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08月23日 13:26:47

當一對夫妻決定離婚，再次相見會是什么樣子？他們會如何面對彼此，面對自己？

在最近播出的紀實真人秀《再見愛人》里，三對婚姻陷入危機的夫妻參加了18天的旅行，重新審視感情關(guān)系。三對夫妻，三種婚姻狀態(tài)的樣本：一對十年婚姻終分離，離婚一年；一對相愛19年，已經(jīng)辦理離婚手續(xù)，處于離婚冷靜期；一對七年之癢，正在考慮離婚。

目前播出的四期節(jié)目在豆瓣評分8.6，并被稱為微觀版《婚姻故事》，殘酷又真實，有網(wǎng)友這么評價，「不是節(jié)目本身的真實，是擺在面前的婚姻足夠立體，足夠殘忍。失敗婚姻里的瑣碎、沉默、過高的期待，包括已經(jīng)不再需要的感動都令人唏噓不已。把婚姻掰扯開揉碎了無非也是人跟人的故事，到底怎么樣才能跟人相處，真的是一個世紀話題。」

節(jié)目請來了24歲的女性攝影師高美琳，為三對夫妻拍攝了一組「離婚紀念照」。這不是高美琳第一次拍攝離婚夫妻，2019年，22歲的她在中央美術(shù)學院讀大四，為了完成畢業(yè)作品，她尋找了100多對離婚夫妻，拍攝下其中12對夫妻的離婚紀念照，其中包括她離婚八年的父母。作品在央美美術(shù)館展出，最多一天有十萬人觀展。有人告訴高美琳，自己沒有結(jié)婚也沒有離婚，卻受到了震撼。

拍攝離婚照的經(jīng)歷讓高美琳發(fā)現(xiàn)，離婚是最復雜的事情之一，婚姻是最復雜的關(guān)系之一?！鸽x婚應(yīng)該紀念，和結(jié)婚一樣，它是一件重要的、值得被回顧的事情?！?/p>

這成了她觀察「關(guān)系」的第一個切口，此后，她從央美畢業(yè)，去紐約學攝影，又回國。期間經(jīng)歷疫情，經(jīng)歷創(chuàng)作的停頓，也經(jīng)歷與交往六年的男友分手。她更深切地思考，一個人應(yīng)該怎么面對自己的情感，面對愛情破滅后自己與舊愛的關(guān)系，以及，人們是否可以接受更加流動的、模糊的、不確定的情感形態(tài)。

8月20日下午，高美琳與《人物》相約在一家咖啡館見面，她一身黑色，她說，衣柜里清一色的黑，唯一一件白襯衫很久不穿了。將近5個小時的交談里，她的聲音微弱，細小，但當談?wù)撈鹱髌泛退囆g(shù)，談?wù)撍鲆姷哪切┗橐龉适轮芯唧w的人，一個個現(xiàn)實的、哀痛的、破碎的情感細節(jié)，她的語氣變得堅定而強烈。

一個24歲的年輕女性看到的離婚故事是什么樣的？她如何理解婚姻、愛情和個體，又如何思考世界上最迷人的東西之一——「關(guān)系」？以下，是高美琳的講述。

文｜賴祐萱

編輯｜槐楊

圖｜高美琳（除署名外）

1

我從來沒有拍過處于離婚冷靜期的夫妻，這是第一次。

在《再見愛人》里，我在草原上做了一些裝置，營造與那些夫妻們有關(guān)的環(huán)境。比如處于離婚冷靜期的王秋雨和朱雅瓊，拍攝背景是半開放的鐵架，代表著他們可能會分離的家的內(nèi)核，女方還要穿著婚紗出場，因為他們在一起19年，沒有辦過婚禮。這是一個非常有儀式感的場景。

之前拍過的離婚夫妻大多分開多年。《再見愛人》節(jié)目組的導演看過我的畢業(yè)作品展，覺得節(jié)目主題和我的作品理念很契合，都是近距離觀察離婚的人們，觀察一段感情走向結(jié)束時的狀態(tài)，邀請我來。節(jié)目里的三對夫妻與我接觸過的離婚夫妻都不同，沒有徹底割舍，不是很想相見，但是節(jié)目和生活瑣事又讓他們連在一起。在節(jié)目里，我需要在最短時間內(nèi)了解他們的故事，幫助他們完成最重要的表達。

