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透過暈紅的帳幔，一座玳瑁彩貝鑲嵌的梳妝臺映入眼簾，甚是華美無朋，絢麗奪目。桌上一方葵形銅鏡襯映出一張妍麗無比的臉蛋：笑如春山，狀似嬌柳，略施粉黛的臉頰泛起水潤的紅暈，泄露了少女的幾分俏皮。侍女將她的長發(fā)輕挽，綴上淡紫色步搖，再配上一件淺紫色連衫裙，霎那間顯得傾國傾城，連明月也謝了光環(huán)。

美人兒凝視著鏡中的自己，神色忽然一凜，慌亂地從花瓶中拈出一朵鮮紅欲滴的彼岸花，遮住鼻子，只露出一雙妙目，又忸怩作態(tài)地眨巴幾下眼睛，搖晃著羽扇似的花冠，這才恢復(fù)了滿意的神色。侍女對著她的后腦勺翻了個白眼，她都渾然不知。

明月當(dāng)空，萬籟俱靜。楚懷王的寢宮內(nèi)，諸侍人皆已退下。美人兒嬌羞盈盈地以花遮鼻，蓮步輕移，走入他準(zhǔn)備倚靠一生的男人的帳前。卻不料迎接她的是大王暴怒到扭曲的一張臉和一聲震徹云霄的吼聲：“來人啊，把這個不識抬舉的婦人拖下去，把她那嬌貴的鼻子給我卸了！”

“是！”

美人兒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兩名強壯的侍衛(wèi)拖進了黑暗無邊的夜色里，一聲刺耳的慘叫聲劃破夜空……

“哈哈哈，蠢丫頭，敢和我搶男人，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另一邊的楚宮里，卻回蕩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的笑聲。

“這小主子，真是面如白玉心如白紙，鄭袖娘娘給她送去點綾羅綢緞、香幾玉案，略施小計就把她治得服服帖帖，說什么她都信！”先前服侍魏美人的侍女換了主子，準(zhǔn)確地說，是回到了原先的主子鄭袖身邊。她和另一名侍女嘮著嗑，“她長得那么好看卻一點不自信，鄭袖娘娘說她美中不足就是鼻孔太大，有點像河馬，她居然信了，還聽娘娘的話，拿朵花遮著鼻子去見大王，哈哈，真是河馬鼻子插花——嫌事（屎）不夠大！”

“鄭袖娘娘可真是神機妙算！大王以為娘娘和魏美人交好，果然來問娘娘，為何魏美人總以花掩鼻，娘娘于是把早就設(shè)計好的臺詞搬了出來，說是因為魏美人嫌棄大王有狐臭。大王那個氣喲！也不經(jīng)調(diào)查，就把魏美人那美麗的鼻子變成了河馬的鼻孔……”

魏美人含冤入獄，被施以極刑，整個后宮卻只飄蕩著幸災(zāi)樂禍的聲音。

二

玳瑁彩貝鑲嵌的梳妝臺華美無朋，絢麗奪目。桌上一方葵形銅鏡襯映出另一張妍麗無比的臉蛋，比魏美人更成熟嫵媚一些。她披著一肩云霓，看鏡中容顏如玉，細(xì)細(xì)地描畫粉黛，抹去眉間愁跡。

“送給你們用幾天的珠寶家具，我悉數(shù)收回。送給你們玩幾天的男人，我也將終生收回！”鄭袖似笑非笑的眼眸透著寒意，嘴角咧出野獸飽餐之后那心滿意足的弧度，只差淌血了。

“娘娘！靳尚大夫求見。”侍女來報。

“請他進來。”鄭袖收起了獅子的表情，換上一副兔子的面具，走到前廳去迎客。

靳尚是朝堂上的紅人，權(quán)傾朝野；鄭袖是后宮里的紅人，獨享榮寵。兩片紅相疊，便是紅得發(fā)紫。那么，國家離黑也就不遠了。

“娘娘，不好了，張儀來楚國了。張儀您記得嗎……額，他當(dāng)初在楚國就是個屌絲，娘娘身份這般尊貴，自然是不識得的。他曾在相國大人門下當(dāng)食客。有一次，相國在宴會上給來賓們展示大王賞賜的國寶和氏璧。大人也是得意過頭了，竟然玩起了擊鼓傳花，讓大家傳著看。這一來二去的，和氏璧居然在眾目睽睽下不翼而飛了。大伙都懷疑是張儀那小子干的，因為他最窮，窮人最好偷東西不是？就把他抓來一頓拷打。這小子把吃到肚里的雞尾巴雞舌頭雞牙齒啥的吐了一地，就是沒把玉吐出來，結(jié)果被打了個半死。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今日在堂上再度相見，張儀搖身一變成了秦國相邦，尊貴的使臣，連大王也對他待若上賓?！?/p>

