，約有24萬人居住在雅典城及港口，從比雷埃夫斯港步行到另一邊的?；蛩钩情T僅需一個小時。

在古希臘集市上，同陌生人聊天是一件平常而自然的事。

圖片來源：école nationale supérieure des Beaux-Art

蘇格拉底之所以到處向人請教，是因為他的朋友凱勒豐（Chaerephon）曾去德爾斐神廟求問，是否有人比蘇格拉底更有智慧。

神諭回答，沒有人。

凡爾賽大師蘇格拉底很疑惑：自己明明一無所知，為什么卻是最有智慧的人？

神諭不會出錯，為了探求神諭真意，他在雅典城內找到那些公認或自認的聰明人聊天，探討美、正義、神是否存在等重要議題，依靠啟發(fā)式提問獲取答案。

于是，對西方思想意義重大的「辯證法」誕生了。

02

蘇格拉底提問法

如果你好端端在街上走著，突然有個人過來問：「嘿，你覺得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想必一半人會選擇無視這個怪人，另外一半耐心回答。

可這個人又繼續(xù)問：「原來如此，你為什么會這么覺得？不這樣行不行？」大部分人覺得被冒犯，而往下思考的則會變成他的學生。

這個人就是蘇格拉底，這種方法被稱為「蘇格拉底提問法」（Socratic questioning），是辯證法最早的形式：

取一種為世人普遍認定的常識論斷，將其假設成錯誤的，尋找反例從而推翻原來的定義，經(jīng)過一輪輪質詢后仍屹立不倒的論斷，便是真理。

在過程中，蘇格拉底的提問仿佛互聯(lián)網(wǎng)杠精必備語錄：你為什么這么說？這種情況普遍嗎？有理由懷疑這些證據(jù)嗎？是否存在另一種理解？有什么其他影響？這個問題為什么重要？

老師可以用一系列提問讓學生得出結論，將認識從具體事例推廣到普遍原則，意識到所謂「常識」也有不合理之處。

蘇格拉底認為，知識不是灌輸進去的，學生已經(jīng)擁有了智慧。就像助產(chǎn)士幫助婦女生產(chǎn)一樣，他靠發(fā)問激起學生的興趣，引導學生自發(fā)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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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格拉底總是強調自己是無知的，從而誘導對方給概念下定義，指出漏洞后促使他們完善自己的定義，最終獲得正確的認識。

正因如此，蘇格拉底不是「杠精」，反而是其對立面：他的方法讓自認有智慧的人發(fā)現(xiàn)自己的無知。

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Cicero）認為，是蘇格拉底把哲學從天上拉回人間。

之前的哲學家們關注周圍世界的現(xiàn)象，而蘇格拉底則意識到人應該用理性去求知，去思考自己的靈魂。

作為老師，蘇格拉底的學生眾多，其中柏拉圖創(chuàng)建了雅典學院，對西方學院發(fā)展產(chǎn)生重要影響。圖為拉斐爾（Raffaello Santi）的畫作《雅典學院》（Scuola di Atene）。

圖片來源：museivaticani.va

這位老師種下一顆種子，經(jīng)過一代代人的澆灌，到后世發(fā)展出詳盡完善哲學體系。

那條象征著人類思想的小溪，到今天已成為浩瀚無垠的汪洋大海。

蘇格拉底是古希臘最偉大的思想家之一。

后世普遍認為，「認識你自己」和「美德即知識」是蘇格拉底哲學思想的精髓，強調人之精神及道德的重要意義，其辯證法強調歸納推理和普遍定義，對之后的哲學思考提供方法上的指導。

他的學術體系沒有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那么宏大，但他的死亡影響了整個西方文明，被后世視為「為理想而殉道」的典范。

蘇格拉底一生都為雅典公民的身份自豪，而他的逝世恰恰是由雅典民主制所致。

03

蘇格拉底為什么被判死刑

如果說西方歷史上誰的死亡影響最大，那么第一是耶穌，第二就是蘇格拉底。

公元前5世紀末，伯利克里黃金時代已經(jīng)過去，雅典陷入與勁敵斯巴達的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最后以失敗告終。

斯巴達派出三十人僭主集團（Thirty Tyrants）統(tǒng)治雅典城邦，這個集團里有蘇格拉底曾經(jīng)的學生。

雅典人艱難趕走異族統(tǒng)治后，認為蘇格拉底也是有罪的。

其實蘇格拉底的「壞名聲」由來已久。

戲劇家阿里斯托芬（Aristophanes）在《云》中，把蘇格拉底塑造成一個愛刨根問底的神經(jīng)質形象。

他否認神靈的存在，傳授給青年人詭辯術，教唆他們反抗當權者。

受到《云》這部作品的影響，雅典人認為蘇格拉底是城邦民主制的敵人。

公元前399年，雅典城邦陪審團以「不敬神」和「腐蝕雅典青年」兩條罪名判處蘇格拉底死刑。

法國畫家雅克-路易·大衛(wèi)（Jacques-Louis David）的畫作《蘇格拉底之死》（La Mort de Socrate）描繪了蘇格拉底臨死前和學生們以及朋友們告別的場景。

圖片來源：metmuseum.org

實際情況真的如此嗎？

蘇格拉底討論「勇敢」「正義」這些倫理命題，指出人們默認的概念有漏洞，其實是對雅典傳統(tǒng)的道德體系提出了質疑。

追隨他的青年人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道德經(jīng)不起邏輯推敲，一些人的信仰被摧毀了。

