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 追問他們是誰的時候,仿佛在追問——我是誰。 他們是我血脈的源頭,是我性格的密鑰,是我思想或者靈魂的天幕。他們是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外公外婆,甚至由此上溯,那些更舊、更老、更遙遠(yuǎn)的祖宗,盡管是稀釋的、疏離的、隔了許多代際的鴻溝的,卻潛伏在遺傳的基因里、流淌的血液里。這些血親們,纏繞交織、水乳交融,他們端坐在我的身體里、血液里、靈魂里,他們有的沉默,有的絮叨,有的安伏,有的沖動,有的相安無事,有的焦慮煩躁。 他們共同鑄就我、捏合我,讓我從偶然成為必然,讓我一念千轉(zhuǎn)、胡思亂想,我內(nèi)心的陰郁來自于他們,我內(nèi)心的明媚來自于他們,我內(nèi)心的惡念和慈念來自于他們,我內(nèi)心的愛慕與厭棄來自于他們,我的肉身和靈魂也來自于他們。 有時候甚至錯覺,我不是我,我只是這些祖宗的倒影,在世世輪回中,替他們領(lǐng)會和修行再一輪的苦難旅程。 外 公 外 婆 依照本地方言,外公外婆叫做家家(音ga)和家公,只是作為外孫,我從來沒有機(jī)會向他們叫出這樣的昵稱。家家和家公對于我,只是理論上的、概念上的親人,他們像兩個幽暗的、靦腆的、沉默的向隅之人,把血脈留存在女兒身上后,匆匆轉(zhuǎn)身離開。 除了冷落山間的兩座墳冢,除了例行的祭奠香火,幾乎沒有人記得他們、說起他們、愛或者恨他們。他們的神情、嘆息和氣味,他們曾經(jīng)眷戀和疼愛的,他們曾經(jīng)絕望和悲傷的,他們來過世間一趟的證明,被一并帶走,像他們已徹底死亡,徹底消失。 家家和家公生育10個孩子,夭折8個,成人2個女兒,孫輩9人,曾孫11人,這些眾多后輩中,只有一個人用文字記錄下他們簡略的生平,這個人是他們從未謀面的小外孫——我的弟弟。他的文字瘦削簡潔,文字間自有一番悲涼,照錄如下: “外公杜海發(fā),生年不詳,卒于1957年,死時才50多歲,據(jù)母親說,死時全身發(fā)黃,象黃紙一樣,我想是不是黃疸肝炎。那時醫(yī)療條件幾乎為零,一旦染病,只能順其自然。外公一生操勞,沉默少言,伺弄著幾畝地,拉扯著十個孩子(其中八個夭折),其間的艱辛,不忍細(xì)想。 外婆熊興珍,生于公元1906年12月9日(農(nóng)歷十月二十四),卒于1976年3月4日(農(nóng)歷二月初四),享年七十歲。 外婆22歲時嫁給了外公杜海發(fā),那時的農(nóng)村,窮困潦倒,無以為繼,生下的小孩,都只能聽任老天爺?shù)陌才?。身為佃農(nóng)的外公外婆生下的前三個孩子都夭折了,直到1933年,27歲的外婆生下了第四個小孩,才勉強(qiáng)存活了下來,她就是我的姨媽。 外婆一共生了10個小孩,最后只存活了兩個,一個是排行第四的我的姨媽,一個就是最小的我的母親。外婆生下母親的時候,已是44歲高齡,那是1950年7月3日(農(nóng)歷五月十九)。母親7歲時,外公便去世了,而母親唯一的姐姐——我的姨媽,早在8年前(1949年)就已招贅成家,單獨(dú)搬到了外面。此時的外婆,只能帶著母親相依為命,并撐過了可怕的三年自然災(zāi)害。 