“哦，真的嗎？這倒是位奇人！”鄭袖也不由得對張儀刮目相看。

“我看是氣人！夫人啊，您得有心理準(zhǔn)備……我……我聽說那張儀答應(yīng)大王，要去中原六國幫他搜羅美女。把那些中原女子的美貌吹得天花亂墜，什么皮包骨啊，皮焦肉嫩啊，聽著就讓人流口水……”

“是說那些美人腰細(xì)膚白吧？中原水土自然比咱們南蠻之地的更養(yǎng)人。唉，真叫人羨慕?！?/p>

“額，對對……還是娘娘文化水平高。您看我這詞不達意的，嘿嘿，回去得把《山海經(jīng)》拿出來溫故一下，看看里面是怎么描寫妖魔鬼怪的?！苯信阒?，心里卻想：白骨精裝小白兔呢？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把這些女人全都扒皮抽筋嗎？

“靳大人，您看我一介女流，一直努力成為大王的賢內(nèi)助，把后宮打理得井井有條。這么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可大王卻總是喜新厭舊，吃著碗里看著鍋里還惦記人嘴里，我……我這心里憋屈啊……”說著，鄭袖竟用手抹起了眼淚，她這一刻的難過倒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她心想：好不容易扳倒一個魏美人，又要來一堆韓美人趙美人，我這糟心日子何時是個頭？

“娘娘別難過。張儀這不還沒走嗎？我看這小子就是想跟大王討點賞錢。要不咱倆趕緊去找他談?wù)?，給他點錢把這小子打發(fā)走？”

“事關(guān)緊急，也只得如此了，還請大人引見一下張先生。”鄭袖楚楚可憐地看著她的救星。

“喏?！苯泄笆指孓o。

當(dāng)晚，張儀果然收到了楚懷王、靳尚和鄭袖送來的三重厚禮，金銀珠寶把他來時乘坐的馬車塞得滿滿的。他看著閃閃發(fā)光的馬車，心里冷笑一聲：你們把我當(dāng)小混混了，以為這點蠅頭小利就能把我打發(fā)了？哼！我就讓你們見識見識“縱橫家”的厲害！接著，他朝相國府的方向作了個揖，自言自語道：“相國大人，當(dāng)年您雖然把我打得體無完膚，卻保住了我的舌頭，本人真是感激不盡哪！您不是以為我偷了玉璧嗎？現(xiàn)在，我鄭重地告訴您，我將用這根舌頭，偷走您的國家！”

三

葵形銅鏡映照出鄭袖氣急敗壞的臉，雖是濃妝艷抹，卻慘白如紙。她剛剛接到通知，大王要宴請張儀，請她作陪。

“這個地痞無賴，收了本宮的錢竟然還不滾，還敢提出讓我陪酒。這臉皮撕下來烙十張餅綽綽有余！”鄭袖努力平息怒氣，深呼吸一百下，總算找回了那張兔子的面具，只是，額頭和眼角不知何時添了幾道細(xì)紋。

頂著一頭花冠的鄭袖走入大殿，見楚懷王、靳尚皆已按序就坐。她悄悄和靳尚對了一下眼色，便嬌笑著走過去坐在大王身邊。

楚懷王于是宣張儀進殿。

張儀叩頭行禮：“下臣張儀。參見大王、鄭袖娘娘?！?/p>

楚懷王笑道：“張子免禮?！?/p>

鄭袖端莊地附和道：“張子免禮?！?/p>

張儀聞聲抬頭，驚愕極甚，使勁揉了揉眼睛，做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僵在原地。

楚懷王詫異道：“張子？”

靳尚嚇得連忙去推了推張儀，連聲道：“張子失儀了，張子醒來！”

張儀仿佛如夢初醒。竟是朝著不知何方連連胡亂作揖道：“哦，哦，下臣失禮，下臣失禮?！?/p>

楚懷王見張儀如此形狀，不覺好笑：“張子，你怎么了？”

張儀夢游似地看了看鄭袖，囁嚅道：“這位是鄭袖夫人？”

“正是?！?/p>

張儀忽然號啕一聲，撲地跪下，捶胸頓足地哭道：“下臣慚愧，下臣無知，下臣是井底之蛙，下臣對不起大王?。　?/p>

楚懷王一頭霧水，忙叫靳尚扶起他道：“張子快起，你這是要做什么？” 張儀用力抹了抹不知何處而來的眼淚，顯出既痛心，又羞愧的苦相來，哽咽道：“下臣有罪，下臣無知，虧得下臣還夸下海口，說要為大王尋訪絕色美女?？煞讲乓灰娻嵭浞蛉?，下臣就知道錯了。下臣走遍列國，就沒看到有誰的容貌勝過她的。下臣向大王請罪，大王要下臣尋訪六國美人的事，下臣有負(fù)所托，辦不到??！”

楚懷王瞥了一眼鄭袖，尷尬地笑道：“你啊，的確是見識淺薄，寡人早就說過，天底下沒有什么東西是我楚宮沒有的。寡人宮中，早已經(jīng)收羅了天下最美的美人?！?/p>