王秋雨和朱雅瓊之間有個問題就是儀式感，妻子渴望浪漫，渴望儀式，丈夫卻最反感這些東西?；槎Y的設(shè)置我是故意的，一方面滿足朱雅瓊需要儀式、需要表達的部分，一方面可能會讓王秋雨尷尬和為難，他是否會配合這個女人呢？這樣才能讓觀眾最直觀地看到他們的問題。

圖源芒果TV《再見愛人》

我問過王秋雨，你有需要妻子的時候嗎，他沒猶豫，說幾乎沒有。朱雅瓊說，過去她想要丈夫的一個擁抱，丈夫卻要跟她計時一分鐘，時間快到了，還會示意她離開。我想不通，為什么一個男人會給自己的妻子擁抱計時，還只有這嚴苛的一分鐘？所以我拿出了一個秒表，讓他們擁抱一分鐘，并拍攝他們的狀態(tài)。這可能是他們婚姻問題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

我還設(shè)置了朱雅瓊跟王秋雨看他們倆過去視頻的環(huán)節(jié)，王秋雨完全get不到，覺得這些回憶都很無所謂，很幼稚，看笑話一樣。而朱雅瓊非常非常無力，她坐在那里，滿眼含著淚看著我。我挺難過的，那個場景下，她可能沒法跟那個一起生活了十幾年的男人溝通。我覺得這里可能更像是「那個場景下，她可能不理解為什么這個在她生活里十幾年的男人會對他們曾經(jīng)的幸福熟視無睹?！闺x她最近的只有我，或許那個瞬間也只有我能懂她。我走過去，抱了她一下。

導演組把我一個人拋給他們，其他人都離得遠。旅途中所有夫妻都在一起，表現(xiàn)出來的是另一面，不愿意談?wù)撜鎸崋栴}。那是他們在節(jié)目中第一次單獨相處，相當于給這對夫妻面對問題的機會，對彼此誠實。我不會馬上向前，我會在遠處觀察他們。

KK和佟晨潔這對夫妻，最大問題一是KK喝酒，二是佟晨潔沒有生孩子。為他們拍攝時，我選了一臺放在懸崖邊的嬰兒床，邊上放著一個空酒瓶。我沒有在嬰兒床旁邊等他們，而是讓他們先討論一會兒再走過去。我想知道他們看到嬰兒床的第一反應(yīng)是什么，那是一種誠實的反應(yīng)。

那時天剛露出金邊，黑暗中小小的嬰兒床閃著光，他們倆很認真繞著嬰兒床看了好幾圈。KK把玩具遞給佟晨潔時，我問他們，想象如果你們有了孩子，生活會是什么樣子？KK說，開心。佟晨潔笑著看他，沒有說話，但最終還是伸出手接過了KK遞過來的兒童玩具，我定格了這個瞬間。

章賀郭柯宇的拍攝最輕松，我們在草地上走路，邊走邊聊，邊聊邊拍。這個場景像極了《愛在》系列電影的最后一部曲，年逾半百的男女主在一個旅途中的下午走在希臘的遺址之中，漫長地談?wù)撝麄兊纳钆c愛情。他們結(jié)婚十年，離婚一年，分開后還能像朋友一樣融洽，這樣的夫妻真的不多。我沒有太多可以安排的，只給他們一個白色氣球，郭柯宇牽著快要飄走的氣球，氣球上還連著一條隱形的魚線，在章賀手上。

我們聊到了他們的故事，孩子，還有我的家庭。我在草原上找到了一棵樹，孤零零的，其實它是兩棵樹互相纏繞、連接而成。章賀看到就笑了，說這樹挺像他們的，而根是孩子。與他們相處很自然，也很輕松，但我卻能夠感受到這段關(guān)系中的一種復雜性，一種流動的感情。我覺得，一切可能不像他們表達的那么輕描淡寫。

錄制現(xiàn)場有個很有意思的地方，你會發(fā)現(xiàn)男生和女生產(chǎn)生問題后是截然不同的狀態(tài)。我和導演組一起看監(jiān)控屏幕，朱雅瓊和王秋雨看完離婚紀念照后，各自回到房車，朱雅瓊哭了，她猶豫是不是要放棄這個男人，情緒特別低落，女生們都圍著她安慰她；王秋雨呢，在另一邊沖咖啡。

