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有間大學(ID:youjian-university),作者:小新同學,編輯:秋褲 最近,因為耿直地“對俄語舉手投降”,從事翻譯60年、譯作多達百部的許淵沖,過分可愛地火出圈了。在一則采訪中,許老被問到“俄語成績那么好,為什么后來不用俄語進行翻譯工作”。 當事人突然難掩激動,忍不住起身開啟“控訴”,口若懸河之際還配合著豐富的肢體語言來宣泄。 雖然許老的俄文考過100分,但他還是逃不過“俄文的一個毛病”:吃飽飯還要看俄文書,實在太累了。 于是,許老轉身投入考了99分的法文,畢竟它和英文很像,學起來“輕而易舉”——法文不吃力且討好,俄文吃力又不討好。 不僅如此,許老繼續(xù)“吐槽”:“你若是再看看托爾斯泰寫的那么長,你可能簡直都不想看——寫那么長干嘛,我很勞累的”。 然后,許老微微抬起雙手?!拔蚁脒€是算了吧?!?/p> 這不是許老第一次以自己的、自在的方式出圈。先前在《朗讀者》節(jié)目中,他將自己的名片遞給主持人董卿,上面寫著:書銷中外百余本,詩譯英法唯一人。 董卿對許老說:“您不怕這名片遞出去,別人覺得您怎么敢這么說?”這名北大教授回答:“這是事實?!薄斑@樣才能活到100歲,斤斤計較早氣死了,一個人受到的罵總比受到的恭維多?!?/p> 不管是邁入百歲,還是回望年方十七八時,許淵沖似乎都是這般灑脫自在的個性。早在《西南聯(lián)大求學日記》中,他就調侃自己“與眾不同”,以及努力“理論聯(lián)系實際”,對老師的教誨進行“探索”—— 11月23日,星期日 吳陳二位先生說:沒有特殊理由,不要與眾不同。這是不是我的缺點呢?下午討論學習的目的和方法。 結論是:學習的目的是要過真善美的生活,學習的方法是讀我們喜歡而又應該讀的書,理論聯(lián)系實際并不容易,大家玩的時候一個人要讀書也難。今晚大家都看電影《巴黎蜜月》,我沒有特殊理由,也就不必與眾不同了。 那時,許淵沖只是一名遠赴異鄉(xiāng)求學的大學生,他和所有將要踏進成年的年輕人一樣,渴于求知,富于好奇心,也充滿好奇心、有個性。 但在那樣一個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他和身邊同齡人所面臨的求學之路,并不平坦。他們一起組成了那個群星閃耀的年代,一起成了紀錄電影《九零后》故事里的主角。 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日軍攻占北平、天津,抗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11月1日,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在湖南長沙岳麓山下組成前身為國立長沙臨時大學的國立西南聯(lián)合大學,開學一個月后,南京淪陷、長沙遭轟炸,僅維持4個月的臨時大學被迫再度南遷。 于是,師生們分三路從長沙經貴州進入云南:女同學和體弱男同學由粵漢鐵路到廣州經香港、越南入滇;一部分同學沿湘桂公路到桂林經柳州、南寧、越南入滇;還有300名左右?guī)熒鷦t組成“湘黔滇旅行團”,橫穿湘、黔、滇三省,一路徒步抵達昆明。 1938年5月4日,西南聯(lián)大正式開課。當年秋,許淵沖以第七名的成績考入聯(lián)大,成為聯(lián)大外文系的一名學生。 在那里,周基堃、鄧漢英(后均為南開大學教授)、劉偉(后為云南公路局總工程師)是他的舍友,錢鐘書教他大一英語,楊振寧是他英語課上的同桌,馮友蘭給他講中國哲學,陳省身跟他一起打過牌……17歲的許淵沖,見證并參與著一段難忘而閃光的過往。 “小”“擠”“臟”“亂”,是臨時建起的聯(lián)大給學生們留下的第一份難忘。比如,許淵沖覺得昆明很好,昆明人對學生們都很好,就是學校太破了。 46屆機械系的潘際鑾記得,他們在鐵板房的教室上課,墻是干打壘的,木格的方窗子上邊沒有玻璃,只糊有一層竹紙。 “一下雨,水滴打在鐵皮上,教室內外就叮當叮當地響?!?/p> 上課時,他們沒有課桌,46屆外文系的張道一忘不了那個坐了好幾年的羊腿椅子——桌子和椅子為一體,羊腿把就是放書、記筆記的地方。 這樣的條件,“比我中學差多了”。 他們住的宿舍是茅草房,40多個人一間,屋里沒有燈,睡上鋪的就跑到下鋪,大家一起借著窗戶外的光讀書。 最最讓人難忘的,當屬昆明的臭蟲。無論男女,不分年級,一提起它,90多歲的西南聯(lián)大校友們,仿佛瞬間能回到那些與臭蟲斗智斗勇的日子。 42屆機械工程系的王希季一開始被它咬得睡不著覺,渾身都癢,把蟲子捏死后,他看到手上全是血。有時,“就算掛上蚊帳,也不一定防得住臭蟲,因為它還會往蚊帳縫里鉆”。 43屆外文系的劉緣子和同學用玻璃瓶子收集被逮住的蟲子,久而久之,大家發(fā)現(xiàn)它們竟然會在瓶子里下崽兒。 后來,還是王希季掌握了對付臭蟲的終極大法——你咬你的,我睡我的,大家處于“和平共處”狀態(tài)。 吃飯這件事,更沒什么講究可言了。想吃到飯,要會“搶”。男生搶飯比女生利索得多,他們會把飯盆像飛鏢一樣甩出,由此搶占打飯先機。 想要吃飽,更要搶得“巧”。那就是先盛半碗,趕緊吃完,然后再飛上一碗飯,一共能吃一碗半。 汪曾祺在《老味道》中回憶,女同學則是吃胡蘿卜成風,一是因為大家沒什么錢,二是聽說胡蘿卜中含有微量的砒,吃了能駐顏。 所以你能在校園里看到,女生們一邊啃著胡蘿卜,一邊聊Christina Rossetti的詩。在聯(lián)大求學的日子,也如這般吃著胡蘿卜討論詩歌一樣,生活清苦,但經歷絕不會不豐盈。 清華、北大、南開三校教師組成了聯(lián)大硬核陣容:陳寅恪、華羅庚、沈從文、錢穆、聞一多、馮友蘭、吳有訓、朱自清、吳大猷、傅斯年…… 聞一多先生在聯(lián)大開了十門課,其中最叫座的是古代神話。不僅有文學院的學生來聽,理學院、工學院的學生也感興趣,后者更是要從拓東路走到大西門,穿過一整座昆明城來聽一堂課。 朱自清教國文,他有助教,但從不讓助教批改學生的作文,所有文章都由先生親自修改。 楊苡回憶沈從文,當時她的宿舍和沈從文先生的宿舍在同個小院,“沈先生特別逗,每晚睡前,看到對面我屋里燈還亮著,第二天他就會跟我說,'小姑娘不錯,還比較用功’??墒侨绻冶人认藷簦诙焖欢〞嬖V我,'這樣不行,要用功’?!?/p> 44屆化學系的關英記得,曾昭掄先生走路時習慣趿著鞋子,時間久了,先生的鞋子后跟總是破的,衣服的扣子也常??坼e。但“先生講課那真的是非常好,一上臺就能開講,從來不帶稿子,板書也很漂亮”。 不像不太修邊幅的曾昭掄先生,經濟系的陳岱孫先生在學生眼中可以說是“最帥老師”的名列前茅者——他永遠穿著西裝,每逢節(jié)假日,他會在西裝的口袋里別一朵紅玫瑰花。 這位老師的課堂是端正的嚴肅風,“講課沒有一絲廢話,把它們記下來,直接就是一本著作”。在一年級不分院系階段,國文課還嘗試了一種“輪流教學法”,朱自清、聞一多、錢鐘書、金岳霖每人教兩周,是為輪流。 學生們是怎樣看待這樣一個“史無前例的創(chuàng)新”的?在《九零后》中,導演徐蓓記錄下了兩個“各抒己見”的畫面。 許淵沖覺得,這是中國有史以來最好的國文課。 楊振寧卻說,這樣上課其實沒有系統(tǒng)性,不可取。 自由自在、開放平等、真誠可愛,這是聯(lián)大學子身上的印記,也是洋溢在聯(lián)大校園里的日常氣氛。 就像作家鹿橋在《未央歌》中寫的那樣: ……傍晚將臨時……大家都覺得要回到溫暖的窩里去,便都站起身來拍落身上的土……告別,散開。 