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兄：那些民間無法解釋的事

桃子的圖書館zt 2021-0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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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亮兄

畫眉村的人們從來不養(yǎng)鵝。

這是我在今年正月間才聽說的事情。

我寫了那么多關(guān)于畫眉村的故事，在畫眉村住了那么多年，直到如今才恍然發(fā)現(xiàn)我對畫眉村還不夠了解。

我以為自己非常熟悉的地方，其實(shí)知之甚少。

說來也巧，聽說這件事后沒有幾天，我又聽到一件發(fā)生在自己村里的事情。

今年過年回家的時候，我看到屬于我家最大的那塊稻田旁邊居然翻新出一條寬大的泥巴路。綠色的草皮被翻開，黃色和紅色混雜的泥土如同傷口翻開的肉一般暴露在外，觸目驚心。

那條傷口從進(jìn)村的大道出發(fā)，一直延伸到我家稻田后面的那座山上。

那座山前不著村后不著店，樹密草雜，以前小時候收稻子時，小孩子都不敢隨便去那座山上玩耍。

那座山也被挖開了一道口子。

我以為村里要做什么農(nóng)家樂之類的?，F(xiàn)在老家這邊也流行這種東西了。餐館開在農(nóng)村里，食材全部從市里進(jìn)貨，做好之后招待從市里遠(yuǎn)道而來的食客。開餐館的也不是農(nóng)村人，而是原來在市里開餐館的那些人。

我隨口一問，村里人說道：“你說的是道士灣那個地方呀？”

我一驚。我從來不知道那個地方叫做道士灣。

從小到大，我只知道那個地方叫做“二斗”。二斗的稻田比其他地方的稻田要大要長。我家的那塊稻田有一畝二分。我曾猜想，可能老時候這塊田里收的稻谷剛好兩斗那么多，所以叫了“二斗”。也不知猜得是對是錯，沒有求證過。

道士灣這個地名，我是第一次聽到。

這個說出來就帶著傳奇色彩的地名，居然就在我自己的村子里！而在這里長大的我此前聞所未聞！

我又一次感到自己對自己生活過的地方知之甚少。

仔細(xì)一想，也不奇怪。

我分不清五谷，分不清山上的許多樹木，分不清經(jīng)常在電線桿上棲息的鳥。但是它們一直在我的生活里。我小時候爬過許多樹，用彈弓對準(zhǔn)過許多鳥，雖然從來沒有打到過一只。

我問村里人：“那個地方以前住過道士嗎？”

村里人搖頭道：“不知道?？赡芤郧坝邪?。不然怎么會叫道士灣呢？”

說這個話的人已經(jīng)年過古稀，但他竟然不知道地名的來源。

我猜想，或許在很久很久以前，那里曾經(jīng)是有過一個道觀的，里面是住過一個道士的。但是年代久遠(yuǎn)，道觀倒塌了，道士升仙了，見過道觀和認(rèn)識道士的人也不在了，甚至聽說過道觀和道士的人也不在了。就像是一條河流，有源頭，有流水，但漸漸枯竭，只有道士灣這個名字像是化石里的魚骨一樣流傳了下來，讓后來的人們猜想這里曾經(jīng)有過一條河流。

我問：“那個地方是要做什么？我看山前已經(jīng)挖出一條大路來了?！?/span>

村里人卻告訴我說，那不是做農(nóng)家樂，而是以前住在那里的一戶人家要搬回來，想在那里建房子。

說起那戶人家的姓名，卻是另一個姓。

在我們這片地方，很多村子都是同一個姓。如果一個村里有不同姓的，那必定是從別處遷過來的。

村里人說：“他們家不一樣，他們不是外來戶，他們的祖先很早就在道士灣住下來了。但是人丁一直不旺。我們這邊的祖先最初只有兄弟五個，現(xiàn)在繁衍到了好幾百口人。他們那邊一直單門單戶，直到如今。也就是三十多年前，這個人覺得可能是道士灣這個地方的風(fēng)水有問題，生下第一個兒子后，帶著老婆和孩子遷到了方家莊。果然，換了地方之后，他老婆又生了一個兒子?？墒悄?，方家莊都姓方，欺負(fù)他們外姓的。他受不了，手里攥下一點(diǎn)錢后，買下了老水泥廠旁邊那個老醫(yī)院。那個老醫(yī)院原來是鎮(zhèn)醫(yī)院。因?yàn)樾碌逆?zhèn)醫(yī)院建起來了，就是你們中學(xué)那邊，知道吧？那是新的醫(yī)院，當(dāng)然了，現(xiàn)在那個醫(yī)院也沒有什么醫(yī)生了。好一點(diǎn)的醫(yī)生都到市里去了?！?/span>