兩個屏幕并排，你會看到同一時間一對夫妻的狀態(tài)可以如此不同。現(xiàn)實中，通常你只能看到一個人的狀態(tài)，或只能知道自己的感受，很難知道另一個人在做什么、想什么。這給我觸動挺大的。出問題的感情往往都是不同步的。

總體來說，不論是拍攝的過程還是節(jié)目展現(xiàn)的夫妻問題，還是比較簡單和明確的。照片的色調(diào)也為了大眾和綜藝考慮，選擇了明亮的風格，這和我之前的創(chuàng)作很不同。我真正接觸到這三對夫妻的時候，會感覺到很多問題不是他們總結(jié)的那樣，或者并不是他們自己認為的那樣。每一對離婚夫妻背后的問題、經(jīng)歷和故事，遠遠比我們看到的要復雜、豐富。

圖源《再見愛人》官微

2

2018年年末，我22歲，開始為離婚夫妻拍攝紀念照。

最開始，我的觀察地點是北京朝陽區(qū)民政局。民政局對面是停車場，我把車停在那里，拿長焦鏡頭偷拍人們進去的狀態(tài)。興高采烈、挽著手進去的肯定是結(jié)婚的，全程表情凝重、分別時向左走向右走的肯定是離婚的。但大多數(shù)看不出來，有的看著像結(jié)婚的，也不說話也不拉手；有的看著像離婚的，出來后卻在民政局門口擁抱了很長時間。

再后來，我走進那扇大門，開口和他們交流。我聽到了各種各樣的離婚理由：出軌、性格不合、三觀不合、財產(chǎn)分割、生育問題、產(chǎn)后抑郁、長期異地，還有假離婚的。一個老爺爺80歲了還要離婚，理由是，他不想和老伴兒葬在一起。

在辦事大廳能看到無數(shù)種婚姻樣本。我遇過一對夫妻來離婚，妻子先到，非常安靜，有些唯唯諾諾的；丈夫大搖大擺走進來，嗓門兒大，說趕緊辦，一會兒還有事兒。簽完協(xié)議，男的出門領(lǐng)著另一個女的特開心地走了。我當時覺得，怎么跟電視劇似的。

離婚也是要照相的。很多民政局拍結(jié)婚照和離婚照在同一個地方，一個臺子，背后一塊兒紅布。只不過結(jié)婚是兩個人一起照，離婚是兩個人分開照。你會覺得那里像舞臺一樣，永遠不知道下一秒站在上面的人是離婚還是結(jié)婚。

一對夫妻在民政事務(wù)大廳拍攝離婚紀念照，他們隔得很遠。離婚后他們要把房子過戶給女兒，這也是分開后他們唯一見面的場所了。

2018年11月到2019年5月，半年時間我接觸了超過100對離婚夫妻，最終答應(yīng)拍照的只有12對。

很多人不愿意拍，是不愿意相見了。理由也有很多，有的是還恨著對方，見面會打架，大部分是不想再打擾對方了。有人因為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愛人，有人覺得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沒必要再提起。很多年輕夫妻拒絕，因為還沒有消化好情緒。答應(yīng)拍攝的12對夫妻都是人到中年，只有化解了心里的很多東西，才能夠平靜地接受拍攝。我都是先認識他們，經(jīng)過幾次接觸，產(chǎn)生了情感共鳴，再慢慢地說服他們拍攝。

拍攝的場景是他們自己找的。每對離婚夫妻選擇的地點都不一樣。小區(qū)門口、民政局門口、相愛的大樹下、第一次遇見彼此的地方……有一對夫妻選擇自家廚房，兩個人各自站在廚房的角落，中間橫著一把菜刀。

有的選擇看起來沒有什么意義，是一個他們不得不再次相見的地方。比如有對夫妻相約在民政事務(wù)大廳，因為要把他們倆的房子轉(zhuǎn)給女兒，這是他們分開后唯一見面的理由。還有一對夫妻，男方給女方送房產(chǎn)證，約在曾經(jīng)的家樓下的公交車站。我在那個他們必須見面的公交車站給他們拍了紀念照，只是那個丈夫再也沒有回家的理由了。

