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54年的一天,漢朝皇帝劉詢正與大臣宴飲,君臣酒酣耳熱之時,太子劉奭見父親高興、氣氛不錯,走到皇帝面前,談起楊惲、蓋寬饒譏諷朝廷被誅一事,勸誡到“陛下持刑太深,宜用儒生”?;实鄯畔戮票?,非常嚴肅地說,“漢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雜之,奈何純?nèi)蔚陆蹋弥苷?!且俗儒不達時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實,不知所守,何足委任!”這段記載見于《漢書·元帝紀》。 (《羅馬帝國皇帝圖拉真的演講》(Emperor Trajan's Speech),意大利畫家Alessandro Pigna (1862-1919)所作,收藏地點未知) 劉詢坦率地指出了帝國政治的核心秘密,從高祖平定天下到文景之治,至武帝開疆拓土、至宣廟本朝,一直是“霸王道雜之”,而非祖父武帝推行的“廢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作為一代雄主,宣帝酒后言稱從高祖建政就一直“霸王道雜之”,實在令人費解,漢朝開國之時,白登之圍,漢高祖幾以身免;匈奴遺國書猥褻太后,呂后以侍妾自污;文景與民休息,兵事不彰,哪里來的“霸道”?實際上,宣帝所稱的 “霸道”,指的是漢承秦制,自秦國法家執(zhí)政傳承而來的政治理念和統(tǒng)治技術(shù)。 那么,漢初“善用黃老”“以黃老治國”,也是“霸道”的一部分么? 一般人看來,“黃老之術(shù)”是“無為”、休養(yǎng)生息,后世對“黃老”,也多從修身養(yǎng)性、延年益壽、求仙得道的角度理解,這都不錯。這么看,“黃老之術(shù)”這么消極,何以談“霸道”? 實際上,產(chǎn)生這種偏差,不在讀者,而在于自武帝“廢黜百家、獨尊儒術(shù)”之后,作為“黃老”經(jīng)典的《道德經(jīng)》文本發(fā)生了重大改變。一方面,從原有面貌變?yōu)閯袢讼蛏?、與世無爭、消極迂腐的雞湯文本,淪為煉丹飛升、算命打卦、裝神弄鬼的江湖技藝,徹底喪失了與儒家意識形態(tài)競爭的能力。另一方面,這也保護了它,使其從明處走向暗處,通過幽暗晦澀的文本,作為口授心傳的“屠龍之術(shù)”,成為帝國政治的暗線,回歸了它“帝王心術(shù)”的本來定位,也符合政治斗爭隱秘無定的規(guī)律。 “黃老”更多指的是“老”,是老子的學說和理論,“黃”(黃帝)的部分多為后人假托,由老子學說衍生而來,類似高考真題和“黃崗狀元模擬卷”的差異,價值不大。 “黃老”是法家學說的源頭,從老子到韓非、商鞅、李斯,是同一理論走向激進極端、“核武擴散”的過程,在秦朝以法家立國導致政治失敗的情況下,漢朝采取了兩個措施,一是去極端化,拋棄法家學說,重新采用“黃老”治國,并用儒家裝點門面,是以“外儒內(nèi)法”;二是嚴防“核武擴散”,對《道德經(jīng)》的公開文本進行刪改,讓它變成費拉不堪的雞湯,真正的“黃老之術(shù)”只被皇帝一人掌握,而用儒家的“仁政”示人,是以“霸王道雜之”。 所以,長于民間、只身入宮,歷經(jīng)霍光專權(quán)等嚴酷政治斗爭考驗的宣帝,對把自己繞進去出不來的元帝,痛心疾首,感嘆“亂我家者,太子也”。而史家也認為,西漢實亡于元帝。強漢從內(nèi)部被巨儒王莽所篡,對舍本逐末的元帝來說,實屬求仁得仁。毛澤東同志曾評價道,“漢自元帝始即每況愈下,漢元帝好儒學,掘斥名、法,拋棄了他父親的一套統(tǒng)治方法,優(yōu)柔寡斷,是非不分”,非常中肯。 ( 《窗簾后的羅馬皇帝克勞狄》,英國畫家Lawrence Alma-Tadema (c. 1836–1912)1867所作,私人收藏) 那么“黃老”的本來面貌是什么樣的呢? 1973年,長沙馬王堆漢墓出土了兩本帛書版的老子《道德經(jīng)》,相當于備份了兩份,對各自缺失的部分,拼合后基本能還原全貌。根據(jù)墓葬年代和文本中避諱情況,可以確定這是漢文帝之前的版本,沒有經(jīng)過“獨尊儒術(shù)”以后的篡改。經(jīng)過半個世紀的研究,帛書版老子《道德經(jīng)》被認為更接近老子的本意,是“黃老”的本來面目。 這個系列,我們將從《道德經(jīng)》文本開始,用偵探的辦法,還原“黃老”作為政治解決方案的原貌,一窺古代帝國政治延綿千年、幽冥晦暗、不絕如縷的那條紅線。 下一篇,我們將討論一下,如何看待《道德經(jīng)》的文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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