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斥偽君子，而甘為真小人，其實(shí)真小人愈偽，偽君子偽以跡，真小人偽以誠。何謂也？

偽君子猶有羞惡廉恥心，有羞惡廉恥心，則猶有惻隱心，猶畏名義，而不敢悍然為惡；猶存天良，而不敢一意行兇也。彼猶外飾仁義禮樂，以別于小人禽獸。其跡偽也，而惻隱廉恥之心，非偽也。真小人自謂率真，其實(shí)其真果為真哉？彼之是非羞惡廉恥惻隱之心喪盡矣，無所憚而為惡也，是非羞惡盡，是禽獸也；廉恥惻隱盡，是蠻夷也。是非羞惡廉恥惻隱之心，人性之真也，而彼喪盡矣，得非為大偽耶？而彼猶笑偽君子曰：“彼欲為私，何必偽飾也？欲為直為之耳，不若我之坦蕩而真也?！惫视麗蹌t愛，欲惡則惡，欲竊則竊，欲殺則殺。欲以其學(xué)索錢資，人譏其牟利，彼則曰：“我之索錢，我為真人也，豈若彼偽君子之欲得錢，而外飾禮樂哉？”嗚呼！即此一言，而彼之恥心絕矣，而猶自以為真，豈非偽之又偽者耶？其真性固若是乎？

且古無所謂偽君子之說，偽非君子，君子不偽。有外飾仁義禮樂而行私者，則直斥其偽可也，何必加以君子之名？小人之欲害君子也，不但其身欲害之，且并其名亦欲損之。小人之惡君子也，非必君子不容也，惡君子見其惡也。彼有慚焉，而君子之為善，愈慚彼之心，而慚無可避。使有見善而自新者，則或可登為君子，而有喪心病狂者，不以君子為樂也，則除君子以消其慚。君子之身除之矣，而名尚在也，士人稱道之，百姓頌揚(yáng)之，小人又有惡焉，乃加君子以偽之名，曰：“彼之仁義，彼之清廉，彼之為善，皆沽名而為私也。表為仁義道德，實(shí)則男盜女娼，窺其私，察其微，可見其善之偽而惡之隱也！”韓侂胄以此誣朱子，而偽道學(xué)之名起焉，偽君子之名興焉，嗚呼！則小人之惡烈于桀紂矣！

今之小人又曰：“小人為行私，直言直行無所飾耳，彼猶不失其真也，而人能見之，知避之；而彼偽君子之行私，則飾以仁義之美名，人不能見其惡，而抑不能避之也。則知偽君子之可懼，猶甚于真小人乎！”凡有君子之狷潔自好，修仁行善，彼則誣之為偽，曰：“無以其為善為真也，實(shí)則彼之為惡悍于小人，其偽難可破，其奸不可測也。常人不知，惟智者識(shí)之?！倍廊耸霕窞榫?，孰敢為君子？一為君子，則謂之沽名；一行仁義，則謂之行私。君子之為君子，豈不殆哉！

君子之名損矣，而小人猶憚?dòng)诘赖轮?zé)也。今之小人惡于古之小人者，又以偽名加諸古之道德，謂之偽道德，曰：“四書五經(jīng)所言者，皆偽道德也，其所為偽者，特事君以役臣民，便于君父之統(tǒng)治也，君可以此鉗臣，父可以此鉗子，偽道德之害也大矣！趨天下之人而為彼之奴，奴千年之人以戕其性，而中國敗壞至此而不可救。仁義者，君主所以愚臣民之心也；禮樂者，帝王所以制臣民之行也。毀仁義，而奴性可除焉；破禮樂，而平等可得矣?！眴韬?！于是毀仁義而破禮樂之理得，毀之破之而無所憚。而淫亂以恣其性，謂之為求自由；忤逆以傷其親，謂之求平等，無所不忌焉，人道夷而禽心長，小人之為惡，莫過于此矣！

道德為偽矣，而所以行此道德之圣賢亦偽也，又曰：“歷代所奉之圣賢：孔子、孟子、程子、朱子其實(shí)皆偽君子也，孔子言仁，而仁者欲民愛統(tǒng)治階層，以消民之反抗也；孔子復(fù)禮，而禮者欲人維統(tǒng)治階級，以役民之行動(dòng)也?？鬃泳S奴隸制而惡人民之起義，故詈陽虎為盜；維統(tǒng)治者而惡貴族之分權(quán)，故詬三桓為亂?？鬃?，至反動(dòng)者也，彼詈陽虎為盜，詬三桓為害，陽虎未盜國，而彼實(shí)盜千年之名矣！三桓非為害，而彼實(shí)害千年之中國矣！中國之衰弱不振，民生敝，外族侵，皆孔子之害也……”其極丑辭以詆先圣，吾不忍復(fù)述，其誣朱子又取政敵之羅致。仁義禮樂皆偽，而小人何懼于道德之責(zé)？孔孟程朱皆偽，而小人何慚于君子之善？無懼無慚，為惡有理，抑不留惡名，則人多樂為小人以謀私矣。古之為小人者，猶有恥焉；今之為小人者，至此恥心絕矣，此小人日多而君子日少也！

故偽君子之名，小人所以病君子，而世固無偽君子也。偽者，皆小人也，小人之稍存天良者，為私而不敢害人，誠有畏于名義，所為者，小惡也，直斥其偽可也，何必加以君子之名？小人之桀雄者，外示仁義以濟(jì)其私，外修禮樂以飾其惡，則仁義者，盜名之具也；禮樂者，竊國之器也，而可為大惡以禍國殃民，直斥其奸偽可也，何必加以君子之名？若孔子則斥之為鄉(xiāng)愿耳。小人無羞惡廉恥者，公然為惡，以跋扈于朝，似無所為偽也，然則謂之真小人乎？非也，仁義禮智，人性之真也，而彼喪盡矣，是為真?zhèn)我病６源嫣炝?，小人之桀雄者，則偽偽也，偽偽者，以偽飾偽也。直為惡者，禽獸也；曲為惡者而成乎大惡者，禽獸之雄也。古之小人偽以跡，而今之小人偽以誠。偽以跡者，彼自以為小人，而不以小人自鳴也，君子之身，可害之，而固不能掩君子之名也，古之奸雄，猶禮乎君子，而不以辱名致君子也；偽以誠者，彼以小人為真，而以真自鳴，不但害君子之身，并誣君子為偽，誣古圣賢為偽，而彼自詡其誠也，嗚呼！彼之誠，小人之誠耳！然則世無偽君子，亦無真小人也。偽者，皆小人也，不可加君子；真者，皆君子也，抑豈可加小人乎？正名者，君子之任也；亂名者，小人之惡也，而偽君子之名，亂之尤者矣，可弗辟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