一對夫妻選擇的地點是照相館，他們共同經(jīng)營的照相館。直到現(xiàn)在，他們也住在那里，分房睡。那個地方對他們來說是過去幾十年感情的所在地，也是他們現(xiàn)在無法真正從空間上分開的原因。你看，即便感情結(jié)束了，法律宣判它無效了，還是有很多切割不了的事情。他們也不是我遇見的唯一一對還住在一起的離婚夫妻，有人因為沒有錢買其他房子依然住在一起。

拍攝結(jié)束，我會給他們一張紙條，請他們寫下最想對對方、對這段婚姻說的一句話。我希望他們在拍攝中得到的不止是照片，還有真正接觸和交流的機會。兩個曾經(jīng)彼此相愛或者共同生活過，組建家庭最終又破碎的人，重新相見，要如何面對彼此？想法有什么改變嗎？我想知道他們的回答。

他們都會想一會兒，接著，有的人非常隨意地留下一段話，有的人只留下幾個字，卻很有沖擊力。女方寫：「想靠靠不住。」男方則寫：「生活更美好。」還有一位男方寫，「離開不一定是痛苦?！古綄懀骸笡]什么說的，不恨你?！惯€有的只有一個人的一句話，因為離婚后丈夫去世了，妻子寫的是，「你在天堂，我在人間?！?/p>

拍攝完這組照片沒多久，我有次去棧橋散步，遇到一個低血糖暈倒的男子，我給了他一顆糖果，他漸漸緩過來，他說，那天上午剛剛離了婚，因為他得了癌癥，生存期不過三個月，不想連累妻子。我很受觸動，那個場景像電影，冥冥之中有這樣的離婚故事與我產(chǎn)生連結(jié)，而它并不稀奇，它可能就在你的身邊，每時每刻都在發(fā)生。

一位妻子留下的字條。離婚后，前夫生病去世。她的離婚紀念照由她一個人完成，她回到曾經(jīng)的家，那里早已住進了新的家庭。

3

我最想要拍攝也最難說服的一對離婚夫妻，是我的爸爸媽媽。他們的故事，他們的關(guān)系，也是我記錄這一切的來源。

他們擁有一個很美的開始，校園戀愛，彼此的初戀，有過非常單純的、真摯的感情。結(jié)婚后他們在老家度過了一段快樂的時光，然后有了我。

我挺小的時候，記不得什么時候了，他們慢慢出現(xiàn)了矛盾，每天爭吵。小學四年級，我決定要去寄宿學校，只有一個想法，我不要待在家里。

那時候，爸爸每天要從工作的地方開半個多小時車回家。有天，他來接我，我坐在副駕駛位上，他面無表情地開車，突然說，他每天都要開這樣一段路回家，對面車燈不?；嗡难劬?，他不知道自己開去的是個什么地方。如果家是一個沒有溫暖、給不了愛的地方，回去還有什么意義？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依然記得這個畫面。

他們是很不一樣的人，媽媽是大學教授，生活穩(wěn)定，工作穩(wěn)定，情緒穩(wěn)定。爸爸則是一個自由的人，開著房車天南地北地跑，他的工作在路上。在那個環(huán)境下，硬撐著對每個人都不好。我非常支持他們離婚。他們倆在一起真的不幸福，沒有必要。如果是為了我，更沒必要。

他們在最不好的狀態(tài)下分開，停留在對方最糟糕的時刻，之后有八年都沒有見過面。我想他們?nèi)ヒ娨灰妼Ψ?，看看那個你愛過又決定不愛的人，現(xiàn)在是什么樣。我先給媽媽打了電話，告訴她我要拍攝這樣一組照片，這是我的作業(yè)，做不完這個作業(yè)，就畢不了業(yè)。她不同意。她說，你干嗎要做這個？家丑不可外揚。

媽媽認為離婚是家丑，是不堪的，不被人理解的。直到拍攝之前，她都沒告訴別人她離婚了，她跟同事說爸爸在濟南工作。這么多年她總在我身上找到爸爸的影子，那些影子都是不好的，是糟粕。

她還問過我，不怕給自己打上標簽嗎？其實，我現(xiàn)在有點被打上標簽，一個有點家庭傷痛的藝術(shù)家。但我覺得我不能假裝它不存在，也不能假裝它不重要，這是我需要去思考、去解決的問題。必須對自己誠實，才能對觀眾誠實。