我聽到村里人說道士灣的人買下老醫(yī)院的時候，心里就有了一絲不祥的預(yù)感。

村里人接著說：“那個老醫(yī)院是什么地方?。恳郧坝媱澤臅r候，專門用來給人結(jié)扎的地方。就拿我們村來說，一半以上的人是被拖到那里結(jié)扎的。有的身孕都好幾個月了，還是被抓了去，在那里處理掉。那時候就有人說，鎮(zhèn)醫(yī)院的陰氣很重，常有人半夜聽到娃娃的哭聲，還有女人的哭聲。不過呢，那時候醫(yī)院旁邊的老水泥廠生意興隆，好幾千人在廠里上班，人氣旺得很，能鎮(zhèn)住醫(yī)院那些陰氣。后來老水泥廠不行了，破了產(chǎn)，還欠了好多人半年一年的工資，幾十年過去了，到現(xiàn)在還有沒結(jié)清的呢?！?/span>

我小時候常聽家里人提起，我的父親曾在那個水泥廠做過事，但是有將近半年的工資沒有領(lǐng)到。

“他們在那里住得不好吧？”我問道。

“要是在那里住得好，怎么會想開路挖山搬回來？”村里人說道。

我知道這是多余問了的。我怕他又說起以前許多與道士灣無關(guān)的事情，趕緊把話題引回來。

“怎么住得不好？”我問道。

“他們一家住進(jìn)去沒有多久，他的大兒子就瘋了?！?/span>

“怎么就瘋了？”

村里人搖搖頭，說道：“不知道。莫名其妙就瘋了。沒過多久，他的小兒子也瘋了。他把兩個兒子都帶到醫(yī)院去看過，市一醫(yī)院不接，說要去精神病醫(yī)院治療。送到精神病醫(yī)院治療了一年多，也不見好轉(zhuǎn)。有人跟他說，可能是老醫(yī)院的怨氣重。他還不信，說我和我老婆住得好好的。別人跟他說，那是因?yàn)槟銈兡昙o(jì)大，見慣了以前那些令人膽寒的事情。你的兩個兒子哪里見過這種怨氣？”

我心想，是什么令人膽寒的事情，會讓父母輩的司空見慣，而子女輩的發(fā)瘋？

“你是不知道，我們那個時候，斗來斗去，吃觀音土，什么艱難的事情沒有遇到過？什么丑陋的事情沒有見到過？什么事情都嚇不到我。我知道，身邊的人比鬼要嚇人多了。我連人都不怕，還怕什么鬼？話說回來，他那兩個兒子終歸是膽子小，見得少，可能在老醫(yī)院那里撞見了什么凄慘的事情，所以瘋了。”村里人滔滔不絕地說道。

跟我說話的這個村里人的年紀(jì)比道士灣那個人的年紀(jì)還要大二三十歲。從我記事起，這個村里人的頭發(fā)就黑白參半。現(xiàn)在他的頭發(fā)依然黑白參半。像是沒有老過，也像是沒有年輕過。

這個人的頭發(fā)里有一半的白頭發(fā)是因?yàn)樗慕憬闵鰜淼摹?/span>

他的姐姐嫁到了我外公村里。后來他姐姐一家人在短短幾年里相繼去世。

聽畫眉村的長輩們說，他姐姐一家本來住在村尾，后來他姐夫用后山上的一塊地?fù)Q了村前的一塊水田。那塊水田緊挨著一個五分地大小的小池塘。這塊水田與村里其他水田不同。其他的水田都是用來種水稻的，但是在畫眉村所有人的記憶和傳說里，這塊水田沒有種過水稻，哪怕是在缺少糧食餓著肚子的年代，水田的主人也沒有改種水稻。這塊水田一直以來只種一種東西——藕。