張儀長揖為禮，羞愧道：“下臣無顏以對，這就退還大王所賜的千金?！?/p>

楚懷王回道：“千金嘛，小意思，寡人既然賜給了你，哪里還會收回去?！?/p>

張儀喜道：“大王慷慨。臣多謝大王，多謝鄭袖娘娘?！?/p>

鄭袖和靳尚對看了一眼，眼神復(fù)雜而慶幸。

四

潛在的威脅消失了，鄭袖總算過了幾天清凈日子?？蓻]多久，整個楚國都不清凈了。

“大王要發(fā)兵攻秦?！笔紫劝堰@個重大消息告知鄭袖的，還是男閨蜜靳尚。

“為何？”比起聽說情敵來襲時的驚慌失措，此時的鄭袖卻是鎮(zhèn)定無比。

“因……因為張儀騙了大王，說是讓大王和齊國斷交，便把商、於的六百里土地送給楚國。您聽，這承諾多誘人！不費一兵一卒就獲得六百里地，傻子才不同意呢……”

“后來呢？”鄭袖這下緊張起來了，她擔(dān)心的是，如果大王獲得新土地，是不是又要去那邊搜羅美人了。

“大王自然是高興極了，也不顧屈原、陳軫等人的勸阻，當(dāng)即拍板：與齊國斷交！連發(fā)了幾封絕交信，還嫌不夠，又派了個使者跑到齊國大殿前破口大罵，把齊王連同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齊王大怒，令衛(wèi)士們當(dāng)場將使者砸成了肉餅。看到大王這么有誠意，張儀這才滿意地回國了。誰知道，大王派人前去辦理土地交接事宜，張儀忽然翻臉不認(rèn)人，說：'什么六百里，我說的是我自己家的六里封地！’這折扣打得！用修宮殿的成本，換來一間茅草房，大王怎么受得了？當(dāng)即暴跳如雷，下令伐秦。 ”

“噢。”鄭袖卻轉(zhuǎn)憂為喜，這表情轉(zhuǎn)換讓靳尚都不免看得心寒。

靳尚離開后，鄭袖又對著鏡子臭美起來。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眼角的細(xì)紋又消失了。

五

丹陽（今江蘇省鎮(zhèn)江市丹陽縣）一戰(zhàn)，楚軍大敗，被斬首八萬，楚軍將佐七十余人被俘。楚懷王不僅沒要回張儀承諾的六百里地，反倒把自家的漢中（今陜西省漢中市）六百里地給弄丟了。他的郁悶可想而知。

然而這一切，在鄭袖眼里，不過浮云而已。大王只要不去找其他女人，他的憂愁，又與她何干呢？

這日，靳尚又來了。

“難道您沒感覺到危險正在臨近嗎？”靳尚問鄭袖。

“什么危險？”

“秦國主動找大王求和，答應(yīng)把剛剛占領(lǐng)的漢中六百里地還回來。大王卻說：'區(qū)區(qū)六百里地而已，本王不要了！你們讓張儀來楚國一趟，六百里地送給秦國了！’沒想到，張儀還真來了。大王不等他張口，就下令拖進死牢，還說要烹了他！”

“噢。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鄭袖繼續(xù)對著銅鏡顧影自憐。

“我聽說，秦王為了解救張儀，打算將上庸（今湖北省竹山縣西南）之地六縣獻給大王。秦王還挑選了一位美人，又讓十名能歌善舞的宮女作陪嫁，正準(zhǔn)備送到郢都（楚國國都，今湖北省荊州市荊州區(qū)）來呢！”

只聽“嘩啦”一片響，鄭袖跟前一案幾的化妝品都被掃落在地。

她馬上去找楚懷王，說：“人各為其主，張儀就算得罪了您，也是為了國家，沒什么好責(zé)怪的。再說，您現(xiàn)在這樣對待張儀，秦王肯定會以此為借口，興兵討伐。請您把臣妾母子都遷到江南去，免得成為秦人的魚肉！”說著就哭了起來。

鄭袖一哭二鬧三上吊地一折騰，楚懷王沒了主意。他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想了一夜，次日早上就釋放了張儀，并且禮送出境。

這一天，有四個人笑得特別開心。

秦惠文王拿到了漢中六百里地的契約，喜不自禁；

張儀看著馬車離楚國這個鬼門關(guān)越來越遠，離通往他人生巔峰的秦國大門越來越近，得意洋洋；

靳尚瞅著堆滿地下室的黃金，兩眼放光，樂不可支。那是張儀派人送來賄賂他的重金。

而鄭袖呢，則拿著剪刀擺弄著花瓶里一朵朵鮮紅欲滴的彼岸花，卻不是在修剪，而是報復(fù)性地將整個花冠一一削去?？谥心钅钣性~：“大家只看到彼岸花嬌艷、美麗，卻不知道，她的花語是欺騙、死亡！哈哈哈……”緊接著，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久久回蕩在楚宮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