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彼得·伯克于1992年出版《制造路易十四》(The Fabrication of Louis XIV)以來,以制造(Fabrication)為名的研究呈現(xiàn)了井噴之勢,學者和作家們專注于發(fā)現(xiàn)形象制造、傳播與接受的歷史。 2019年,牛津大學哲學系講師凱特·柯克帕特里克以《成為波伏瓦》(Becoming Beauvoir:A Life)為題,出版了迄今為止波伏瓦最好的傳記。標題的用意是明顯的,作者化用了波伏瓦的著名觀點:“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成為的。”然而,在“成為”波伏瓦的過程中,波伏瓦本人和其他人也聯(lián)手“制造”了一個名為“西蒙娜·德·波伏娃”的公眾人物。 拋開薩特、存在主義者、女性主義者之類的標簽,真實的波伏瓦是一個怎樣的人?
不要做德·波伏瓦小姐 西蒙娜·波伏瓦于1908年出生在巴黎第六區(qū)一個沒落貴族家庭,她的父親是一個律師,母親則是商人的女兒。波伏瓦很小就開始讀書并顯現(xiàn)出天賦,家人也用心地去培養(yǎng)她的閱讀興趣。 進入了結(jié)婚年齡之后,西蒙娜的父親開始反感她的才智。她顯得太過聰明以至于不能結(jié)婚了,貴族家庭的女孩被期待按時結(jié)婚,繼續(xù)待在學?;蛘叱蔀橐幻處熓遣凰泱w面的選擇。 十六歲時,波伏瓦開始思考愛與婚姻。她不喜歡家務(wù)事,不愿意讓瑣事耽誤自己閱讀與思考。但是,一旦進入婚姻——這通常是女人的命運——她就不得不成為一個操持家務(wù)的主婦。 中學畢業(yè)后,波伏瓦繼續(xù)修讀文憑。在那一年,她被哲學迷住了,立志要通過法國哲學教師資格考試。即便父母反對,她還是繼續(xù)學習和考試。接下來兩年半,波伏瓦通過了數(shù)學、法國文學、拉丁語、哲學史、哲學概論、希臘語六個資格證,相當于一個半的大學文憑。
西蒙娜·波伏瓦 1927年7月,波伏瓦再次下決心,“要清楚地闡釋自己的哲學思想”。她想要深入研究感興趣的話題,尤其是“愛”以及“自我與他人的對立”。在日記里,波伏瓦叮囑自己:“不要做德·波伏瓦小姐,要做你自己。不要去追逐外界強加給你的目標,不要去盲從既定的社會結(jié)構(gòu)?!?/p> 1929年,21歲的波伏瓦通過了哲學教師資格考試,是有史以來通過這一考試最年輕的考生,并成為了法國史上第一個在男子學校教授哲學課的女教師。也是在這一年,準備復習時,她加入了薩特和朋友們的復習小組,認識了薩特。 在認識薩特13天后,波伏瓦在日記里寫道:“他理解我,能看透我,我被他迷住了?!边^了幾周,她又寫道:“我的心靈、我的身體,但最重要的是,我的思想收獲了一個無可比擬的朋友。身體和心靈的伙伴,別人也可以做,但思想的朋友只有他,不可替代?!?/p> 1929年10月14日,薩特和波伏瓦相約散步,他們定下了一個兩年的契約,約定除了彼此之外,他們可以有別的情人,并且許諾會告訴對方一切。為了把自己和別的那些不那么重要的情人區(qū)分開,薩特對波伏瓦說:“我們之間的是本質(zhì)的(essential)愛,但是我們同時也可以體驗偶然的(contingent)愛?!?/p> 此后,他們兩人的歷史彼此糾纏,開啟了長達一生的故事。
1955年,波伏瓦與薩特在北京。 波伏瓦的作品飽受非議 波伏瓦和薩特是相當緊密的合作者,即便到了晚年,薩特也聲稱,他從未在波伏瓦閱讀審校之前發(fā)表過任何一篇文章。波伏瓦和薩特是上世紀最受歡迎與爭議的知識分子伉儷。但不幸的是,幾乎在整個20世紀,大眾都認為是薩特貢獻了“知識分子”,而波伏瓦只是貢獻了“伉儷”。 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中國就引介了波伏瓦。1986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第二性》的下卷,在這本書的封面上,波伏瓦被叫做“西蒙·波娃”,充滿了浪漫與嬌俏之感。后來,許多人才意識到波伏瓦乃是其家族姓氏,而“西蒙娜”(Simone)則是法語中的女性教名。在“波伏娃”和“波娃”之類的譯名中,我們能看出中文讀者和編輯對波伏瓦的看法——首先是女性,其次才是哲學家和知識分子。 1986年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的《第二性》,作者被譯為西蒙·波娃。 所有人都覺得波伏瓦在智識上依賴薩特,他們判定波伏瓦根本沒有原創(chuàng)性的思考。許多人猜測,波伏瓦的書都是薩特幫她寫的,《第二性》不過是拙劣地照搬了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中的兩個假設(shè),而后加以發(fā)揮。 這種說法并不公平,薩特對于女性的處境問題沒有特別地關(guān)注,而這困擾了波伏瓦相當久,尤其是當這一問題與自由、他者和愛緊密結(jié)合之時。 