媽媽的逃避就是對自己不誠實，但我沒有權(quán)利要求她誠實，我明白她想要保護自己。這也是我說服100多對離婚夫妻時遇到的問題，拍離婚紀念照是一件挺需要勇氣的事情，因為你要把自己的傷痛給所有人看。

軟磨硬泡，媽媽答應(yīng)了。爸爸倒是輕松，一口答應(yīng)，還覺得挺興奮，挺好玩。或者說，爸爸可能更誠實。

這次拍攝，意味著他們要再次回到我們的家，回到過去一家人常去的小島上。

我觀察到每對夫妻拍攝離婚紀念照前都會好好打扮一番。即便分開了，還是想要把最好的一面呈現(xiàn)給對方。我媽媽也不例外。出發(fā)前，她收拾了頭發(fā)，化了淡妝，最后拿出幾件外套問我哪件更好些。在幾件比較正式的外套中，她選擇了一件粉色大衣。她是一個特別要強甚至有點剛的女性，經(jīng)常穿西裝。我相信她最終的選擇是有原因的，知道去見爸爸，一個曾經(jīng)愛過的人，她選擇了一種柔軟。其實，爸爸也偷偷問過我應(yīng)該穿什么。他的衣服都很休閑，他選了一件最正式的。

那個冬天，我們同時抵達小島。見面后，他們沒有交流，也都不敢看彼此，只是拉著我說話。后來，我讓他們倆單獨往前走，走著走著，他們也開口了。

在小島上，爸爸發(fā)現(xiàn)了一棟廢棄的酒店大樓，翻過半米多的護欄，可以看見大海。這就是我愛冒險的爸爸。我和爸爸一起跨入了那個荒廢的區(qū)域。媽媽不情愿，很抗拒，這是討厭冒險的媽媽。

我說，媽媽，那里可以看到大海。她看了一眼我們，她的前夫和孩子站在那里等著她。這時候，她把手伸給爸爸，爸爸把她拉了過來。我拍下了照片，它非常動人。

拍攝完，我們一起去了小時候常去的面館。吃完面，要回家了，兩輛車停在面前，我只能選擇一輛，就像每年過年的選擇，我應(yīng)該陪伴誰？最后，我上了媽媽的車，可能我覺得那時候她更需要我。上車后，我們沒有說話，這時我才真正知道我的家早就不存在了，今天所發(fā)生的一切美好，也已經(jīng)逝去了。我哭了。

那次拍攝后，我的父母都放下了一些，媽媽很少再提爸爸的缺點。但是也有沒有放下的，畢業(yè)典禮他們都來了，卻沒有相見。我還是要分開陪兩個人看兩遍展覽，拍兩次合影。

這一天對我來說，像一場真正的家庭旅行，更像一場夢。那張在荒廢酒店海邊的照片，對我是一種美好又殘酷的證據(jù)。當時發(fā)生的一切，是我的紀念碑，我家庭關(guān)系的紀念碑?？赡芤彩俏以谒须x婚紀念照中得到最重要的東西，一個幻想的破滅，一個句號，一種證實。我把照片洗出來，送給了拍攝對象，對他們來說，或許這次拍攝也是一個句號。

對了，爸爸媽媽也給彼此留了紙條。爸爸寫的是：「永遠感激你帶給我的所有美好！」媽媽留給爸爸七個字：「你是浪子別泊岸?！?/p>

高美琳爸爸媽媽的離婚紀念照。拍攝時，他們沒有太多交流，只是共同望著海的遠方。高美琳的媽媽選擇了一件粉色大衣，這也是《離婚紀念照》中唯一一位穿著亮色系的女性。

4

離婚的夫妻們都會問我，你為什么要為離婚的人拍攝紀念照？你想表達什么呢？

我很難過，也很無力，因為我答不上來。我不知道我要找到的答案是什么，我只能說，希望給他們一個見面的機會，記錄他們相見后發(fā)生的事情，讓其他人看看離婚后的狀態(tài)可以是什么樣。

拍攝完我找到了答案。不是一個答案，而是太多太多的答案。這是我，作為一個22歲的獨立的人，第一次感受到人類的多樣性，第一次介入世界上最迷人也最復雜的關(guān)系。

