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文學現(xiàn)場的駁雜和生長,說明整體切割、分類、收納的不可靠,說明文學的著力點終究要落在具體的作家作品身上。與此同時,這種紛亂也提醒了我們,在這些分歧背后,是否還藏匿著更多的文學信息?這是不是表示,曾經(jīng)長久支撐我們的文學共識正在漸漸破裂,一些新的因素正在加入進來? 2016年的文學排行和盤點尤其多,學會的、刊物的、讀者俱樂部的、個人的等等,琳瑯滿目,熱鬧非凡。但也恰恰是在這樣的熱鬧之中,一種紛亂的景象逐漸凸顯出來——此排行和彼盤點之間,竟然存在著如此大的差異甚至矛盾。這當然首先說明了文學現(xiàn)場的駁雜和生長,說明整體切割、分類、收納的不可靠,說明文學最切實的著力點終究要落在一個個具體的作家作品身上,落在它們貼身的風格、氣質(zhì)乃至語調(diào)之上。但與此同時,這種紛亂也提醒了我們,在這些觀念的、審美的高度分歧背后,是否還藏匿著更多的文學信息?這是不是表示,曾經(jīng)長久支撐我們的文學共識正在漸漸破裂,一些新的因素正在加入進來?這種分歧將一直持續(xù)下去、愈演愈烈,還是最終會凝聚為一種新的共識,與創(chuàng)作更緊密地貼合在一起?這些問號,或許才是眾多排行和盤點傳遞給我們的更為重要的信息。 與現(xiàn)實辯詰 在文學的范疇中,現(xiàn)實如同一個詞語的黑洞,它裹挾著自我與他者、遙遠與當下、記憶與憧憬,無限延伸至漫無邊際,擴張到大于想象。因此有人說,我們已經(jīng)進入到了一個現(xiàn)實過剩的時代?,F(xiàn)實為什么會過剩?一方面是時空飛速運轉(zhuǎn),現(xiàn)實變得越來越龐雜、混亂、光怪陸離,另一方面可能也在某種程度上表明,我們的小說家正在逐漸喪失一種對現(xiàn)實整體把握、整體觀照的能力,以及深入現(xiàn)實細部觀察和描摹的能力。在2016年,一些作家在把握現(xiàn)實,與現(xiàn)實論辯方面做出了積極的嘗試和努力。在他們筆下,現(xiàn)實又重新恢復了彈性。當從個體經(jīng)驗的角度出發(fā)談論現(xiàn)實時,曾經(jīng)一度虛無縹緲的龐然大物迅速塌縮成固體一塊,各具形貌地橫亙在每個人物面前,成為一切表達和敘述最實在的起點。 左手拿著釘子,右手拿著錘子,對著天空叮叮當當,這是徐則臣《狗叫了一天》中傻子小川正在面對的現(xiàn)實。小川想要給天打補丁,想要把路過的云和飛機都打進天空里,卻無論如何也難以修補自己偶然卻又必然會戛然而止的人生。發(fā)小廣告的、無證攤販、土狗的狂叫、不自然的兒化音……這一次,徐則臣為我們展現(xiàn)出另外一種喑啞、緘默的傷口和沉痛。張楚則從“意象控”的形象中走出,在《風中事》代孕、直播、夜店、相親等一系列無可置信但又活生生存在的現(xiàn)實里坐實了生活。他解釋說這是一部“世相小說”,作者借助一個不圓滿的故事,與我們探討了莫名的時代里求而不得的人生難局。文珍《牧者》的現(xiàn)實是矜持和無奈的,牧者與被牧者之間永遠隔著晦暗與光明,和“等著看好戲的全世界”。還有一種現(xiàn)實是荒誕、分裂和異化,是“死而復生”(陳鵬《半生》),是換了手機換了身份仍舊能過的日子(范小青《誰在我的鏡子里》),是資本壓榨和“革命意識”的深淵(陳河《義烏之囚》),是主角絕不會露面的熱鬧大宴(魯敏《大宴》)。 在大部分作品中,現(xiàn)實從來不曾大開大合,而是悄然運行在人與人之間復雜的關(guān)系網(wǎng)絡中,運行在自我與世界的對應周旋里。但總有不服氣之人要質(zhì)詢,要辯論。石一楓筆下《特別能戰(zhàn)斗》中的岳母大人、舊海棠《橙紅銀白》里一直在找尋女兒的三叔、安勇《舌頭》中執(zhí)意要拼湊兒子全尸的母親,都是這樣的辯詰者。 在許春樵的《麥子熟了》里,與現(xiàn)實的辯詰遠離了廉價的憤世嫉俗,結(jié)結(jié)實實地生長在生命的罅隙中。表面看去,小說講述的是打工群落為生計而操勞、為情愛而困頓的經(jīng)歷和遭遇,故事背后,卻充滿了來自人心深處最暖最疼的護持與慰藉。麥葉、耿田、麥穗三個人物,成熟的大麥一般挺立在作者情韻真切的文字當中,他們在不同的路向上對抗離亂與苦楚,始終沒有放棄用言語和行動守持本心。小說的最后,扣到房梁上的繩子由絕命繩變作秋千,麥葉領(lǐng)著女兒一路詢問老耿的墳在哪里,充分印證了一位出色的小說家對人性深湛的思考和挖掘的能力。 