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蒙鄉(xiāng)間長一種綠植,叫“苦蒿”。有藥香,可止血,其貌不揚,隨處可尋。一開始,我常將其與艾草弄混了,端午,或重陽,掐一截撇在耳朵上,避邪。母親說,艾是艾,蒿是蒿,雖然都是草,命不一樣。
14歲那年,原本真氣滿滿晨昏洶涌的我,忽然開始善忘,間歇性頭暈,干什么都提不起來勁,人也沒精打采的,有時一個不留意,眼前一黑,直接倒地上了。一個暑假,瘦了一圈。父親著急壞了,領我去看醫(yī)生,醫(yī)生說,這叫輕度“神經衰弱”。我跟父親都不夠淵博,根本沒聽說過這“神經衰弱”到底是個什么鬼。迷迷糊糊就又去看了一位極有名望的老中醫(yī),老中醫(yī)悄悄跟父親說,什么狗屁的“神經衰弱”,回頭談場戀愛就好了。父親將信將疑,心事重重地帶我去看了一場電影,回家的路上就問我,兒子!你是不是喜歡誰了?我說,我就喜歡過古龍,這您是知道的。父親向來誠懇,不裝話的,一口氣又將老中醫(yī)的話原原本本跟我說了一遍,“什么狗屁的神經衰弱,回頭談場戀愛就好了”,然后叫我別擔心。走走又補一句,要是遇到喜歡的女生,就去談一場戀愛吧。我說,爹!你真開明,要是做皇帝,肯定是個好皇帝。很顯然,老中醫(yī)把把脈,把我當梁山伯了。我爹老實,也就信了。
沒想到回家就出事兒了。母親問起,我當然從實招來,母親一下就發(fā)起火來,大罵老中醫(yī)是騙子,我爹是瘋子,這么小個東西,談什么狗屁的戀愛,不病都戀愛病了。我跟父親都不敢吱聲。我爹常跟我說,女人發(fā)火的時候,千萬千萬別吭聲。誰吭聲誰是傻子。就跟那煙花一樣,有30響,有50響,大不了100響,等她蹦跶完了,從天上回到人間,就沒事兒了。又晚一些的時候,母親問我,兒子!就沒有別的辦法可想了嗎?我說,媽!你也別擔心,我其實也不知道戀愛到底是個什么東西,我就不談了,行不行?況且我也不會呀。結果我媽話鋒一轉說,我是說你表姐那人不錯,要不你們先相處相處?阿彌陀佛!母親這一個意思,比老中醫(yī)下手還狠,我真是被嚇著了。我這才發(fā)現(xiàn)“男女有別”的意思之一,就是男人發(fā)火就一門子心思發(fā)火;女人不一樣,女人是一邊發(fā)火,一邊思考問題??纯次覌尵椭懒?,發(fā)一次火,順便就能發(fā)射出來一個表姐。
我表姐是個學霸,幾乎文武雙全,課間10分鐘,人家也能擼起袖子將籃球扔到籃筐里好幾回。我印象最深是她在我們家上廁所,大呼小叫讓我給她送紙。我媽說她,你一個小女生,怎么讓你表弟給你送紙。表姐說,這有什么嘛?拉屎撒尿,正明公道。一句話就給我媽噎回去了。每次見到她,我都會想起來一個人,打虎英雄武松。這么一個家伙,別說談戀愛了,就算只是跟她一起走一截路,也是生不如死。無論你走在她前面,還是跟在她后面,人家都挺胸拔背,像個吃慣皇糧的三頭六臂的衙役。
那一陣母親在養(yǎng)蠶。我時不時被她吆喝著一起去采桑,她就會跟我暢想表姐的各種好。在我媽眼里,我表姐上陣能殺敵,下海能捉鱉,來日方長生一窩娃娃,每一個都通天徹地。我們家有一塊桑田正好在溪邊,溪水清澈透亮,夏日里可以見到一種小魚,黑不溜秋的,竄得賊快。我問我媽,我想抓幾條魚回去養(yǎng),如何?我媽一邊采桑一邊說,這哪是什么魚呀傻兒子,這是小泥鰍,你抓回去準備怎么干?弄個玻璃瓶,幾下就給整死了,多可憐。我就跟我媽說,那你以后就別在我跟前提我表姐了,我是小泥鰍,她是玻璃瓶,我還是喜歡小溪一樣清澈透亮的女生。我媽懵了一下,盯著我問,兒子!你是在繞我嗎?你讀那么多書,就是為了有一天可以繞我嗎?我趕緊搖搖頭,我最怕看我媽流淚了。母親的眼淚往往是一樣神奇的東西,就跟膠水一樣,可以將兩個毫不相干的東西,黏在一起。
為了避免這一場可想而知的浩劫,我心里其實有了一個不為人知的主意。
02
不知道為什么,小鎮(zhèn)上的高中部,男女生都不堪看。就像老班經常雙手叉腰咆哮的那樣,你們這些混蛋,你們以為自己是什么東西?一群垃圾。我擁護老班的說法,反正我就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知道我并不是來上學的,我只是不知道,如果不上學,我還能干什么。干活干不過一匹馬,吃飯吃不過一頭豬,你不讀書你還能干什么?
