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第66回【情小妹恥情歸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門】賞析（下）　

時髦的傻子【圖片源自網(wǎng)絡(luò)】【版本：戚蓼生序甲戌本】

       常言道：【浪子回頭金不換】。這尤三姐做女兒時也確實生性風流、行為放蕩，與賈珍賈蓉有些首尾。但是自從對尤二姐道出心中真情，自此以后決意洗心革面，改邪歸正，重新做人，【真?zhèn)€竟非禮不動，非禮不言起來】。自此后一改往日的淫蕩放誕作為，一心撲在柳湘蓮身上，每日唯侍母奉姐，安分守己，隨分過活，只盼能早日見到心上人，喜結(jié)伉儷，了此一生，也不枉自己五年來的癡心夢想，苦苦等候。

     【人無完人金無足赤】，人不怕犯錯誤，貴在知錯能改。尤三姐有毛病，但在賈府中時日一久，便看透了賈珍、賈璉、賈蓉等人的丑惡嘴臉，知道了他們毫無仁義廉恥可言，只是把她們姐妹二人當玩物以滿足自己的獸欲而已。因此憑借自己的出眾容貌和尖刻潑辣的特質(zhì)，將賈珍、賈璉盡情地羞辱了一番。此后又毫無節(jié)制地對賈璉、賈珍、賈蓉三個任意羞辱作踐，糟害得賈珍有苦難言，尤老娘和尤二姐再三相勸也不聽，她反有自己一番說辭。但長此以往，終非了局，受害的只能是自己姐妹。故決意痛改前非，認真找一個自己認為靠得住的人托付終身。毫無疑問，尤三姐后來的選擇是明智的、正確的，是值得肯定的。

       但是，命運的安排往往不依人的主觀意愿為轉(zhuǎn)移。尤三姐滿腔熱忱等來的卻是一場噩夢！柳湘蓮本來已經(jīng)把自己的祖?zhèn)鲗毼?/span>【鴛鴦劍】留給賈璉作定禮聘定了尤三姐，但當他知道了尤三姐原是尤氏繼母的女兒，且在寧國府盤桓多日后，竟自懊悔不迭，對寶玉【跌足道：'這事不好，斷乎做不得了。你們東府里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干凈，只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干凈。我不做這剩忘八?！?/span>【庚辰雙行夾批：奇極之文！趣極之文！《金瓶梅》中有云“把忘八的臉打綠了”，已奇之至，此云“剩忘八”，豈不更奇！】，因而定要和賈璉討回定禮鴛鴦劍。尤三姐在后面已經(jīng)聽到他們的對話，情知柳湘蓮對自己的人品心生狐疑，與其受辱蒙羞還不如一死了之，以表清白之志。遂【連忙摘下劍來，將一股雌鋒隱在肘內(nèi)，出來便說：'你們不必出去再議，還你的定禮。’一面淚如雨下，左手將劍并鞘送與湘蓮，右手回肘只往項上一橫。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span>

       柳湘蓮根本沒有想到尤三姐不僅標致美貌，而且如此剛烈。今見其只因自己退婚竟作了風流怨鬼，懊悔不及，不覺間萬念俱灰，看破紅塵，被一個跏腿道士一語點破凡心，遂斬斷煩惱絲，做了云游客。

       尤三姐和柳湘蓮郎才女貌，本是一段金玉良緣，但卻喜劇變成悲劇，不及洞房花燭夜，竟作恍然隔世人，嗚呼！誰之罪？我看莫要怪柳湘蓮心腸太冷，有道是【流言足以殺人】，尤其在當時的封建社會。實在是寧國府臭名昭著，帶累了諸多與其有牽連的人。若說尤三姐自盡誰之罪？臭名昭著的寧國府難辭其咎！

        平心而論，盡管眾多讀者歷來對尤三姐的評價毀譽參半，有人甚至給她冠以【破xié】的惡名，但鄙人認為作者總體上還是傾向于對尤三姐的同情和肯定的。

       首先，尤三姐也是太虛幻境警幻仙子麾下的仙女之一，屬于作者為之昭傳的【或情或癡】的【幾個異樣女子】中的一個。她只是尤氏繼母【拖油瓶】帶來的女子，和尤氏沒有直接的血緣關(guān)系，賈珍之輩只是把她當做撞入自己掌中的獵物，調(diào)戲玩弄、淫褻泄欲而已。尤三姐說到底是封建男權(quán)社會的犧牲品，作者對她的自刎表露出極大的憐憫與同情——【可憐“揉碎桃花紅滿地，玉山傾倒再難扶”，芳靈蕙性，渺渺冥冥，不知那邊去了?！?/span>足見作者對尤三姐的惋惜。