加上伯羅奔尼撒戰(zhàn)爭的失敗加速城邦道德體系的坍塌，賜死蘇格拉底無疑是「擒賊先擒王」。

另外，雅典城邦以直接民主聞名，每個公民都應該參與城邦的所有行動與事務。

但蘇格拉底卻認為政治應該由懂政治的人去做，不能通過抽簽隨機選舉，他的主張與城邦的原則完全相反。

他不認同的民主政治最終導致他的死亡——多數(shù)規(guī)則作為民主政治的基礎毋庸置疑，這也正是雅典開創(chuàng)性的嘗試。

但「多數(shù)人暴政」的風險同樣存在，多數(shù)意志僅僅是量上的優(yōu)勢，并非永遠正確。

僅將多數(shù)人意志奉為圭臬，沒有進行其他制度上的制約，會使少數(shù)人的權利被侵害。這一缺點或許正是雅典民主輝煌后迅速衰敗的原因。

根據(jù)色諾芬和柏拉圖的記載，蘇格拉底本可以逃跑——學生們已經(jīng)賄賂了監(jiān)獄守衛(wèi)，并且打點好車馬帶他離開。

可蘇格拉底自認為必須遵守城邦法律，逃跑便是違反與城邦的契約。

「假定我準備從這里逃走，雅典的法律就會這樣質問我：蘇格拉底，你打算干什么？你想采取行動來破壞我們的法律，損害我們的國家嗎？」

蘇格拉底熱愛他的城邦，堅信法律是神圣的，逃避死刑與他踐行的公民原則相反。

最終，他在學生們面前飲鴆而亡。

04

蘇格拉底因何而偉大

蘇格拉底死前，曾交代朋友克里托：

「我們必須向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祭獻一只公雞。注意，千萬別忘了。」

阿斯克勒庇俄斯是希臘神話里的醫(yī)神，疾病痊愈后向醫(yī)神獻祭是希臘人的習俗。

蘇格拉底把死亡看作病愈，一是對判決的再次申辯，他是信奉城邦神靈的；二是用死亡表達自己的生命哲學：

「我去死，你們去活，但無人知道誰的前程更幸福。」

在蘇格拉底的理解中，人生是一場疾病，死亡不是令人恐懼的終結，而是進入「更加豐富的生命」。

實際上，蘇格拉底用他的言語，他的生活方式，尤其是他的死亡震撼了整個哲學史乃至人類思想史，深刻影響了西方文化。

他是一名哲學家，更是承擔社會責任的城邦公民，在拯救社會沉淪和堅持遵守法律的意義上，蘇格拉底無疑是知識分子的人格典范。

未經(jīng)審視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蘇格拉底用自己的生和死論證了生活和哲學原則的一致。

哲學家雅斯貝爾斯（Karl Theodor Jaspers）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提出軸心時代（Axial Period）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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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元前800年至200年，革命性的思潮涌現(xiàn)同時在中國、歐洲和印度涌現(xiàn)。

中國正值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爭鳴不休。

印度有沙門思潮，發(fā)展出多個宗教和哲學流派。

西方處于輝煌燦爛的古希臘和古羅馬時期。

中國的孔子，西方的蘇格拉底和印度的釋迦牟尼，共同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時代。

他們互不知曉，卻如約定好一般意識到「整體的存在、自身和自身的限度」。

先賢的決心振聾發(fā)聵：

「只要我一息尚存，官能健全，我絕不會停止哲學實踐，不會停止對你們進行勸導，不會停止向我遇到的每一個人闡明真理……所以，諸位，不論你們是否釋放我，你們知道我是不會改變我的行為的，雖百思而不悔?！?/p>

蘇格拉底的申辯和屈原「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精神表征相似度如此之高，這種奇妙的巧合并非是依靠政治力量實現(xiàn)的，而是軸心時代的人類通過理性和反思，共同構建出了全新的世界樣貌。

這位思想的「助產(chǎn)士」熱愛他的城邦，接受審判結果后，從容地走向死亡。蘇格拉底說：

「我就像一個神賜予城邦的牛虻，我們的城邦就像一匹高貴偉大的戰(zhàn)馬，因為身軀龐大而反應遲鈍，需要牛虻來激發(fā)它?！?/p>

戰(zhàn)馬甩尾巴趕走的牛虻，卻在后世收獲如潮好評。

喬布斯愿用所有科技去換取和蘇格拉底相處一個下午。

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直言，「蘇格拉底的原則造成了整個世界史的改變，這個改變的轉折點便是：個體精神的證明代替了神諭，主體自己來從事決定……這就是蘇格拉底的生活方式和使命」。

蘇格拉底之前，信賴理性的雅典人遇到問題會去詢問知識分子，哲學家們給出各種類型的回答。

而風靡一時的智者學派認為事物沒有所謂的客觀規(guī)定性，不存在永恒不變的本原，這種相對主義使雅典陷入思想的虛無。

蘇格拉底雖受到智者學派的影響，發(fā)揚了提問法傳統(tǒng)，但他相信正義、智慧、美德這些價值持存。

從他之后，西方哲學開始轉向倫理學，經(jīng)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等人的討論，哲學家堅定尋找真理和正義的信念。

「蘇格拉底」已經(jīng)演化成一種求知的生活方式，并且有一個世俗意義上并不圓滿的結局。

我們經(jīng)常聽到一個選擇題：要做快樂的豬還是痛苦的蘇格拉底——是要過渾渾噩噩、及時行樂的生活，還是清醒自持、直面人生的苦痛？

無論做出何種選擇，只要經(jīng)歷過思考，那我們就已經(jīng)踐行了蘇格拉底「認識你自己」的教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