但是大約從小自由散漫慣了——我爹做了我五年的小學老師,我都不知道真的老師到底長啥樣——我一見到那種為中華之崛起而咬牙切齒讀書的生物,就趕緊避而遠之,我會擔心他們經不起我的污濁。村兒里那些小孩的爹娘,老跟自己的孩子說,別跟他一起玩,學壞了。但是我只要悄悄招呼一聲,不管他們的爹娘是否樂意,他們都很樂意跟我一起去偷地主家的蘋果。用我媽的話來說,你別在這里晃來晃去行不行?戳眼睛得很。怎么干呢?還能怎么干,翹課唄。對于那種不愛聽的課,對于那些不愿看的人,翹課是一種潔身自好,更是一種禮貌。
有一回翹課從河邊回來,游了一會兒泳,腿有些發(fā)軟,在校門口碰到一女生,奇怪!馬上有了力氣,像瞬間充電了一樣。對,就是那種“書童式”的女生,穿一件櫻桃紅運動服,剪個齊劉海,一笑起來,學校大鐵門上的銹跡開始唰唰唰往下滑落。但是那眼神里,一半閃爍,一半漂泊,一看而知志不在此。不怎么讀書的人自帶一種天分,就是很能辨識那種也不怎么讀書的同類。就算一個人他假裝很熱愛學習的樣子,你還是能聞到他身上那種浪跡天涯的味道。我看到她慢慢上學校門口的水泥臺階,看到她頭也不回一個右轉,看到她消失在了茫茫無際的天涯海角了。
我爹說,你這個人雖沒什么特別的長處,但是對于你特別想做的事情,總有辦法做到,很好——我爹很喜歡夸人。隨時夸得你樂呵呵的。數(shù)學考59分,他也夸你,你看,這道題這么難,你都做對了,很厲害——還真是好,我用了半個晚自習的時間,就在全校幾千人中將那個“書童式”的女生找到了,唯一難為情的地方是,那家伙竟然還在念初一,都那么大的人了,是被什么耽擱了嗎?