因?yàn)榧依餂]有勞動力,13歲的母親便開始在隊里上工,因?yàn)槟昙o(jì)小,身單力薄,上一天工只能掙1毛錢,而家里兩個人的口糧卻遠(yuǎn)遠(yuǎn)超出媽媽掙下的工分,所以,每到年終隊里算賬時,外婆和母親總是欠公家的錢。 1973年3月,母親嫁到了離家20公里外的另一個村。此后的三年,外婆只得一個人孤苦伶仃的生活。1976年3月,外婆彌留之際,仍然反復(fù)念叨著她唯一的男外孫——我的哥哥。而那時的我,尚未來到這個世界。” 能夠記錄下這些已是難得的懷念了,我卻還是怪弟弟的記錄過于客觀和粗略,記錄只是簡歷和生平,沒有細(xì)節(jié),沒有溫度,沒有還原感和現(xiàn)場感。轉(zhuǎn)念想想,這不怪他,我們都是懶于追問,羞于追問也拙于追問的人,這些來自母親的口述回憶,本身就是漫漶而缺失的,7歲喪父,25歲喪母,母親或許還來不及追問,她最重大的兩位親人已帶著一整場人生匆匆離別。母親只記得她7歲時家公過世泛黃的臉,只記得家家裹過后變形的小腳,只記得家家在洪災(zāi)中把自己用繩子系牢后從洪水一邊摸到對邊死死抱緊她,只記得她日益嚴(yán)重的肺病,只記得她老無所依,只記得她倚在門邊孤獨(dú)地盼著遠(yuǎn)嫁的女兒回家。 打撈記憶和還原記憶是一件艱難的事,在這世間無法重逢的家家和家公,我只能用母親的影子去丈量他們。女兒隨父,父如女兒,沒有留下一張照片,沒有留下只言片語的家公,年輕時是不是也像我母親一般臉如滿月,是不是寡語中一段冷幽默,是不是熱心快腸的老好人,如有讀書的機(jī)會,是不是班級里沉默的學(xué)霸,是不是也如小外孫(我弟弟)有輕微的整理強(qiáng)迫癥;而家家呢,幸運(yùn)留下遺像的家家,慈眉善目,簡直天生就應(yīng)該是我家家,年輕時,她是不是也哼一哼戲曲,穿越到現(xiàn)在,她是不是也愛跳廣場舞,如是識字,她會讀詩寫詩,或者記敘痛苦或溫暖嗎,還有,她做菜好吃嗎,和全天下的外婆做菜一樣好吃嗎。 這種假設(shè)和臆想,讓家家和家公終于親切起來,溫暖起來。我還在奢想這樣一個場景:媽媽帶著我和弟弟回娘家,家家遠(yuǎn)遠(yuǎn)地迎出村口,站在水庫頂上的山坡上張望。家公也在,他起得早,還訕笑家家過于急切,其實(shí)他早早就殺了最肥的母雞,等著家家回來張羅,水塘邊老屋門前有棵高楊樹,跳著一窩喜鵲,在響亮而歡快地叫著,灶堂煙囪的炊煙升騰起來,迎回我們的家家,在灶屋里,邊煨著雞湯,邊和母親說不完的私房話,家公呢,在給我們做木槍,做木馬,打桑葚,摘桔子,靠假想和虛構(gòu)的親情甜膩、溫?zé)幔阋匝a(bǔ)償和安慰無處寄托的懷念..... 爺 爺 奶 奶 快遲到了,匆匆起床,卻沒有婆婆(本地方言,即奶奶)照例做好的早飯,她在側(cè)屋的床上叫我,見她在抹眼淚。從床上欠出身來,拉住我的手說:“兵娃子,婆婆要死了,婆婆死了沒人再護(hù)著你了,沒人再給你解交了。你今后一定要聽話,聽爸爸媽媽的話,聽老爹(本地方言,即爺爺)的話,聽老師的話,好點(diǎn)讀書,不要太猴賤了,少挨點(diǎn)打,少罰點(diǎn)跪。”婆婆拉著我的手粗糙、厚實(shí)而溫?zé)?,面容悲傷而疲倦,她的傾訴絮叨、綿長,像要把她一輩子都說給我這個不省事的孫子。我卻因?yàn)楹ε逻t到罰站,有點(diǎn)不耐煩,有點(diǎn)心不在焉。 