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在學校里最早認識的兩個人:一個是校長,我先到他那里報到;一個是羅老師。——校長跟我說話的時候,叫過來一個人給我介紹說:“這是咱總務羅老師?!比缓筠D頭向羅老師說:“麻煩你帶陳啟到給他安排的房子?!?/span> 羅老師個頭不高,頭發(fā)灰白。臉色是農村人在風里雨里長久浸泡做慣了體力活才特有的健康紅。走路還帶點嚴重的外八字,就像秦腔戲里穿靴子的須生走路那樣。 羅老師還真的會唱秦腔戲,而且還唱的挺好呢。夏天夜晚的時候,學生下自習了,老師們沒事兒了都坐在學校門口大樹底下乘涼。羅老師和幾個喜好秦腔的,就唱戲玩兒。你還別說,那時候的老師真是多才多藝:羅老師唱的一板一眼很入味兒,拉二胡的,拉板胡的,打邊鼓的,也有模有樣。 羅老師那個外八字步,簡直就是在舞臺上一樣,走的有緩有急,穩(wěn)健有力。我的印象特別深。 羅老師是學校出納,兼管總務雜事兒。后來我才發(fā)現(xiàn),幾乎學校的啥雜物事情,都是他在忙羅。除了不進課堂,學校到處都是他的身影。 那天他把我領到分給我的房子,熱心地給我做叮囑。 我?guī)У臇|西吧,除了被褥之外,全是書。——一箱子塞得滿滿當當?shù)?。學校給教職工房子還提供了一個簡單但很實用的書架,棗紅色,上下三層。我?guī)У臅瑤缀鯏[滿了上面兩層。 看著我把書一一放到書架上,羅老師露出特別羨慕的樣子,我當時還覺得有點奇怪呢。 我們經常見羅老師騎著一輛二八加重自行車,急匆匆地從大門口出去,又急匆匆地從大門外進來。有意思的是,他每次都是在門口五六步遠處偏腿下車,拿腳在地上點一下,過了大門五六步遠,又側身上了車子,朝房子奔去。 自行車的前面把手上,始終掛著一個八十年代時興的黑色提包。聽他們說,羅老師整天忙著在外面給大家跑工資呢。 那時候學校教師工資由鄉(xiāng)鎮(zhèn)發(fā),拖欠工資是很平常的事情,補貼更是水里的月亮——空影子。羅老師大多時間都是跟鎮(zhèn)領導糾纏,給老師們爭取工資能夠正常發(fā)放。 羅老師干啥都很細致。我們最喜歡羅老師呼叫了:“上完課來我房子?!?/span> 我們到他房子的時候,他都坐在窗邊桌前,面前左邊整整齊齊地擺著一摞摞信封,右邊是工資表。 工資表是羅老師用作業(yè)本底下墊了印紙,把一年十二個月所有人名單制作好的。大家只需要去看看自己的工資數(shù)字,然后簽字即可。 信封里裝著大家每個人的工資——那時候是現(xiàn)金,我剛工作的時候每月216元。羅老師把零的整的數(shù)得清清楚楚,零的放上面,整的放下面。 我每次去,羅老師都要拿出我的工資信封袋,拿出錢來,拿手指頭在嘴唇上點一下,然后當著我的面細致點清,再遞給我。 “你再點一下!”羅老師笑瞇瞇地說。 “你都數(shù)好了,我就不用數(shù)了么?!蔽艺f的是真的。 “哎,錢款的事情,當面數(shù)清好?!绷_老師很鄭重地說,是他一貫謹細的那個樣子。見我執(zhí)意推辭,要走,他又一轉換表情,“數(shù)一下好,操心我給多了咋辦?” 我只好把幾張大小不同的錢劃拉一下,裝進口袋里?!昂弥?,羅老師?!?/span> 有時候,我去的時候羅老師桌面上放幾本書。——是教師考試的,大概羅老師正在看。 “羅老師,這是你看的書?”我拿過來翻看,都是很死板的一些理論知識,我見了都頭大。 “唉,記不住,年齡大了,眼睛也花了??床磺?,記不住?!绷_老師長嘆一聲,“民辦考公辦,都考了幾回了,都過不了?!?/span> 我看到了羅老師樂觀的臉上劃過一道失落和傷感。 原來,羅老師還是民辦身份。 同樣是民辦教師,能站講臺的跟像他這樣只能做雜務的,還有很大不同。站講臺的,成績好可以得獎,證書就成了能力的證明,也成了立足之本?!褶k教師,面臨著隨時可能被辭聘。所以,每一年開學初,民辦教師都心里發(fā)慌,為能不能繼續(xù)留任發(fā)愁。那些有獲獎證書的民辦教師,顯然就安全多了。 羅老師應該也經常面臨這樣的愁腸,但因為他幾十年如一日的謹細勤快,學校歷任校長都覺得離不開他。所以,這么多年,羅老師一直在這樣搖搖擺擺的不安中穩(wěn)定著,大家也都很覺得離不了羅老師。 是的,學校怎么能離得了羅老師呢?離了羅老師,大家連工資都沒有了。 很多人,尤其是我,就特別替羅老師著急:希望他趕快通過考試,盡快成為公辦身份。我們能感覺到,這成了羅老師的心??;雖然他平時總笑呵呵的,但偶爾在大家的笑談中能感受到他的些許失落。 那些日子,羅老師準備考試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很自覺的不去打擾他,盡量給他創(chuàng)造一個安靜的環(huán)境。 羅老師真的是記不住東西了,經常出來在杉樹底下發(fā)愁。羅老師其實煙癮很大,但謹細慣了的他,很少用煙鍋抽。我看見他坐在樹底下,從口袋里掏出煙袋,又摸出一張紙片——這些紙片都是羅老師收拾的廢舊作業(yè)本紙,他把這些裁成整整齊齊的小塊兒,疊成卷兒裝在身上。他要抽煙的時候,就拿出一張來,倒上一些煙末兒,卷成一支煙的樣子——前邊壯后邊細,打火機“啪啪啪”地打幾下,然后用手遮一下風,點著后深深地吸一口,長長地吐出來。 羅老師那天在樹底下吐了好幾根“煙”,還不時地撓著花白的頭發(fā)?!獮榱丝荚?,羅老師心力交瘁,看得大家心疼。 菊花盛開的日子,羅老師那天興匆匆地回到學校,臉上泛著通徹的亮光。 聽說羅老師考試通過了,只等著紅本本一發(fā)下來,就可以轉正了。 那天,一向謹細的羅老師,買了花生瓜子水果糖,給學校男女老少七十多人一一發(fā)了一個小袋子。大家都吃到了羅老師的喜悅,吃到了他的幸福。 后來,我因工作調動離開了那里;再后來,聽說羅老師退休了,遺憾的是我未能參加他的退休儀式。 人這一輩子,會遇到很多人。有些人不久就消失在記憶里了,有些人卻一直站在記憶的門口。——羅老師就一直站在我記憶的門口。 (作者簡介:陳啟,陜西西安人。乒乓球初級愛好者,寫作初級愛好者。散文《吃麥飯》入編《2019年中考沖刺卷陜西語文專版》。) (書法:賈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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