       其次，尤三姐蔑視權(quán)貴、不慕榮華，理直氣壯、矢志不移地追求婚姻自主和個性解放。她敢于把賈珍、賈璉兄弟作為宵小不堪之輩，玩弄于股掌之間。她真正的心中偶像并不是富家公子賈寶玉，而是沒落的世家子弟柳湘蓮，她追求的不是榮華富貴而是純真的愛情。她說：【。。。但終身大事，一生至一死，非同兒戲。我如今改過守分，只要我揀一個素日可心如意的人方跟他去。若憑你們揀擇，雖是富比石崇，才過子建，貌比潘安的，我心里進不去，也白過了一世。】在男權(quán)至上、婦女處于社會底層的封建社會里，尤三姐這一精神品質(zhì)無疑閃爍著炫目的亮光。

       再次，尤三姐可說是慧眼識真才。其一，賈寶玉對封建傳統(tǒng)道德極為叛逆，一般人難以理解，但尤三姐對賈寶玉的認識和評價完全與眾不同，她說寶玉：【若說糊涂，那些兒糊涂？。。。。只不大合外人的式，所以他們不知道。”】其二，柳湘蓮只是一個不入流的落魄世家子弟，但在尤三姐眼中卻是【可心如意】可以托付終身的意中人。后來的事實也說明尤三姐對柳湘蓮并沒有看錯，但遺憾的是【流言足以殺人】，尤三姐死于非命，和臭名昭著的寧國府有著直接關(guān)系。

    【蒙回后總評：尤三姐。。。能辨寶玉能識湘蓮，活是紅拂文君一流人物?！?/strong>紅佛女和卓文君都是夤夜私奔偷會情人，前者投奔了李靖，后者投奔了司馬相如。若用封建傳統(tǒng)道德衡量，她二人都屬【淫奔不才】之人。但紅佛女是【風塵三俠客】之一，卓文君是【蜀中四大才女】之一，都是流傳千古的女中翹楚，而且是《紅樓夢》作者予以肯定了的【正邪兩賦】之人。蒙批的作者雖不知姓甚名誰，但一定是封建時代的學者大家。他能把尤三姐比作【紅佛、文君】，評價不能說不高矣！愚以為，盡管尤三姐曾經(jīng)行為不雅，但仍然值得人們同情和敬佩。

       柳湘蓮是《紅樓夢》作者筆下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能夠獲得肯定的【須眉濁物】。書中寫道：【那柳湘蓮原是世家子弟，讀書不成，父母早喪，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吹笛彈箏，無所不為?！?/span>作者對他的介紹【素性爽俠，不拘細事，酷好耍槍舞劍】無疑是正面的，但【賭博吃酒，以至眠花臥柳。。。無所不為】又似乎是負面的。柳湘蓮這種看似矛盾的性格特征集于一身，恰好與前面對尤三姐的描寫形成對照，相互映襯。但總的看來，作者對柳湘蓮的描寫是持肯定態(tài)度的。

       首先，柳湘蓮性格豪爽，對友情有一種難得的剛正忠厚義氣。他和賴尚榮、賈寶玉、秦鐘等幾人素來關(guān)系親厚，秦鐘死后，他和寶玉一樣，經(jīng)常去秦鐘墳地照看。一旦發(fā)現(xiàn)墳塋有損，盡管自己【一貧如洗，家里是沒的積聚，縱有幾個錢來，隨手就光的】，也要想方設(shè)法弄上幾個錢，雇人把秦鐘的墳塋修好（第47回）。

       其次，柳湘蓮身上有一種鄙視權(quán)貴的桀驁不馴，但又有宅心仁厚、行俠仗義的獨特個性。他鄙視富家公子紈绔子弟，他之所以能與寶玉結(jié)為知己，是因為和寶玉性情相投，而不是慕其富貴。紈绔子弟薛蟠因【他最喜串戲，且串的都是生旦風月戲文，不免錯會了意，誤認他作了風月子弟】，因此對他屢加調(diào)戲。柳湘蓮對薛蟠這種為富不仁、卑鄙下流的行為極其鄙視甚至仇視，敢于動用拳腳一頓暴打教訓他，以期令他改邪歸正（第47回）。但是當薛蟠返貨途中遇到強盜，生命財產(chǎn)受到威脅時，他又能不計前嫌，挺身而出，拔刀相助，儼然又是地道的江湖俠士。