疾病的隱喻 蘇珊·桑塔格認為,疾病是關(guān)于道德批判和政治壓迫的隱喻,而在下面這些作品中,疾病卻擺脫了具體的形貌,自如游走在人物的精神層面,記錄著他們與現(xiàn)實辯詰過程中千姿百態(tài)的潰敗。這種靈魂安居的焦慮,既是個體的內(nèi)在性難局,同時又對整個時代的某些癥結(jié)構(gòu)成隱喻。 2016年,許多人物在作者筆下患上了精神疾病。無論在鄉(xiāng)村還是都市,無論是學生、打工者還是藝術(shù)家、知識分子,都無一幸免地陷入到精神焦慮和困境中。蔡東《朋霍費爾從五樓縱身一躍》中的周素格、張悅?cè)弧短鞖忸A報今晚有雪》中的周沫、宋小詞《直立行走》中的楊雙福、張惠雯《歡樂》中的“他”……這串名字可以無限延伸下去。附加在人物身上的精神痛苦來自于方方面面。每個人的眼前,仿佛一夜之間都鋪滿了稻草,隨便拾起一根就夠壓垮整個生命。于是,有的人策劃只有自己懂得的奇怪行動,試圖逃離;有的人在落入絕境的最后一刻睜開雙眼自我審視;有的人親手將自己與人本該有的尊嚴埋進泥濘里;有的人身處歡樂,卻不斷叨念“快樂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人們因病象而躁狂、失控,靈魂找不到棲居之所,只得與虛無為伍。 陳謙的《虎妹孟加拉》中,移情于一只孟加拉虎的小留學生玉葉的遭遇尤其令人喟嘆。6歲便只身一人外出求學的玉葉,心里始終有個隱秘的透風的空洞,里面盛滿了對家庭和社會的疏離、怨懟,虎妹孟加拉是這空洞最有效的填料。對玉葉而言,孟加拉是她自我認同的另類對象,更是她發(fā)聲甚至發(fā)泄的替代性表達。少女與猛獸,本是一對頗具戲劇性的概念組合,陳謙卻通過前者對后者的迷戀和認同,探討了在與人性相對的獸性身上尋找精神安慰的可能與可悲,是一篇不可多得的上乘之作。 值得安慰的是,在諸多病癥的亢奮和喧嘩中,我們?nèi)匀宦牭搅艘环N矜持、寧靜、平和的聲音。這聲音里有倔強的天真(馬小淘《小禮物》),有族群經(jīng)驗的漫長積淀(徐則臣《日月山》),有世代相傳的人生智慧和信仰(肖江虹《儺面》),還有來自天地自然的潔凈與美德(遲子建《空色林澡屋》)。這聲音標識出的,是一種穩(wěn)健的、不受誘惑的趣味,它時刻告誡我們,即使身處的環(huán)境再輕浮,也不是所有的東西都會一擊即散。 《小禮物》講述的是居高臨下一廂情愿要對別人負責的男青年馮一銳,在師妹極具暗示性的“小禮物”面前,如何一步步退縮。雖然作者在小說中對其多有諷刺,但絲毫不影響馮一銳這一形象的可愛與難得。試想,在一個來者不拒的年代里,居然還有一位男青年,希望談一場按順序出牌,不魯莽、認真嚴肅、被審美指引、無與倫比、小心翼翼的戀愛,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可愛、更難得? 肖江虹在《儺面》里設計了許多兩個一組的關(guān)系以及時空回轉(zhuǎn)。小說中的兩個瀕死之人,一個是儺村最后一位儺師,一個是返鄉(xiāng)的絕癥女子,前者能夠看到落下的日子,返回到降生的一刻完結(jié)生命,后者雖早早形容枯槁、充滿戾氣,卻在最靠近死亡的時候有所念、有所得。小說中一切機緣巧合,都籠罩在一種對神、對信仰、對漫長的人類經(jīng)驗的敬畏中,這將小說同一般意義上的民俗書寫區(qū)分來開,獲得了獨立的精神空間。在這空間里,靈魂得以安居。 簡樸與豐饒 形式問題,永遠是敘事文學中占據(jù)關(guān)鍵地位的重要問題。當文學走到今天,絕大多數(shù)言語和形式的區(qū)域都已被前人開啟時,如何處理文學表達的“表”“里”關(guān)系,就成為了小說家們面臨的最根本、也最具持續(xù)性的考驗之一。盡管尹學蕓的《李海叔叔》和雙雪濤的《光明堂》在許多方面都十分優(yōu)秀,但我仍然堅持在形式的話題之下重新談論這兩部作品,因為它們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形式之簡樸與意蘊之豐饒的深刻辯證法。 以小說家對講故事的方式為背景,不管從哪種形式的審美向度看,《李海叔叔》都不能算作是一次合時宜的寫作。尹學蕓在小說形式層面上所付出的,就只是本分地講出了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而已。從開始處開始,到結(jié)束時結(jié)束,一切技巧,在《李海叔叔》中盡數(shù)被打破,小說徹底回到了表達的荒野中,回到一種形式技巧匿名的狀態(tài)里。