好多人跟我說，他們當初以為分開是最好的結(jié)果。有的夫妻離婚了，但看起來還像家人和朋友一樣，可以笑著喝交杯酒，可以抱著孫子一起照相。但也有人改變了想法。那個離婚后前夫生病去世的阿姨，她的離婚紀念照是在曾經(jīng)的家樓下，一個人拍的。她說，她以為跟前夫分開后，她找到一個新的人，生活會更好。但是，她發(fā)現(xiàn)生活還是一樣的，還是那些雞毛蒜皮，家長里短。她的生活并沒有新的開始。這讓我回想起我拍攝《再見愛人》時對郭柯宇的詢問，因為提前知道了她離婚是想開始新的生活，我特意問她，離婚之后你的生活有什么不一樣？其實我期待很多答案，但她輕輕地說，并沒有什么不同。

包括我的父母。曾經(jīng)我覺得他們分開是最好的結(jié)局，這些年我又回想，那段時間如果撐過去了就撐過去了，如果冷靜下來找到辦法，是不是不會就那么放棄了？我覺得他們生命中最愛的還是彼此，可是這輩子不可能再在一起了。

兩個相愛的人為什么要分開呢？因為在一起更不幸福。有時候，不是兩個人在一起就不寂寞了，而是兩人燈下無言更寂寞。

那么，離婚后怎么樣算一個好的關(guān)系、好的狀態(tài)呢？

章賀和郭柯宇就挺好的，兩個人離婚了還能這樣客氣，平和，友好，像朋友和家人一樣融洽，真是最好的狀態(tài)了。我能看出來他們自己很滿意這樣的狀態(tài)，對孩子也很好。郭柯宇也想通過這個節(jié)目告訴那些離婚的女性，她們也可以過得很好。現(xiàn)在通過鏡頭打破這種平衡，或許違背了他們的意愿。只能說節(jié)目組、導演、觀眾，包括我，都想要挖掘更多，也想讓他們真正面對他們的問題。

可是這樣的面對有必要嗎？即便他們否定愛過彼此、相敬如賓，對他們的生活有什么真實的影響嗎？生活有時候需要一些謊言，一些欺騙，一些逃避。

圖源芒果TV《再見愛人》

離婚，是一件非常復雜的事情。沒有人能評判它是好的還是壞的，是勇敢的，還是逃避的。

我也在反思現(xiàn)在的婚姻關(guān)系和婚姻制度。想獲得幸福的人用一張紙就可以得到家庭的溫暖，想要結(jié)束不幸的人也能夠用一張紙換得個人的自由。但是，這張紙是不是真的重要？離婚，到底是變成了一件容易的事情，還是更難的事情呢？

可以肯定的是，離婚絕對不是一件小事。

像《再見愛人》的王秋雨和朱雅瓊，很多人把他們分手的原因歸咎于王秋雨沒有給朱雅瓊足夠的愛，或者，朱雅瓊需要的太多了，但是他們在一起19年，如果只是因為這兩個問題，沒有結(jié)婚就會分開了。他們一定在某些時刻接受了這種設(shè)定，但日常生活中，所有細碎的事情和得不到回應(yīng)的感情慢慢積累，最終到達了一個爆發(fā)點。

很多婚姻結(jié)束的理由看起來很簡單，其實比什么都復雜。

比如，章賀郭柯宇他們給我的感覺就是矢口否認愛過彼此。十年的婚姻，他們拒絕承認有過愛情。我覺得所有主動結(jié)婚的人一定愛過彼此，不然怎么有勇氣結(jié)婚呢？他們的互動也讓現(xiàn)場所有人都覺得是有愛的，可是他們就是否認，還特別冷淡地劃清界限。

我接觸過這么多離婚的夫妻，離婚理由說得越淡，越不在意的，是愛得越深的。都是因為有過很多糾纏，雜糅到他們根本無法總結(jié)自己的婚姻，只能用一個最冷淡、最簡單的理由去解釋他們的結(jié)束。

我有過一個交往6年的男朋友，今年過年分的手。我們倆就像章賀郭柯宇一樣，分開后矢口否認愛過彼此。我想為這6年找到合理的解釋，找到一點也不難過的方法。直到前兩天，我都覺得他不愛我，我也不愛他。