       再次，柳湘蓮對自己的終身大事有失慎重，但他目睹了尤三姐因為自己退婚而自刎時，又柔腸百結(jié)、重情重義。他的【爽俠】性格有時會使他意氣用事。當他聽賈璉說【要發(fā)嫁小姨一節(jié)】，便滿口應(yīng)道：【我本有愿，定要一個絕色的女子，如今既是貴昆仲高情，顧不得許多了，任憑裁奪，我無不從命。】并且用祖?zhèn)鲗毼铩绝x鴦劍】作為信物。但是，當他聽說尤三姐雖然貌美但和寧國府有牽連時，寧肯陷自己于不義，也一定要討回定禮。顯然，【答應(yīng)聘定】和【討回定禮】都有點過于草率。尤三姐因為他的退婚而不甘受辱拔劍自刎后，他并不畏懼賈璉揪住他要送官。賈璉在尤二姐勸說下放手命他快走，他【反不動身，泣道：'我并不知是這等剛烈賢妻，可敬，可敬?！嫔彿捶鍪罂抟粓?。等買了棺木，眼見入殮，又俯棺大哭一場，方告辭而去。】

       可見柳湘蓮并非【心冷】之人。說他心冷，無非是他對榮華富貴、強權(quán)豪門、紈绔子弟、淫邪丑惡等一切惡勢力冷若冰霜，但他對薛蟠的受困被搶，對尤三姐的美貌和剛烈卻是一腔熱血，對尤三姐的舍身取義不僅懊悔不已更是欽佩有加。他蔑視權(quán)貴、剛正忠厚、嫉惡如仇、純真善良，路見不平就會拔刀相助，貌似冰冷卻又柔腸百結(jié)、重情重義，是個真正的俠腸義士。

       需要說明一點，有些讀者甚至是某些紅學大伽，推測柳湘蓮出家后又還俗，最后和張華、倪二等人做了綠林好漢或曰【強梁】。這一論調(diào)的根據(jù)是第一回《好了歌》解注中有一句脂批：【訓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甲戌側(cè)批：柳湘蓮一干人?！?/span>

       其實對待脂批，鄙人歷來主張不能一概排斥也不能全盤肯定。我曾在《品紅樓悟人生——【《好了歌》里探幽微】》（http://bbs.tianya.cn/post-106-550382-1.shtml）一文里即有如下論述：【作者借甄士隱之口對《好了歌》做了解注，脂硯齋又對【好了歌解注】做了批注，把解注里的每一句話都和紅樓人物或事件一一對應(yīng)起來。但鄙人覺得與其說【好了歌解注】里某句話對應(yīng)著某幾件事或是某幾個人，莫如說【好了歌解注】從整體上來看，乃是作者對整個人生世事的理性概括，其重點在于深刻揭示了變化發(fā)展、興衰交替才是社會發(fā)展的普遍規(guī)律。】可說對【好了歌解注】中的所有脂批都給予了否定。因此認為柳湘蓮后來做了強梁的說法不足取。

       總之，當時社會的典型環(huán)境虐殺了柳湘蓮和尤三姐這一對郎才女貌的年輕人的美好婚姻，實在是令人扼腕嘆息深感遺憾。在那種男權(quán)至上的紅樓夢社會里，男子妻妾成群還要遍采野花就天經(jīng)地義：賈赦妻妾成群還要威逼鴛鴦作妾，因鴛鴦抗拒未果，賈母還對邢夫人說：【他要什么人，我這里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賈璉有妻有妾還要在外面尋野味，他和鮑二家的奸情敗露后，賈母反而勸解王熙鳳：【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兒世人都打這么過的?！?/span>——這就是男子的特權(quán)！但封建道德對女子的要求卻截然不同，像尤三姐一旦有不守婦道的出軌行為，最后竟然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是作者對紅樓夢社會男女不公的鞭笞，可能也是安排柳湘蓮和尤三姐悲劇故事的真實目的。

詩曰：

      尤三苦待柳湘蓮，

      孰料多情卻少緣。

      血染桃花滌恥垢，

      鋒逼玉頸棄紅顏。

      罪責不在鴛鴦劍，

      冤孽唯因齷齪言。

      一段良姻成慘劇，

      空留悲嘆若干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