這種文體略顯模糊的“舊式”寫作,形成一股原初的生命本真的力量,讓人讀過小說后,有種東西窩在心里,從里往外疼,又散不出去。近些年,人們常常勞煩本雅明先生,利用他關(guān)于“講故事的人”的只言片語探討如何為小說搭建一個漂亮的架子。但事實上,無論是談歷史關(guān)聯(lián)性還是小說的詩學傳統(tǒng),本雅明的重點都不在于故事本身,而在于重申“講述”的意義與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看,在小說中不斷回憶李海叔叔的尹學蕓,的確稱得上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講故事的人。 很難想象一位信奉海明威的小說家,會容忍繁復或者晦澀的表達。雙雪濤對待語言的態(tài)度一向克制,克制到近乎冷淡。就好像先蓋起了10層的高樓,一下子推倒,撿著那些轟塌過后毫發(fā)無傷的磚塊,重新來過,最后能蓋多高算多高。因為語言的緣故,他的小說總伴隨著一種急劇收縮的力量,有如大兵壓境一般,審慎、決絕、壓抑、沉重。《光明堂》也是如此,冰疙瘩一樣的表述,擲地有聲,極具現(xiàn)實感,當你給它溫度時,它才吸收熱能,化為流動的水。小說由3個短章組成,前兩部分發(fā)生在現(xiàn)實之中,第三部分則進入到夢境和隱喻里,但其間的轉(zhuǎn)換無比自然,甚至可以說根本就不存在轉(zhuǎn)換。這一方面是作者的天賦和智慧使然,另一方面也得益于小說語言的實在的質(zhì)感。 野蠻生長的力量 近年來,隨著青年作家的來源不斷擴充、身份不斷豐富,許多新的經(jīng)驗被帶入到文學場域中,極大地影響了寫作的面貌。在2016年的中短篇寫作中,青年同樣是重要的關(guān)鍵詞之一。 《人民文學》第9期“青年小說展”推出肖江虹《儺面》、南飛雁《天蝎》、李宏偉《而閱讀者不知所蹤》等11部中短篇作品,《當代》第6期青年作家專號,收錄宋小詞、李清源、李云雷、王凱、西元等8位青年作家的作品,在這些作品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年輕一代的小說家豐富多元、意味深長的才情與思考。在《大家》第3期的“先鋒新浪潮”欄目里,李昕的《廢墟》探討了城市經(jīng)驗的精神歸屬問題,水鬼的《五食記》用字、行文頗具古風,寫出了崩壞世界里的信與真,兩者都稱得上是“有想法有新意有沖勁的小說”。在文學大刊集中推介青年作家作品的同時,還有一些新生的文學力量正在更廣闊的天地里野蠻生長。豆瓣發(fā)跡的植物愛好者、中文系畢業(yè)生徐晚晴推出小說集《我不知道該如何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以幽默犀利的筆觸描寫了年輕女孩的愛情、理想與現(xiàn)實生活。旅居德國的“IT男”梁柯出版了硬漢偵探小說《第十三天》,一經(jīng)推出便廣受好評,目前已在籌拍電影。 在這之中,“90后”的身影尤其顯眼?!渡綎|文學》曾舉辦首屆全國“90后”小說作家筆會,《作品》雜志推出“90后推薦90后”專欄,《文藝報》開設“新天·90后專欄”,將選稿權(quán)交到更年輕的寫作者手里。在許多評論家看來,目前比較活躍的“90后”作者,大多擁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多元的專業(yè)支撐,文學起點較高,有些人甚至從一開始就在國際化的視野下展開寫作和思考。 上文提到的蔣在就是這方面的適例。蔣在14歲發(fā)表詩歌,3年前轉(zhuǎn)入小說創(chuàng)作,同時遠赴加拿大留學,自稱是古典主義拙劣的學習者。在《舉起靈魂伸向你》《虛度》等作品里,她著力于“個體生命在異國的各種形態(tài)上的表達”,將信仰與人性、歧視與隔膜、理性與對抗融匯在富有哲學意味的經(jīng)驗體認之中。除此之外,王蘇辛的《白夜照相館》、林為攀的《你眼中的世界》等中短篇小說集,也顯示出了不俗的寫作質(zhì)地。整體而言,青年作家的寫作,尤其是“90后”小說家的寫作,正在為文壇帶來新的氣象,注入新的活力。 (實習編輯:王怡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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