一個周末回家,我媽又跟我說起表姐的事情,我說我有女朋友了。我媽瞪我一眼,兒子!你是割豬草吧?女朋友是這么容易找到的嗎?哎,真希望我爹在,我說什么,我爹都信,我媽太狡猾了。然后我爹還真就回來了,我說,爹,我有女朋友了。我爹說,好?。〗惺裁疵??我說,叫秋哥。我爹說,好奇怪的名字,你跟我講講。我心里想,講個屁啊,不曉得從哪里開始講起。但是我也不忍心糊弄我爹,我就跟我爹說,什么時候,我邀請她來家里坐坐,你自己看吧。這句話管用了,我爹沒再問什么。
而事實上呢,在我心里,只要有一件事情可以讓我在我媽那里抵抗表姐來犯,我就很愿意去干。佛說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我救我自己就什么也別說了,能撈出來就行。
我回學校那一周,一封信飛出去了。
古龍的《楚留香》里有句話:聞君有白玉美人,妙手雕成,極盡妍態(tài),不勝心向往之。今夜子正,當踏月來取,君素雅達,必不致令我徒勞往返也。
我花了兩塊五,在小鎮(zhèn)上買了一塊純白色,有蘭草圖案的手絹,寫了幾行我自認為恰當?shù)淖?,找人送出去了。頂頭的稱呼,末尾的署名,我用了字典里的“國音字母”,類似于“ㄚㄛㄜㄝ”這樣兒的,算是簡單的“加密”。
03
我后來跟我爹說起這件事,我爹說,一個人能這么處心積慮去干一件事情,就算將來做農民,也該有口飽飯吃了。
其實我并沒有我爹說的那種光明的意思——我爹總是習慣光明地看任何一件事情——我親眼看到過同班一個男生被一個女生羞辱,那狠狠羞辱他的重型武器,正是一封他之前深情并茂寫的信,署了他無法抵賴的名。那個眼巴巴等著桃花朵朵的名,在一個嫩若冰霜的女生面前,終于成了無地自容的回憶。
有時候,女生是很愚蠢的,為了證明自己是個“好孩子”,她們是可以大義滅親的,是可以劃清界限的呀!男生?還喜歡我?什么鳥哦?喏!昨天還是可愛的女生,一夜之間,就變成了可怕的地雷!我顧慮的是這個:一個為了內心美麗蠢蠢欲動的人,往往需要付出血與火的代價。讀《楚留香》的好處之一,就是你會明白那些傷你最深,下手最狠的家伙,往往就是你動了情,愿意拿心窩口去暖他們的人。就跟母親說來就來的眼淚一樣,桑田又滄海,你該怎么游出去?
事實證明我多慮了。那個白色手絹上國音字母身后隱藏的“秋哥”并沒有跑來羞辱“阿風”,而是堪稱果敢地回了一封信——那一行行字還真是讓我汗顏哪!遒勁有力,面不改色,真像個練家子——我捏著那封信,百感交集:這真是那個“書童”寫的嗎?沒錯。就是她寫的。在一個幾千人的學校里,在幾千個中國漢字當中,就是會有那么一個人,揀選幾個恰如其分的漢字,揀選一個恰如其分的日子,云一樣,飄向你。
一個人的字,是一個人的心靈地圖。如果你足夠用心,在那些“橫撇豎捺”里,你會遭遇很多的歡笑和眼淚。真的,很多歪歪斜斜的不容易,很多若無其事的刻骨銘心。不是說文字的內容,而是單指那些字本身。你認真看,就看到有人在忐忑里堅守著尊嚴,有人在平庸里渴望活出自己。你用心看,就看見誰誰誰是一個善于跟人保持恰當距離感的人,誰誰誰又是貌似大大咧咧實則密不透風的人。我爹說,一個人寫的字里頭,藏著這個人的克制與野心,呈現(xiàn)了這個人的掙扎和宿命。一開始,我聽得云里霧里。直到我見到一個人殺氣騰騰力透紙背的字,再看看他那個人,我就信了。字都特別老實,不像人一樣動不動就撒謊。
我進高中部那一年,15歲了,但是我的心智比實際年齡要老成一些,跟一般同學相比,我就像親自生過孩子的母親,而他們,充其量只是我孩子的兄弟姐妹。我明白的疼痛,他們未必明白。當我已經動了抽枝發(fā)芽的春心,他們極有可能還在呼呼大睡冬眠著呢。但是多數(shù)情況,我不會去捅破。我隨便寫寫什么,就能好。在我看來,沒有寫作解決不了的事情。
我慢慢知道了秋哥有一個懷才不遇的母親。我曾經寫過她很多次,倒也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事情,都是一些日常的瑣碎顆粒。秋哥家里有一間豆腐房,那是一間像電影放映室一樣的地方。當我靜靜地站在那個地方,不跟任何人說話,我就可以下載到很多東西。我可以看見那些含淚的紛爭,我可以感受到那些匍匐的希望,就像風吹麥浪一樣,一些畫面會不疾不徐來到你。秋哥每見我發(fā)呆,就會叫我,一個經常發(fā)呆的人其實很不習慣身邊有個人發(fā)呆,她總是會把家里的錄音機打開,放進磁帶,坐在一邊聽“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在我的印象里,那個家里,悲傷多于歡愉,誠懇止于別離。