一路跑到學(xué)校,坐下稍息后,回味婆婆的話,盡管她多次在我面前,在老爹面前說過死亡,卻是嗔怪式的、賭氣式的,這次關(guān)于死亡的話語,她的淚眼中是認(rèn)真的、堅定的,有更多絕望的意思。我有些心神不寧,有些愧疚,有些惶恐,在座位上暗自抽泣,老師問起,我有些突兀地答到:“我的婆婆要死了?!崩蠋熯€來不及問清來由,門口有親戚叫老師:“要覃斌快點(diǎn)回家,他婆婆過了?!?/span> 現(xiàn)在回想,婆婆留在世間的遺言,竟是向我這個8歲的孫子傾訴的,就像是家家在彌留之際念著我的小名一樣。我是她們的親人,也是背負(fù)她們的牽掛,疼在世間的最后一個罪人。 婆婆是自縊亡故的,婆婆的死,半是因?yàn)槲遥胧且驗(yàn)槔系?。因?yàn)槲?,是我電影散場后,或者迷路,或者貪玩,遍尋之后喪失所有的耐心,老爹遷怒于婆婆,在找回我后,一遍一遍對著婆婆吼:“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去死?!” 其實(shí),婆婆和老爹矛盾積蓄已久,我只是導(dǎo)火索。婆婆和老爹的矛盾,有日?,嵤拢行愿駴_突,深層的原因是關(guān)于姓氏、關(guān)于傳承與尊重。 老爹本姓周,本名周德元,1915年正月初二生人,入贅覃家做女婿,小婆婆3歲,依風(fēng)俗,入贅女婿須改姓(這種風(fēng)俗現(xiàn)在看來確實(shí)有失體面),婆婆姓覃,名覃光秀,老爹入贅后隨之改姓覃,改名覃光德。 婆婆和老爹生養(yǎng)5個孩子,三男兩女,均長大成人,各自分家,孫輩6人(外孫不論)。婆婆沒有依二子回宗的傳統(tǒng),讓排行第二的兒子(我爸爸)隨老爹本姓改為周姓。滿堂兒孫,男男女女,一個也不姓周,全部姓覃。敏感而含蓄的老爹,沒有鮮明地堅持,卻是埋下了心結(jié)和伏筆。 沒有子孫隨老爹姓,也沒有子孫做老爹的徒弟。老爹有手藝,是鄉(xiāng)間的裁縫,卻沒帶出一個關(guān)門弟子。至于真實(shí)的手藝,我生得晚,沒見過他當(dāng)裁縫的時代,便疑心也稀松平常, 除了偶爾釘個扣子,補(bǔ)個襪子,他只是徒留著一個裁縫的名分。當(dāng)然,裁縫的工具箱還是有的,黑色的木盒子針頭線腦、藥丸、風(fēng)油精、糖果、零錢、眼鏡、農(nóng)歷之類雜七雜八,最醒目的是那把裁衣的大剪子,卻從沒見老爹用剪子裁過衣服,他只是用那把長長大大的剪刀,專心致志地剪指甲。 也許是上門女婿的身份是老爹一輩子的隱痛,他是這個家族的祖宗,卻或多或少把自己當(dāng)做這個家族的客人和外人。他話語不多,每一出口,都是言詞犀利,語多反諷,自有一番看低世人的傲慢。孩子們長大成人,各自得力,他幾乎從花甲之年便端起了太爺?shù)募茏?,指點(diǎn)江山、臧否人物、動口不動手。除了天晴時牽牛用石磙打打道場、下雨時扛著鋤頭下田看看水溝,篩邊打網(wǎng)之外,不再從事耕田趕耖的重活路了。 閑下來的老爹,用黑黑的砂罐泡黑黑的苦茶,用心曬著煙葉、卷著煙葉,用長長的煙桿抽氣味濃重的旱煙。也喝酒,量不大,也不貪杯,淺嘗輒止。爸爸給他帶了一瓶白云邊,他拿到鋪?zhàn)由蠐Q了二十多斤散燒。 大老爹三歲,從年齡上論,婆婆應(yīng)算是老爹的大姐。