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棋楠(深圳)·果下馬 又是初夏。下樓出門的時候,一陣甜軟風兒吹上了臉,灌進裙擺,光滑地拂過腿肚子,是兩樹白蘭花在開。比六層樓還高大些,壯碩,有極為粗壯的枝干,一度遭小區(qū)住戶投訴:挨樓宇太近,根系會侵略混凝土的地基。而在我漫長的憑空想象里,白蘭花只有月季花叢大小,長著少女般柔弱的枝條。 永遠的白蘭花、茉莉、梔子花,是老阿婆老阿姨們,在橋頭、道樹蔭下擺攤,竹籃子、竹匾里鋪白布、齊整排列著。一雙白蘭花,一股鉛絲交叉一絞;40粒茉莉花,串成一環(huán)。慚愧我竟以為這夏日的街景,在南國是沒有的。 查手中《花鏡》《植物名實圖考》,乃至上世紀50年代中華書局出版的《中國植物圖鑒》,詫異作為木蘭科著名品種的白蘭花,不見記載。按網上籠統(tǒng)的說法,原產于印尼,現(xiàn)廣植于東南亞一帶,在閩粵云南極盛,長江流域則多盆栽。倘若屬實的話,白蘭花還是在南國先有的。 江南小城從前并不常見賣。偶爾母親舍得買一串,別上我胸口第二粒紐扣,我忍不住時時撥弄,好讓香氣晃蕩,一會兒卻玩殘了。一天,晚餐桌上,南京的二舅不打招呼忽然而至。原是他動了發(fā)財念頭,一早批發(fā)了白蘭花,裝滿兩大旅行袋,坐火車來常州賣。從未賣過花、幻想在小地方賺一票的他自然未遂心所愿,白蘭花抵受不住憋悶,路上大半銹掉了。 外公六十多歲上有的我母親,在秦淮河邊,開一家“永昌鐵鋪”。上手師傅姓孟,常熟人,手藝極佳,在鋪子里被供作活祖宗。外公讓二舅學打鐵,孟“祖宗”不在時,二舅替補首席,當上手師傅。一次,小徒弟打下手,不小心濺出通紅一塊鐵,擊中二舅臂上大動脈。一伙計慌里慌張往外跑,邊跑邊告訴母親:“不得了了,你二哥出大事了!”稚齡無知的她眼見二哥整條臂膀被血染透,神色自若。他便是如此,一切不在話下,白蘭花血本無歸耽誤不了晚上吃老酒。 另一家“永昌車行”,外公則分了一部分黃包車給外婆,讓她自己收租。其中一輛,租給一位年輕人,那“駱駝祥子”認外婆做了干娘。上世紀50年代,每日清晨有一個梳頭婆來,給外婆梳頭,梳好一個愛司髻,取朵鮮花,往里頭一插,有時茉莉花,有時白蘭花,有時別的什么花。白蘭花在中國不過百多年歷史,儼然已是婦女尋常之物。十多年后,那年輕人當上了勞模,被毛領袖接見,外公外婆得他庇佑,則是后話了。 “李—澤—欣!你快下來玩!”旁邊的聲音大呼小叫,我扭頭看時,兩個汗津津男孩坐在木條凳上,四條腿蕩來蕩去。這一個華南的時刻十分可愛,空氣清新濕潤,在不久到來的雨季,白蘭花落瓣將聚攏漂散于清淺的水面,在地上白的白,黯的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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