她來學校上學,要經過一條河,河里有水草,河邊有村莊,不管有什么心事,有什么委屈,一兩聲狗叫,或是對面走來一個人,全給嚇跑了,想深刻都深刻不了。不然那個動不動哭鼻子的秋哥,早成哲學家了。對于我來說,秋哥不是一個女生,秋哥是一個方程式。要說秋哥就繞不開她的母親,我見過秋哥她母親無數(shù)次,說說笑笑的,像一株忍辱負重的玫瑰。生活教會了她在真真假假中見招拆招,游刃有余。在她的身上,你可以看到被辜負的天真,被藏起來的深情,尤其在她抽煙的時候,喝酒的時候,一邊開玩笑一邊流淚的時候,你就會明白,塵世間一切,皆不可小覷。她太明白用什么東西才能支撐起來她的天空了,這樣的女人,若遇到一個旗鼓相當而又珍惜她的人,她的秋哥,會成為一個草原上的黃金格格。所以她的金刀駙馬,必須是在物質層面可以做到像穿山甲一樣的人,像我這種在文字里頭流連忘返的閑人,在她眼里,聊聊天說說話,并沒有危險,只是一陣人畜無害的晚風,涼爽涼爽就行了,不必當真。
不能不說一下秋哥的父親。在我的記憶里,他是一個一直都在長途跋涉而沒有方向的人。我們之間的交流并不多,如果秋哥的母親在,他幾乎不說話;當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他也會問一些簡簡單單的問題,很溫順,也很克制,像一本木棉做成的古書,你得輕輕翻,才能感受到他單薄背后的堅韌。當他難得一笑的時候,臉上就會閃現(xiàn)出來遙遠但卻足夠清晰的理想。
我在那個大家庭里見過了所有的人,我是迂回曲折在那個島上的長風,匆匆的就來了,匆匆的就又走了,帶不來福澤,動不了現(xiàn)狀,生不出翅膀,看著一大只,好像充滿生機,文靜懂事,其實就是個空有一腔熱血的小孩子。
有一個晚上,不記得出于什么原因了,大約總不離逞強吧,從不喝酒的我居然一口氣干下去兩大杯酒,可想而知我會醉成什么樣。獨自去上廁所的時候,我毫無懸念地摔倒了,仰頭看見夜空里一言不發(fā)的月色,我忽然有一種略帶苦澀的清醒:屋里的秋哥,她是一個大鼎,很沉很沉,好幾只腿,我并不是那個力能扛鼎的楚霸王。這樣一想,酒醒一半。自己爬起來,進屋,洗漱,想起來齊白石說,“洗腳上床,休管它屋外斜陽”,一會兒就睡著了。
04
秋哥身邊有兩個小女生,大約因為我跟秋哥的關系,慢慢也就認識了。
一個是我們的信使Y。我還記得她第一次站在二樓教室樓梯口將秋哥的信遞給我的樣子:我從她手里接過信,她不辱使命地掉頭就走,一身輕松的樣子,好像干了一件特別偉大,只有她才可以干的事情。一來二去就熟了,去過她們家一趟,她有個更小的弟弟,瞬間跟我打得火熱,兩個人的歡笑聲幾乎可以掀翻屋頂。離開的時候,她送我出門,忽然對我說,“哥!我才發(fā)現(xiàn)你其實就是個孩子”,我做了個鬼臉,慢慢轉身,一路上品味她的話,可不是嗎?其實大家都是孩子。在一種無以名狀的孤單里,以各種莫名其妙又情有可原的方式走到一起,相互慰藉,抱團取暖——各有邊界,又渴望被看見——所謂青春,大約如此。
Y有個姐姐已經嫁人,家就離學校附近不遠,有一回在街上碰到,她忽然問我,“傻瓜!Y喜歡你你知不知道?”我嚇一跳,“姐!你別開玩笑了行不行,她一個小屁孩兒她懂什么?”她說,“就你懂。就你不是小屁孩兒?!?/p>
隨后的微妙與異常,我其實也覺察到了,只是沒有去捅破,有時候,看著她甜甜微笑背后的淺淺憂傷,心里也會莫名其妙被觸動到。我只是不曾想到,一開始的祝福,目送,渴望以及暗示,慢慢就發(fā)酵成了怨念,乃至仇恨,這已經是后話了。
另一個是H。平時大家一起打打羽毛球什么的,并沒有過多的交際。H略帶一點男生性格,大大咧咧的,追劇一樣關心我跟秋哥之間的交往。有一陣,不曉得她從哪里風聞一些關于秋哥的傳聞,很替我不服氣,急急忙忙跑來找我,“哥!你說秋哥她憑什么?”我看她那義憤填膺的樣子,就說了她一句,“你管好你自己就行了”,結果那丫頭居然哭了,也不知真哭假哭,反正轉身走掉了。
我呢,畢竟也沒見過啥世面,這七七八八一聽,人就有些恍惚,隱約也有些受傷的感覺。想想人家也是一片好心,就叫住了她,安慰了幾句,然后鬼使神差竟然跟著H去了她的住處,孤男寡女,四目相對,她小妹還睡在外面一間屋,她就來摟我,我問她,你這是要干嘛?她白我一眼說,你裝什么好人?秋哥沒樓過你呀?你就不能也讓我摟一下?我一聽就笑了。這是哪兒跟哪兒呀?完全把我當福利了。我當時嘴巴也毒了一點,說,你是“五保戶”?。磕阋嫦霌б幌卤б幌?,你自己不會去找一個呀?
