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朋友問:五律、五絕和七律、七絕是誰規(guī)定發(fā)明的? 這個問題,問得有問題。 格律的形成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從曹植發(fā)明梵唄,到周颙提出四聲,到沈約提出四聲八病,形成詩歌永明體,徐陵、庾信領導徐庾體(宮體),這是一個音韻學自然發(fā)展并契合詩歌搭建的過程。這其中沈約是個關鍵,也就是說永明體是個關鍵——詩人們開始用四聲來規(guī)范詩歌,然后才有武則天時期的平仄推出,宮廷詩人逐漸規(guī)范格律詩的各種體制。 這不是一人之功,也并非某一個朝代的詩人之功,并且絕大多數詩人只是像我們今天的文學愛好者一樣,僅僅是跟隨著潮流在前進——稍有主觀意識能動性的人,都足以青史留名。如沈約,推動四聲入詩;如陳子昂,提出建安風骨;如上官儀,整理詩句對仗;如沈佺期、杜審言、宋之問,從宮廷詩、應制詩方面規(guī)范格律;如王昌齡、李白,大力推動七絕文法規(guī)范;如杜甫,于格律大成,并開始鉆研拗律體。 所以即便是查清歷史記錄,那也只是有記錄可查的詩人,并非一定就是提出這一名詞的人。像王績的《野望》,公認是詩詞史上的第一首五律,無論平仄格律、押韻、對仗都嚴合,但是他生活在隋末唐初,比格律形成早上好多年——這說明,是文藝創(chuàng)作自行選擇了格律化,而那些有名的,對詩詞理論做出總結、提成為規(guī)則的詩人,只是順時代而作為罷了。 野望 王績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這是一首完全合律的平起不入韻,押平水韻“五微”部的五律。 格律分析見專欄,這里不贅述) 就目前的詩歌史來看,格律詩中最早成型的應該就是五律。 詩歌在漢魏之時,仍然以上古四言《詩經》體為正,比如曹操還在吟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其它格式沒有發(fā)展,雜言體不說,其它言體不說,只說格律相關的五、七言。單純七言應該最早是漢武帝君臣在柏梁臺上聯句成詩的游戲,我們稱之為“柏梁體”,但是僅此而已。到東漢,張衡的七言詩初具規(guī)模,但還是典型的古風式樣。真正的七言詩,應該是曹丕的《燕歌行》。但是七言和五言比起來,相對創(chuàng)作較少,在詩歌內容方面,更偏向敘事長詩,而并非有感而發(fā)的詩歌作品——所以,貫穿整個詩歌音律飛速發(fā)展的魏晉南北朝時代,五言才是主流。 我們說李白不喜歡格律體,其實這也代表了當時一大部分詩人的觀點。在長安已經開始流行宮廷近體詩的時候,李白就是偏遠之地來的文人代表——有才氣,卻不時尚。賀知章與他交好,夸他為謫仙人,未必不是說他文字風格落后于時代詩風的揶揄。當是時,近體格律詩已經蔚然成風,李白古里古氣的文字,其實在文壇并沒有得到領導詩風進步的文人領袖認同,因此才有滿腹意氣的《上李邕》:“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可見在干謁之時還是碰了一鼻子灰的。 可即便是這些不喜歡格律的詩人,五律也是中規(guī)中矩,做得相當好的。 李白就很明顯,古風天下第一,七絕天下唯二(詩家天子、詩仙),五言絕句也相當不錯,五律也是詩中翹楚,到了七律就和老杜相去遠矣。為什么呢?這說明五律這種格式,雖然托身于格律,但是早于格律形成多年,并且成為格律研究、提成的對象。 即使不喜歡、不會格律,但是按照永明體的四聲入聲,也是能研究得透透的,因而才有南梁皇帝偶合格律的《登板橋詠洲中獨鶴詩》,才有對王績《野望》五律第一首的公認。 《登板橋詠洲中獨鶴詩》: 遠霧旦氛氳,單飛才可分。 孤驚宿嶼浦,羈唳下江濆。 意惑東西水,心迷四面云。 誰知獨辛苦,江上念離群。 (格律分析見專欄,此處不贅述) 跟隨五律出現并逐漸成熟的就是五絕,大概也是成型于南北朝晚期。“絕”作為“解”的同音字,是把較長的樂府詩分為小段截取的意思,后來就固定成四句一解。不過開始都是沒有格律的古風解,畢竟平仄關系得到則天皇帝時期才正式成型,但是和五律一樣,同樣有暗合平仄關系的五絕出現——因為平仄關系的基礎就是四聲標注作詩,這其中的延續(xù)性是必然的。最早的符合近體格律關系的五絕,應該是梁武帝蕭衍的作品中,已經出現了偶合的近體絕句: 繡帶合歡結,錦衣連理文。 懷情入夜月,含笑出朝云。 (格律分析見專欄,此處不贅述) 總的來說,對于近體詩格式的形成與推廣,律詩早于絕句,五言早于七言。 神龍政變之后,武則天下臺,宮廷詩人作鳥獸散,遭遇到和前期錦衣玉食完全不同的生活。他們攜帶著經年研究得來的宮廷詩制(格律),進入社會層面,在生活的磨難中,精神得到歷練和充盈,因而寫出大批格律精美、內容充實的近體詩作品來,得到全社會的認同與追捧,格律詩因而成為一時風流,并正式進入科考,成為教輔材料風行天下。 我們可以注意這個時間段,神龍政變是705年,李白、王維生于701年,王昌齡生于698年,杜甫生于712年。格律詩風行時期,正是李白、王維、杜甫、王昌齡這些盛唐頂尖詩人的成長期,在這一時期,格律詩規(guī)則不斷完善,相替、相對延自南北朝,而對仗延自上官儀,相粘則是在后期逐漸成熟——這就是為什么王維、李白多“折腰體”的緣故。不是詩仙、詩佛水平不行,而是詩歌技巧在當時沒有成熟到那一步。小十歲的杜甫就洞穿了這一切規(guī)則,所謂集大成者為圣——詩圣之名,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同樣,七言格律詩的成熟和杜甫可以說是一起成長的。而七絕,則得益于王昌齡和李白的大力推廣、規(guī)范,逐漸成為盛唐至今最受歡迎的近體詩格式。 要知道在南北朝至初唐很長一段時間里,七絕是不招詩人待見的,因為這種詩體,“體小而俗”——只有四句,所以體小,又有七言,容易流俗。是李白的興趣、王昌齡的功力改變了詩人對七絕的態(tài)度,他們找到了七絕最擅長、最適合表達的送別、離別之情感,再加上語言系統(tǒng)的逐漸復雜,五言因為過于精簡而高古,七言詩才正式走上格律詩舞臺,與五言絕句、五言律詩共同扛起唐詩這面大旗,揮舞了一千年。 最早的偶合格律五絕是梁武帝的,最早的偶合五律是梁簡文帝的,最早的七絕、七律雖然不可考,但是要說律化(律句,格律規(guī)則不完整)的七言絕句、四聯詩,必然也是在齊梁之間——所以說南北朝時期,是盛唐詩歌的搖籃,是絕不會錯的。 但是你要說誰給這些體式命名,那就是緣木求魚,不可考也。 像這種沒有官方規(guī)范的漸成格式,提出的人多了,就成了規(guī)矩,最后被官方采納。 就好像今天我這篇文章,說遵守格律的就是近體詩,不就是我給它下定義了嗎?雖然晚了點,也算是添磚加瓦,說不定千年之后的人,也會考證到我這里來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