校里花草坪上的蝴蝶也減少了,那里橫七豎八躺著曬太陽的學生們,或是因為手中一本好書尚未看到一個段落,或是為了一場可意的閑談不忍結束,他們很少站起身來的。 他們躺在自長沙帶來的湖南青布棉大衣上,棉大衣吸了一下午的陽光正松松軟軟的好睡。他們一閉上眼,想起迢迢千里的路程,興奮多變的時代,富壯向榮的年歲,便驕傲得如冬天太陽光下的流浪漢。 在那一剎間,他們忘了衣單,忘了無家,也忘了饑腸,確實快樂得和王子一樣。 多變的時代碰上向榮的年歲,聯(lián)大用8年時間,創(chuàng)造出了2位諾貝爾獎獲得者、5位國家最高科學技術獎獲得者、8位“兩彈一星”功勛、172位院士和100多位人文大師的傳奇。 1948年,李政道在芝加哥大學攻讀博士。 1950年8月,鄧稼先獲博士學位時攝于美國普度大學。 1957年,楊振寧、李政道獲得諾貝爾獎。 朱光亞在窗前看書。 在這成績背后,還有更多更珍貴的東西,恒久地留在了個體的人生里。 導演徐蓓希望能以西南聯(lián)大學子的個體生命的角度,從他們的故事、他們經歷的變與不變,來試著回答一個問題:西南聯(lián)大,為什么能? 2020年,徐蓓拜訪到了三年前因生病無法進行采訪,后來奇跡般康復了的馬識途。見面后,馬先生上來就說:“我今年105歲了,眼睛也瞎了,耳朵也聾了,好在我的腦子沒有糊涂?!?/p> 當過文書、工人、教師、記者的斜杠青年馬識途。 湘黔滇旅行團中的一員吳大昌,當年拿下了步行團的步行矯健者獎牌,他今年101歲,仍然堅持在校園操場中散步。 “湘黔滇步行團”途中小憩。 徐蓓到楊苡先生家里采訪時,發(fā)現(xiàn)楊苡正在聽音樂,于是問老人在聽什么。 楊苡調皮地笑了一下,“這是我的小快樂”,說著,她將耳機塞進徐蓓的耳朵——是《One Day When We Were Young》,上大學時就愛聽的那首。 1999年,老伴兒去世了,楊苡的二十多年就像這首歌一樣輕松地一晃而過。“我很獨立的,一個人也可以很好?!?/p> 趙瑞蕻楊苡夫婦。 “對俄語舉手投降”的許淵沖,還在寫,還在譯,還在出書,100歲這一年,他即將出版的新書是《伊人倩影》。 一個人住在老舊的兩居室里,許淵沖會在朝南的房間書桌上做翻譯,然后去朝北的房間,把譯文逐字打到電腦里。 他需要一會兒瞇著眼挨著鍵盤看,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一會兒轉向屏幕,有時完成一個字要花三分鐘,他沒有助理,整整一屋子的書,每個字都由自己輸入。 翻譯家童元方曾在香港中文大學接待過許老,聊天時,她總能感受到一股熱忱:“一講起翻譯,那種天真的得意,真的是手舞足蹈,我覺得他好可愛,我也跟著他一塊兒高興,跟著他手舞足蹈?!?/strong> 年輕時的許淵沖在法國。 當年十七八歲的大學生,如今成了一名名真正的“九零后”,那又怎么樣呢?他們依然還像“冬天太陽光下的流浪漢”那樣簡單純粹,像“王子”那樣快樂無畏。 參考資料: 1. 《西南聯(lián)大》系列紀錄片之大學之大,2018.11 2. 人物,許淵沖 與平庸作戰(zhàn), 2021.03 3. 澎湃新聞,紀錄片《九零后》:為什么西南聯(lián)大是了不起的大學,2021.05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有間大學(ID:youjian-university),作者:小新同學,編輯:秋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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