我跟秋哥還真是君子之交,別說摟摟抱抱,手都沒牽過。她也笑了,說,我就是“五保戶”,怎么啦?呵呵,看你還多會比喻的嘛?怨不得大家都把你當秀才呢。你也就別在我面前裝好人了行不行?要不,你就是一膽小鬼?你就是跟秋哥一樣的虛偽?
女生犯起橫來,還真是沒男生什么事情。她說著說著就又開始動手動腳,將我撲倒在床上,我一開始還覺得好笑,后來慢慢就投降了,心里想,要摟就摟吧!占點兒便宜又不會死,我倒想看看會有什么要緊。火爐子上的水壺救了我一命。她不管不顧又是摟又是啃的,呼吸都變了,正在這時候,水開了,漫出來在火爐上,她小妹也被嚇醒了,我也嚇了一跳,她趕緊起身去拎水,我二話不說,趁勢開門,做了賊似的落荒而逃。
第二天她到處找我,一見面劈頭蓋臉就說,你必須要對我負責任。然后我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上廁所都跟著。甚至一個人獨自跑到我家里去,跟我媽說,她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媽將信將疑,但也給嚇著了。就好好安撫她說,等見到我問問情況,會給她一個交代。
高中部那一陣即將會考,我回家去取照片準備辦準考證,我媽很嚴肅地問我怎么回事,說有個女生跑來家里,各種稀奇古怪云云。我說,別理她,那是個瘋子。我媽不依不饒,非要我坦白從寬。我就跟我媽描述了整個過程,我媽聽完就釋然了,笑著跟我說,你們這些小王八蛋,還真是一個比一個逗逼。我走了之后,我媽特意去見H,三言兩語把事情說清楚,H也釋然了。我媽后來跟我說,那死丫頭嚇壞了,她以為摟一摟,抱一抱,親一親,就會生孩子。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
這件事很快在我身邊傳得沸沸揚揚,噩夢一樣困擾著我。時隔多年以后,我跟H在離家千萬里之外的地方相遇,大家說起這件事還在笑。那時候大家對于身體的認知,其實都是懵懂蒙昧的。尤其當事人置身其中,面對流言蜚語,更是迷迷糊糊,有口莫辯。
秋哥首先發(fā)難,特意跑來我住處,用一種略帶蔑視的神情看著我,說我睡了別人的女朋友,人家正商量著要怎么收拾我。我看著她一臉的高貴不染,沒有多做解釋,心里其實也默許了自己的齷齪??粗杆匐x開的背影,就像當初第一次看到她慢慢上學校門口的水泥臺階一樣,看到她頭也不回一個右轉,看到她消失在了茫茫無際的天涯海角了。
除了在夢里,那是我跟秋哥的最后一次見面。
同時我也知道,有些事,一旦撕開就逃不掉,不管我是否愿意,都必須去面對那個局面了。
05
一場蓄謀已久的校園凌霸洶涌而來。來得比我預料中的還要迅捷,還要猛烈。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和勢力,各種捕風捉影的好奇,嫉妒,渴望證明以及莫名其妙,促使原本互不相識的上百人在一個雨夜的街頭相遇了,結局當然是毫不客氣就干了起來。