她性格遠(yuǎn)比老爹開朗,行事干練,風(fēng)風(fēng)火火,爸爸說她是廚房的老師傅,伺弄幾桌宴席,葷素涼熱、鍋碗收拾,連幫手都不要,干凈利落,連頗得其掌勺風(fēng)范的姑媽,也只配給她打打下手。 實(shí)際上,關(guān)于婆婆,我聽說的、記得的、懷念的,真的很依稀很恍惚了。她這些孩子里,她內(nèi)心嬌誰疼誰,她和兒子媳婦誰合得來誰合不來,她愛好什么,她擔(dān)心什么,她的喜怒哀樂,甚至她對我的親昵、呵護(hù),她對我的指教、叮囑,都被顢頇的我,一路長大一路遺忘了。只是,婆婆留在世間的我們是如此醒目,性格不論,所有她的血親后輩,都隨她的長相,都是圓圓的臉,大大的眼,身材矮胖,手腳粗短,都是笑起來有深刻的魚尾紋。人世間,我們相見,臉上都清楚寫著,彼此是婆婆的子孫。 老爹呢,他瘦,身材瘦,臉瘦,眼睛細(xì)小,鼻子挺且略帶回勾,手指纖細(xì)而長。他的兒孫們,一個都不像他,一個也不隨他姓。老爹的本家,他周姓的侄兒,那個要我叫用山伯的人,第一次見到時,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簡直就是老爹的翻版,身材、相貌、神態(tài)、一舉一動,幾乎就是年輕了一號的老爹。我不清楚,老爹見到這個本家的侄兒,這張比兒子更像親人的臉,他是不是更加懷念他的本姓——周。 婆婆下葬后,老爹有愧疚,也更多了堅決。就在那個冬天,議起了子孫隨姓的主題。討論的過程我不清楚,我只知道結(jié)果,我作為老爹的二兒子的長子代為改姓。只是我并不喜歡改姓,也不喜歡隨老爹姓。爸爸說,我不是跟老爹姓周,我是跟周總理姓周。所以,我在連老爹自己都姓著覃,滿眼滿眼都姓覃的家族里,我一個人隨著周總理姓了周。 婆婆過世后,老爹是在三個兒子家里輪著生活,每家住一年。三個兒子,縣城一個、鄉(xiāng)鎮(zhèn)一個、村里一個,一年換一個地方,換一個家庭,換一幫熟人,換一種生活環(huán)境,也換著和幾個兒媳兒孫相處,其間冷暖苦樂,孤獨(dú)自知。只感覺每隔三年來家生活的老爹,性格更為陰郁沉默,參與評論指點(diǎn)的意趣更低,更多時候,他只是呆坐在電視機(jī)前,看中央11臺的京劇。他是這個家族活著的祖宗,卻越來越像是每個具體的家庭里的客人和外人。 每一輪從我們家里搬走的時候,他總是懷著期待,也懷著感傷:“這一次走了,我估計要轉(zhuǎn)不回來了?!彼坪跏俏易x中專那會,他從家里搬走時,給媽媽轉(zhuǎn)交了一千多塊錢,專門說是留給我,他恐怕自己再也輪不來我家,算作他把積攢多年的遺產(chǎn),他最重大的囑托,留給了我這個唯一的周姓孫子。 老爹卻是高壽,從婆婆過世后,他獨(dú)自生活了26年,也就是他搬過26次家,這樣的高壽,是不是婆婆留給他的福氣,或者詛咒。每次他住在老家的那輪,清明或春節(jié),他會早早地去婆婆墳前,打掃祭臺,清除雜草,神情憂傷而眷戀。 老爹去世是在夜間,安詳、寧靜,像他生前一般,不咳不吐、干凈整潔、體面矜持,永遠(yuǎn)是一位客氣而疏遠(yuǎn)的上門女婿。(等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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