薩特和波伏瓦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一起締造了“自欺”這個概念。薩特在《存在與虛無》這樣定義自欺:“這是一種逃避自由的方式,要么過度認同自己的'真實處境’(facticity),要么過度認同自己的'超越性’(transcendence)”,不管是哪一種,這都是一種自欺。這一概念將薩特導向了這一立場:每個人都必須掙脫自己“真實處境”的限制,因為不管處于何種境況,我們都有把它利用到極致的自由。 波伏瓦不同意這個立場。她質(zhì)疑道:“一個被關(guān)在閨房里的女性能夠超越什么?”從理論角度來說,能做出選擇的自由和在現(xiàn)實情況里有選擇的權(quán)力,這兩者是有區(qū)別的。《第二性》中的絕大部分,都是在描述女性的“真實處境”。然而,這一作品讓許多哲學家憤怒。 哲學關(guān)心“人”的境況,但是并不關(guān)心“女人”的境況。哲學關(guān)注“愛欲”,但是不關(guān)注“女性”的愛欲。當帕斯卡、康德、密爾在討論愛與正義、愛與道德、愛與自由之時,他們沒有被哲學拒之門外。而當波伏瓦試圖把這一話題衍生到兩性關(guān)系之中時,換句話說,要在哲學中引入女性之時,她立刻遭到了反對和羞辱。 文學領(lǐng)域沒有拒斥波伏瓦,但她的文學作品也飽受非議。1954年,波伏瓦出版了長篇小說《名士風流》,描繪了二戰(zhàn)后法國知識分子的處境與憂思,并獲得了當年的龔古爾文學獎。然而,或許是因為題材問題,許多人認為這部作品缺乏想象力,完全是一份自傳。波伏瓦的其他作品也遇到了相似的命運,評論家們言之鑿鑿地聲稱,這些小說是“薩特大家族”的編年史。 這種評價并不令人愉快,波伏瓦對此感到痛苦:“這種說法把我的創(chuàng)作變成了輕率之舉,甚至是在譴責我的創(chuàng)作。” 波伏瓦不光被認為沒有原創(chuàng)能力,還被視作與薩特感情中的失敗者和受害者。薩特追求波伏瓦“偶然的”愛人,讓他們陷于三角、四角戀愛中。 波伏瓦之所以被視作受害者,是因為人們堅信所有的女人打心底還是想要一個男人能夠一輩子只愛她。波伏瓦清楚這些,也很清楚自己的使命,于是她把自己獻給了自己。波伏瓦知道,自己寫作需要時間和自由,同時明白自己不會進入婚姻。
重新認識波伏瓦 1959年,美國社會學家歐文·戈夫曼出版了《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現(xiàn)》,提出了擬劇理論。這一理論認為,人在日常生活的不同場合中,會基于文化價值觀、社會禮儀,以及人對彼此的預期,而作出不同的類似于戲劇表演的行為。人的生活分為前臺和后臺,許多人在前臺和后臺表現(xiàn)差別甚大。 自蘇格拉底以來,哲學家們就在強調(diào):“認識你自己”。尼采寫道,生而為人的任務(wù)就是“成為你自己”。但是,波伏瓦不得不花費大量時間去處理“人的自我是如何不斷地被他者所塑造并與他者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的”這個問題。尤其是女性,她們被自己的社會角色與前臺形象綁架了。 波伏瓦問道:如果作為女性,不被允許“做你自己”,那該怎么辦呢?如果成為你自己的同時就意味著,你在那些你本該成為的角色上是個失敗者——一個失敗的女人、愛人,抑或是母親,那該怎么辦呢?如果成為你自己會讓你成為眾矢之的,被嘲諷、怨恨、羞辱,那該怎么辦呢? 于是,在回憶錄中,她選擇了隱瞞。她藏起了自己摯愛的情人,她與這些男性與女性感情甚篤,書信中言辭熱烈。直到波伏瓦去世若干年后,她的信件被出版,公眾才明白,波伏瓦并非是與薩特關(guān)系中的受害者。她還藏起了自己的個人思考,直到她的日記被出版,人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波伏瓦對于后來被稱為存在主義哲學的觀點之思考遠遠早于薩特。她雖曾公開辯駁對于自己思想原創(chuàng)性的質(zhì)疑,但是最終將聚光燈留給了“偉大的哲人”薩特。 社會害怕女性天才。媒體和讀者不愿意相信兩個天才的故事,他們喜歡一個天才與一位略有才智的女性的偉大愛情。 在《第二性》中,波伏瓦寫道,女性總是“面臨對立角色的兩難選擇:要么成為奴隸,要么成為偶像。而且女性從來沒法選擇自己的命運?!睂τ谀行詠碚f,成功并不會和他們的社會角色沖突,也不會降低他們被愛的可能性。但是女性則處于一個雙輸?shù)木车兀鹤鲎约壕鸵馕吨恢档帽粣郏绻胍@得愛就得放棄自我。薩特曾寫道,作為人類,我們“注定要獲得自由”。波伏瓦在此寫道,作為女性,我們注定要感到分裂,注定得成為“分裂的主體”。 在人生的后臺,波伏瓦從未放棄“成為”自己。但在人生的前臺,她很清楚,自己注定要成為“分裂的主體”,她選擇加入了對女性公共知識分子“西蒙·波伏娃”的塑造。幸運的是,跟隨凱特·柯克帕特里克,我們有機會剝開前臺假象,去認識波伏瓦的生死愛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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