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立秋，扇子就是多余的物件了。其實，就算是烈日炎炎的夏天，有空調(diào)帶來涼爽，扇子也不常用。

小時候的夏天，卻是家家戶戶都離不開扇子。最常見的是蒲扇。蒲扇碩圓且大，我們小孩拿起扇了幾下，手腕就沒勁了。外公拿著，卻是極輕松的，扇上個把小時，也不停歇。外婆的五角竹扇，要小巧精致得多。外婆講究，也惜物。蒲扇，竹扇，都要用薄棉布給裹個邊，針腳勻稱，邊角平整。極普通的扇子，被外婆裝扮得漂亮耐用。

天涼了，外婆用濕毛巾，細細擦拭五角扇的竹皮，晾干收好。一柄扇子，可以用好幾個夏天。夏夜的場院，外公外婆搖著扇子輕語話家常，我們小孩或追趕螢火蟲，或繞著外公外婆奔跑嬉鬧。扇子的清風涼涼的，滿天星子閃閃的，童年的夏天，多么恬淡美好。

古人詩句里，相似的場景，卻是別樣的情懷。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椗恰?/span>

——唐·杜牧《秋夕》

初秋的夜晚，燭光清冷，映照著屏風，畫屏更顯得清寂。宮女持絹羅團扇，撲趕著螢火蟲。月華如水，臺階清涼，孤寂的宮女坐看天上星河，仰望著牛郎織女星。這是宮里的一個女子，也是宮里眾多女子的縮影。

《紅樓夢》里的女孩，寶釵最是老成持重。然撲蝶章節(jié)，顯露出她青春少女活潑嬌媚的一面：忽見前面一雙玉色蝴蝶……寶釵意欲撲了來玩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來，向草地下來撲。只見那一雙蝴蝶忽起忽落，來來往往，倒引的寶釵躡手躡腳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嬌喘細細。

不同于貴族小姐寶釵絹絲團扇撲蝶的唯美，性情爽利的大丫鬟晴雯，和襲人寶玉拌嘴生氣，拿寶玉的折扇出氣，一撕為快，任性率真：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得好，再撕響些！”……晴雯笑著，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敝辉覆┑妹廊艘恍?，寶玉斷不會心疼區(qū)區(qū)幾把紙扇。晴雯的張揚個性，也為后來遭人誹謗的悲劇命運埋下了伏筆。

蘇軾詩句里，周瑜是少年英豪，雄姿英發(fā)。初嫁的小喬和周公瑾，演繹了美女英雄的動人傳說。手持羽毛扇，戴青絲頭巾的周瑜，沙場運籌帷幄。談笑間，敵人的戰(zhàn)船被擊沉，戰(zhàn)場已是硝煙散盡。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宋·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納蘭詞句里的“秋風悲畫扇”，以秋扇為意象，喻被冷落拋棄的女子。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清·納蘭性德《木蘭花·擬古決絕詞柬友》

戀人之間若一直都是初見時的兩情相悅，永遠相看兩不厭，又何來秋扇般被遺棄的凄楚呢？相愛的人忘記了愛的承諾，輕易就變心了，卻說相愛的心本就易變。

秋扇的譬喻，最早出自漢朝班婕妤的《團扇歌》。班婕妤是出身武官家庭的美貌才女。入宮后，初為少使，后被漢成帝劉驁封為婕妤，十分受寵。漢成帝曾制雙座車輦，班婕妤拒絕同乘。她是寵妃，也是沉靜自知的謙遜女子。君王的恩寵像陣風，一消失就無了蹤影?？梢哉浦衅鹞璧鸟厚慌于w飛燕，和妹妹趙合德，成了漢成帝的新寵。端雅高潔如班婕妤，怎愿陷入步步兇險的宮斗迷陣，她請求去長信宮侍奉王太后。寫于長信宮的《團扇歌》，班婕妤借團扇，吟詠自己失寵的命運。

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

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

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fā)。

?？智锕?jié)至，涼飚奪炎熱。

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漢·班婕妤 《團扇歌》

霜雪一樣潔白的絹絲團扇，像天上的明月般皎潔美麗。夏日，團扇時時陪伴主人，為主人帶來徐徐涼風。到了秋風替換暑熱的季節(jié)，從不離手的團扇被主人扔進竹簍，昔日的恩情中斷，煙消云散。沉迷美色的漢成帝，疏于朝政。漢成帝駕崩，班婕妤請求守陵園，隔年，班婕妤病逝。帝王給了她短暫的愛情，她留給后世秋扇的詩句。

現(xiàn)在，古風已漸成時尚。蓮開時節(jié)，常有著漢服清麗女子，采蓮蕩舟，拍照留念。然若無扇的點綴，女子總好似少了幾分雅致。就像一池蓮與葉，必得有蜻蜓停留其上，那畫面才立顯靈動活潑。同理，若漢服女子，纖手執(zhí)紈扇，定是平添了幾分古雅秀麗。

一次，在街市的小攤見到團扇。有繪侍女的，有繪蘭花的，有繪蓮的，亦有繪山水的。扇皆素絹烏柄，垂長長的流蘇，朱紅，墨綠，寶藍，雪青，鵝黃，色色俱美。絲絹團扇雅致，讓人心動，意欲收藏。不知怎的，看見絹扇，卻憶起小時候，那素樸不起眼的蒲扇，五角竹扇。時光走了那么久，依舊能感受到，那扇底清涼的風里，無言的慈愛。

-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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