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近清明,總有些心慌意亂,坐立不安。心中有件想做卻做不了的事,遠方有些牽掛卻再也見不了的人。 外婆活著時,我反倒沒有什么想念。那時青春年少,以為那個已九旬的老人會永遠健康安好,只要我回去就能隨時見到。 外婆離去后,我才時時牽掛,時時眼前浮現(xiàn)起外婆永遠清麗的容顏,甚至能時時感受到外婆在天空的注視,感受到外婆看見我快樂時的欣慰,看見我悲傷時的憂慮。 外婆去世時,我在出差。早晨五點多手機突然響起,我一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家電我就知道是外婆。 等我飛回上海的家,再帶著母親從上海飛回老家的省城,再輾轉(zhuǎn)坐長途車到了老家時天已昏黑??匆娨鼓幌履鞘煜さ拇笃穹康陌涤皶r,我心瞬間如抽空了般,母親更已雙腿發(fā)軟。 走廊很長,燈光幽暗。我攙著母親跌跌撞撞到了靈堂,母親一下子就撲在了地上,號啕大哭。 母親為了陪伴我們,幾年前離開了老家搬去了上海,一年只能回老家一次。母親哭著請求外婆原諒她沒能最后在身邊盡孝,姨們扶著母親,說外婆不會責怪她的,外婆知道她是為了子女。 我跪在母親的身邊,默默地流淚。我什么也沒想,只是怎么也不能相信外婆怎么竟已經(jīng)離去,而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母親和我被換上了孝服。披麻戴孝,這個只在書中讀到過影視劇中看到過的四個字,那時我才有了體會。 原來真的沒有什么比那素白的衣裝更能表達親人離去時的哀切。慘淡的愁容,淚痕未干的臉頰,空洞失神的雙目,失魂落魄的神情,都慘淡地附在那件麻衣上。麻衣纖薄、粗糙,卻沉重得像那時那刻被悲傷壓得痛不欲生的眾人的靈魂。 悲傷將空氣凝郁了。悲傷象凝郁的空氣中可以滴下來的水珠。 出殯時,高亢的嗩吶一響起,我的心像碎裂了般,眼淚再次奪眶而出,無法止住。我緊隨棺槨,目光牢牢地盯著它,這是最后一次的送行,最后一次看著外婆。外婆就躺在離我?guī)撞街b的棺木中,若有魂靈,她的魂靈那時一定懸于上空,看她深深愛著的親人們最后一眼。她是否有不舍,是否有掛牽?她是否還會擔心哪個兒女哪個孫子孫女? 外婆終于要去與外公匯合了,這大概是欣慰之事。外公很早去世,我對外公沒有一點印象。外婆想必從來沒有忘記外公。我看見過外婆有幾次愣神,然后說不知你外公在那邊過得好不好。 所以,外婆是去另一個世界了,她沒有真正離開。 一位朋友跟我說,她母親去世后她覺得與母親更近了而不是更遠。 我也有一樣的體會。外婆的肉體離開了,卻更近更堅固地活在了我的心中。 外婆去世后幾年,我每年清明去老家掃墓。大姨總帶我先去外婆的老屋燒柱香,祭拜一下。 老屋的一樓租給了別人,二樓空關(guān)著。二樓曾經(jīng)放著外婆老早給自己備下的棺槨。棺槨靠墻放著,上面蓋著些干稻草。我小時候在那里住時,有時和外婆上去,外婆指著它告訴那是她的棺材,問我怕不怕。我不懂什么是棺材,搖頭說不怕。外婆就笑著說,外婆死了也會保佑你的,不用怕。 現(xiàn)在,那個原來放著棺槨的地方空蕩蕩的,稻草也沒有了。屋子的另外一邊是外公外婆的牌位。大姨倒好兩杯酒,燒香,插好,讓我站在前面舉手作揖。大姨在邊上和外婆說我大老遠回來看她了,說我母親身體不好來不了,我代替全家來了。 有一次,我?guī)Я舜髮毴?。大寶那年一歲多,怎么也不敢進那間屋。母親說小孩子通靈,大概看到什么了。我抱著大寶走了進去,大寶在我手中掙扎。我輕聲對他說,是媽媽的外婆,不用怕。若真有魂靈,我愿外婆的魂靈可以看見我和我的大寶她的重外孫。 外公外婆的墳?zāi)乖诩亦l(xiāng)面水的山坡。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鄉(xiāng)間路總是泥濘。我們一步一滑爬上小山,看著眼前靈秀的山水,放佛借外公外婆的眼看到了一切。 挖土,堆墳,倒酒,擺供,燃紙,燒香,祭拜。 當心中有親人時,這些繁瑣的,被稱作迷信的愚蠢的禮節(jié)變得那么合情合理。 我們買了紙糊的車子房子電器電腦,還有美金港幣的冥幣一起燒了。逝去的東西與逝去的東西都在另一個世界匯合。所有世間的東西都可以通過毀壞傳遞給逝去的親人手里。這是多么合乎邏輯的解釋。 生命輪回。今日的往生就是昨日之今生,今日之今生又是明日之往生。我們現(xiàn)在的一生有誰知是誰的來生誰的往生? 生命和宇宙本就充滿了沒有被探索的領(lǐng)域,有誰能否定在這個三維空間之外其他空間的存在?有誰能否定萬物灰飛煙滅后在以另一種形式繼續(xù)與我們共生呢? 母親和姨做這些時總默默的,拜好抬頭,我才看見她們臉上的淚水。表哥們安靜地站著,等著輪到自己祭拜,神情哀傷。 在這匆忙的,人情逐漸寡淡的世界,一年里有這么一天,一個家族能在一起為共同的先人寄予哀思是多么的珍貴。 有時,我們來時會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人祭拜過了,大姨說是表親家。我們祭拜完外公外婆,也會同樣去祭拜一下家族里的其他表親。 也許只有這一天,所有疏離的血緣關(guān)系才重新聯(lián)結(jié)起來,在這先人的墳?zāi)骨?,重新找到了自己的根,自己和其他人原來那么緊密的聯(lián)系。 老二的出生,然后搬遷海外,一晃已七年未回。我歸去的心愈發(fā)尖銳,尤其每年此時,卻總無法從繁瑣的日常中理出一個星期假期回去。親人們都理解我的遙遠,可我卻不能不理會每年最終決定不回去時的失落。 那面水的墳塋如今怎樣了?外婆那老屋怎樣了? 前幾天大姨說那片老屋要拆掉,說那里的老菜場已經(jīng)拆掉了。離開已三十年,但我記得那個老菜市場,那條老街,外婆帶我去那里買小餛燉,給我穿上她買的新衣服帶我東逛西逛。那條街一浮現(xiàn)在我腦海,我就看見外婆遠遠在街上行走的身影。老家多霧,輕輕薄薄的霧里外婆的身影如我夢中那樣。如果那條街沒有了,在夢里,外婆要行走在哪里? 我曾經(jīng)的家早已經(jīng)拆掉了,據(jù)說那一片已經(jīng)完全荒蕪,整個城鎮(zhèn)幾乎完全遷了新址。 每次聽到這些,我就越發(fā)的慌亂??傆X得我再不回去就哪里也不認識了,又怕現(xiàn)在回去已經(jīng)是什么也不認識了。 近鄉(xiāng)情怯,怕的是睹物思人。近鄉(xiāng)情更怯,怕的是鄉(xiāng)已經(jīng)完全陌生,找不到一絲舊跡。 明年清明,我一定要回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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