那時的我已經略通一些人與人之間武力的角逐與博弈,因為小時候身體不怎么好,跟著父親鍛煉身體,是不是武藝不知道,但還算身強體健,來去靈活。那是一場見人就揍的混戰(zhàn),那是一場交手狠毒的惡戰(zhàn),他們人太多了,太平軍一樣,到處是人,我跟一個要好的死黨在一起,從一開始的左沖右撞打到四顧無人,幾乎累成拉磨的驢,他依然站在我身邊。因為是雨天,我倆都打得一身是泥,去鎮(zhèn)上淋浴時,我直接就暈倒了。
父親很快知道了這件事情。第二天一大早就跑來找我——那個急急忙忙連夜送信回家給父親的人,正是我那個“打虎英雄”式的隔壁班表姐——我能感覺到不善言談的父親心里比我還難受。我說,“哎,對不起了爸爸,總讓您操心?!币姷礁赣H,我眼淚就忍不住下來了。父親制止我說,傻兒子!你講這個干嘛呢,明明是人家欺負你。父親知道我性情雖然剛烈魯莽一些,但他信任我從不闖禍。父親問我說,你再慢慢感覺一下,身體要不要緊?不行咱就去醫(yī)院檢查一下。我說,沒事。就是心里莫名的憤怒。父親沉默了一下,走過來抱著我,欲言又止。隨后又問我的手怎么如此粗糙,轉身去街上買了一盒雪花膏回來,遞給了我。
我自此死了戀愛的心,“神經衰弱”貌似也好了,隨后很快就去到了部隊。有時候會在夢里又一次見到秋哥,騎著一匹紅色的馬,臉上沒有任何表情,身后是被熊熊烈火毀掉的一片房屋,如同我一去就不再回頭的青春。這個夢我做過無數(shù)回,每次都是同樣的紅馬,同樣的被火燒毀的房屋,同樣的秋哥面無表情。每一次做這樣的夢,都會想起那個大鼎一樣的女生,那個方程式一樣的姑娘,不知道她在哪里,過得怎樣,是否建設了全新的向往。
時不時給留在家鄉(xiāng)的死黨通信,還是會假裝若無其事問起秋哥。死黨就是死黨,死黨就是那種也假裝若無其事,但卻可以想方設法去替你找來秋哥地址的人——那是一個明亮的秋天,部隊的天空,藍得像一首動人的歌——我于是給秋哥寫了一封信。不知道為什么,我跟秋哥之間,說話少于寫信,懷念多于見面。哎,真有點像是上帝和信徒。還是收到了回信,那一行行字,依然同學少年,依然風華正茂。但是很快就又收到另一封信,連同她先生的信一同寄過來,大意說,解放軍同志!希望好自為之,不要再來信,影響“我們”夫妻感情。
那一日剛打靶回來,拆開信,飯鐘響,晚點名后,舉槍朝天空連開五槍,連空彈都打完了,正盯著冒煙的槍管出神,老連長一臉怒火走過來說,你丫是自己去禁閉室呢,還是我親自扶你過去?
深夜12點。禁閉室的小鐵門哐當一聲響,我一言不發(fā)就進去了,才一小會兒功夫,無數(shù)只蚊子嗡嗡嗡天南地北飛來,就跟那年的校園凌霸一模一樣——我忽然想起來那個做了無數(shù)回的夢——哦!那一匹紅色的馬,它其實并不是一匹簡單的馬,而是一個可以跟妻子一起降妖伏魔西天取經,然后再一起寫信給解放軍同志的力能扛鼎的男人。
獨自坐在冰冷的禁閉室水泥床上寫檢討書,又一次想起來烏蒙的鄉(xiāng)間,長一種綠植,叫“苦蒿”。有藥香,可止血,其貌不揚,隨處可尋。一開始,我常將其與艾草弄混了,端午,或重陽,掐一截撇在耳朵上,避邪。母親說,艾是艾,蒿是蒿,雖然都是草,命不一樣——卻原來是幾個意思——其實母親錯怪了老中醫(yī),老中醫(yī)并沒有騙人,一場戀愛,幾個女生,還真是可以療愈“神經衰弱”的。男人若有病,女人就是藥。信不信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