至于為什么從來不種水稻，也沒有一個說法。但是這塊水田曾經(jīng)的主人們不約而同地遵守了這個不成文不存在的規(guī)矩。

他姐夫換來那塊水田后，卻在水田的四周打下了木樁，拉起了線。

這一看，就是要在這里打地基建房子的意思。

那時候我外公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姥爹，尚在人世。

人未老，腳先衰。那時候姥爹出門已經(jīng)需要拐杖了，但還沒有衰老到天天要躺在老竹椅上的程度。

姥爹拄著拐杖走到了那戶人家。

姥爹跟那人說，那塊水田不能用來建房子。不僅僅不能建房子，種稻子都不行。

那人不信。那時候已經(jīng)有好幾戶住在村尾的人家在村頭做了新房子，搬到村頭去住了。

姥爹跟那人說，那塊水田種藕種了幾百年，水田底下怕是臥著一個藕精了。在那里建房子的話，藕精會被壓住。

那人笑道，您老人家怕是糊涂了吧？聽說過狐貍精，黃鼠狼精，蛇精，我還從來沒有聽說過這世上有藕精。

那人不聽姥爹的勸阻，堅(jiān)持在那塊水田上建起了新房子，并且建的是兩層小樓。在那時候，兩層小樓算是很氣派的了。

果不其然，他們一家住進(jìn)新房子后，一個接一個生病，一個接一個去世。短短兩年時間里，一家六口男女老少都沒了。

那氣派的小樓成了無主之樓，一直空閑到如今。他們家的堂叔每隔兩年去打掃修繕一次，免得房子漏雨倒塌。堂叔過世后，堂叔的兒子依然每隔兩年去打掃修繕一回。

每次我從畫眉村回來，這位給我講道士灣發(fā)生的事情的老人會過來問我，他姐夫家前面的臺階上有沒有長草。

我哪里注意到這些？就說沒有注意。

有時候從那里路過，確實(shí)看到了，就說長了或者沒有長。

后來我得知，是這位老人家囑咐那個堂叔的家里人幫忙打掃修繕那個樓房的。

如果臺階上長了草，他就托人帶口信到畫眉村，要堂叔家里人去打掃。

也是因了這份“交情”，他才跟我講那么多關(guān)于道士灣的事情。

道士灣那戶人家回來之后到底會怎么樣，現(xiàn)在還無從知曉。因?yàn)椤岸贰蹦莻€地方暫時只是挖了路和地基，房子還沒有建起來，更別說他們一家住到這里來了。往后如何，還要看他們住回來之后的情況。

只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數(shù)十年，他們還是回到了祖先原來居住了好幾輩都沒有離開的地方。

村里人說，或許當(dāng)年道士灣的老祖宗沒有走出去，也是有原因的？就像畫眉村那塊從來不種水稻只種藕的水田一樣？

不過經(jīng)過多方詢問，畫眉村不養(yǎng)鵝的原因我終于找到了答案。

我的舅舅告訴我說，畫眉村所在的鎮(zhèn)，以前叫龍灣鎮(zhèn)。龍灣鎮(zhèn)的地形就是一條龍。龍頭在我們那個村，龍身順著幾座起起伏伏的山漫延，如同游行的龍，尾巴卻不知道在哪里。不過應(yīng)了那句古話——神龍見首不見尾。而畫眉村一片是鳳凰的形狀，叫做“鳳形地”。老人們說，鳳與鵝相克，一個屬于天，一個屬于地，一個火紅，一個潔白，一個至熱，一個至冷。祖先們剛遷移到這里的時候，就不讓養(yǎng)鵝。但是這個禁忌漸漸被人們淡忘。大約一百多年前，有一戶人家養(yǎng)了鵝，結(jié)果整個村的壯齡青年死了一大半，讓整個大家族元?dú)獯髠Ｒ皇悄谴纹婀钟至钊丝謶值氖虑榘l(fā)生，如今畫眉村就不止目前五六十戶了，恐怕已經(jīng)是好幾百戶人家的大村莊了！虧得有老人想起幾乎失傳的告誡和禁忌，將那鵝殺了，剩下的壯齡青年才沒有繼續(xù)倒下。從那時到如今，畫眉村再也沒有人養(yǎng)鵝。

但似乎到了我們這一輩，又快要將那些古老的傳說忘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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