那天我忽然看到我們剛在一起的合照，我看到當時我的眼神，那樣真誠，我能確定那就是愛。只是時間過了太久，我只是很開心地往前走，當我真正再回頭看，我發(fā)現(xiàn)那個真的是愛過的。

人類多神奇啊，一個星期前你采訪我，我都沒有這些感受，也說不出這些話。我前段時間看到一句話，覺得特別好——這是當代人的專利，也是一個文明社會最可貴的地方：承認人之所以為人，就是會有自由而流動的、無法被歸類的情感。

有人說男女分開后的狀態(tài)，什么男的分開了以后，先是開心，然后難過，女的先是難過，然后開心，我覺得太搞笑了。任何感情形式和關(guān)系都不是這樣一句話能概括的。這也是我拿起相機拍攝那些分開的人們、破碎的感情的原因：離婚是一個值得紀念的事情，跟結(jié)婚一樣值得被紀念。它值得被回顧，被思考，值得真誠地去面對。同時，它又有那么多種答案、形態(tài)和結(jié)局。相愛的人分開了，他們的關(guān)系仍然在流動，也仍然無法被歸類。

這對夫妻離婚后仍然共同經(jīng)營著一家照相館，迫于生計，他們必須共同經(jīng)營、共同生活下去，只是不住在一間房里了。拍攝時，丈夫倚在門邊，看著前妻，他們中間的白墻上還掛著女兒的照片。

5

還有很多人問我，拍攝過這么多離婚夫妻，你會不相信愛情、不相信婚姻嗎？我覺得不會。

我還是一個經(jīng)驗主義者，花了6年時間證明安全感不是另外一個人能給的，也驗證了一段看似非常穩(wěn)定的感情，不一定能走到最后。

同時，我也很清楚，我對親密關(guān)系是有問題的。即使我知道前男友有問題，即使我知道我們在一起不幸福，為什么我還是拖著6年的感情沒有放棄，最后是他選擇的分開？我真正害怕的是什么？其實是離開，害怕對方的離開。

我的來自單親家庭的朋友們也會有類似的困擾，他們很難真正在感情中得到安全感。我會想，我是需要幸福，還是只是想要有一個家，有一個人陪伴？

那天我和表弟聊天，他突然問我，你覺得你爸媽愛你嗎？我不假思索地說，他們當然愛我。表弟笑著說，不是。你的父母愿意為你奉獻一切，但并沒有真正給你愛，沒有讓你感受到真正的愛。

他說，爺爺很愛他，為了給他跳舞逗他玩，把腰給摔壞了。他的父母更不用說，可以找到一定愛他的細節(jié)。他讓我說任何一件我父母愛我的事情，我不愿意承認，我想不到。我能明確的是媽媽愿意為我奉獻生命，可以把她所有的東西都給我，但她對我，沒有具體的愛。我想不到具體的傳遞愛的小事。

真正令我感到遺憾的不是父母不愛我，而是我不愛他們。我真的不愛他們。不是我叛逆，我非常懂事，也非常孝順，但是愛呢？愛的感覺好像不存在了。

我是一個很容易愛別人、相信別人的人，也有很豐富的感情。比如，我愛過我的前男友?？墒牵谖易顟?yīng)該愛的兩個人身上，我沒有愛了。也可能我愛他們，只是我感受不到，我覺得離他們非常遙遠。我在刻意疏遠，不想面對，也不知道如何表達。

接下來，我想關(guān)注像我一樣單親的孩子。我拍了一些單親孩子的結(jié)婚照，想看看當一個孩子見過父母婚姻的不幸后，會以什么樣的狀態(tài)去面對愛人，面對婚姻。我們這代人的父母很介意自己的兒女找單親家庭的孩子，會覺得單親家庭的孩子生活不幸福，沒有愛人的能力。我完全理解，但認為這是錯誤的，見過不幸的孩子才能知道幸福是什么，知道要在婚姻中避免什么。所以，我一直挺相信有幸福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

我想的挺現(xiàn)實，愛情是愛情，婚姻是婚姻。別人覺得我應(yīng)該是一個對感情看得挺開、挺酷的人，其實，我就是一個普通的、俗套的人，最終，我也會落入俗套的婚姻當中去。

婚姻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呢？我覺得應(yīng)該不是愛。至少，這100多對夫妻給我的感受，婚姻中最重要的不是愛，可能是包容和理解。夫妻很像戰(zhàn)友，要共同抵御外界，也要互相合作，沒有愛不行，只有愛又很難維持。

其實，人就像漂浮在水上的兩個葉子，能相遇，能有葉尖的觸碰和葉脈的重疊已經(jīng)很難得，又怎么奢求它流向同一片海洋。所有的創(chuàng)作主題和故事中，我最感興趣的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

很多電影、文學、歌曲，再宏大的主題，最終還是落到一段愛情，一段關(guān)系。關(guān)系到底有什么重要的？沒有別的更重要的東西了嗎？后來我理解了，人類啊，還是癡迷于愛情，為愛情買單，為愛情瘋狂。關(guān)系是永恒的話題。

這兩年，我對關(guān)系的觀察從離婚夫妻延伸到了家庭。我發(fā)現(xiàn)，家庭是一個包裹著你的圈，圈之外才是你的人際關(guān)系。最內(nèi)層的東西如果出了問題，會帶給你結(jié)交這個世界其他關(guān)系的障礙。

我遇見過一個小女孩，只有四五歲，我去她家拍攝，一個非?？鞓返募彝?。我快走的時候，女孩我把拉到她的樂高玩具前，指著里面的三間房子說，「你來了，我們是三個人，一個家。你走了以后，我們各自過各自的生活，這是媽媽的家，這是爸爸的家，這是我的家，三個人，三間家?！?/p>

和前男友還沒有分手時，他的父母來美國找我們玩。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和一個家庭旅行，一個我認為最理想的幸福家庭。我拍了好多他們的家庭合影，相同的場景也給自己拍了一張自拍。當時我沒有理解為什么同時自拍，分手后看到照片才體會到，我一直融不進去他們的家庭。即便當時氛圍是快樂的，但我還是能感受到那種分離感、疏離感，他們是一個單位，我是一個單位。

這是高美琳在加州旅行時記錄的家庭照片之一。當時，她本想拍攝風景，架好相機，調(diào)了15分鐘設(shè)置，正要按快門時，突然，一個中東家庭闖入了畫面。廣袤的荒漠中，一對夫妻，望著遠處牽手奔跑的孩子們。

那趟旅行中，我還拍攝了路上遇見的其他家庭，一個坐在山崖邊看新年第一次日出的家庭，互相扶持攀過礁石的家庭，坐在海邊長凳上沉思的家庭……穿過無人區(qū)時，我想到，可以給作品集起一個名字，《幾萬年前這里曾是一片海底》。那片區(qū)域幾萬年前是海底，現(xiàn)在變成了荒漠。此間的旅行者，也許是一對夫妻、一個家庭，在時間長流中穿行，可能中途有人下車，有人不滿爭吵，但還是一直努力往前行走。

關(guān)系之所以迷人，因為它太復雜了，太難被定義了。它是人類最本質(zhì)的東西，是一個人去面對自己、面對他人的過程，我沒有辦法概括任何關(guān)系。

2019年，拍攝完《離婚紀念照》后，我去紐約視覺藝術(shù)學院讀研，學攝影。那一年我?guī)缀鯖]有創(chuàng)作，更多的是去感受這個世界，感受身邊所有人的關(guān)系。2020年，疫情開始，人類面臨如此巨大沖擊時，我發(fā)現(xiàn)藝術(shù)突然顯得特別無力。藝術(shù)家如何不去消費話題，不找噱頭，如何做才能幫助公眾，我找不到答案。但我很明確的是，我要回到中國，回到自己的土地上。

我想要的藝術(shù)是追求社會性的。而接觸了這么多離婚的夫妻，這么多家庭，他們熾熱的、破碎的、傷心的感情，以及他們正遭遇的現(xiàn)實和困境，讓我再一次意識到，作為藝術(shù)家必須了解現(xiàn)實，走出去，真正地接觸這些真實的人。

未來，我還想要去四五線小城市貼拍婚紗的小廣告，通過拍婚紗照探尋當代年輕人怎么結(jié)婚，這是我應(yīng)該了解的，我想知道社會真正的樣子，關(guān)注人類的情感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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