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十分欣喜的是，我竟得著因緣，觀賞到了吳雨三先生晚年約于1923年至1932年十年之間寫給女兒吳韻香的一批書信手跡，共一百一十封之多。這批書信手跡基夲保存完好，是地方先賢文化研究彌足珍貴的資料。但我在這方面不可能深入探討，只能淺陋地談點個人讀感。   

在雨三先生那個年代，以及在更遠的古人那里，網(wǎng)絡(luò)時代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所以書信是人們進行感情交流和信息傳遞的最常用的文字載體，并且因為它們的內(nèi)容往往不足為外人道，而具有了較大的私秘性，在語言形式上，則呈現(xiàn)為平白質(zhì)樸、不事雕飾的基夲特色。尤其是父母寫給子女的書信，“舐犢之情”常常盈拂于紙上，更使后來者在窺見他們流注在字里行間的無限關(guān)愛和寄望時，也免不了深受感動。   

我想說的是，在觀賞到吳雨三先生寫給他的女兒吳韻香的這批書信手跡之前，我是在書上讀過曾國藩寫給他的兒子曾紀鴻的一些書信的。曾國藩為有清一代重臣，雨三先生則僅是清未至民國一個畢生執(zhí)教鞭于學(xué)校的老師。我無意于在歷史層面上對他們作出任何評判和比較，因為或許誠如曾氏所言，“凡富貴功名，皆有命定，半由人力，半由天事”，曾氏由他自己的人生履歷得出的經(jīng)驗性結(jié)論，等于告訴我們，人的富貴功名存在差別，除了與主觀因素有關(guān)之外，也取決于非常重要的客觀條件，所以是一種必須承認的人生事實。也正因為如此，我認為，對于曾吳來說，真正值得提出的，應(yīng)該是他們的共同點，即他們在實質(zhì)上都是深厚的中國儒家文化哺育出來的具有傳統(tǒng)意義的文人，因而導(dǎo)致他們的精神氣質(zhì)和人格修養(yǎng)，不無相近的地方。比如，曾國藩在咸豐六年九月二十九日夜寫給兒子曾紀鴻的書信中，他就提醒兒子“莫墜高曾祖考以來相傳的家風(fēng)”。而1924年7月25日吳雨三寫給女兒吳韻香的書信中，則也要求她“勿忘家教”。在曾吳的書信中，這幾乎是一種相同意思的表達?？梢姟凹医獭?、”家風(fēng)”在他們的心目中，是子女立身處世不可須臾離之的依憑。又，曾氏在咸豐八年八月二十日寫給兒子的書信中，他告誡兒子，“凡作一事，無論大小難易，皆宜有始有終。”雨三先生在1924年3月12日寫給女兒的書信中，則勸勉她，“其實凡任一事，萬無不從艱難做起，茍能堅忍到底，自能見效。”曾國藩在咸豐元年九月二十九日夜寫給兒子的書信中，他還對兒子說，“凡人多重子孫為大官，余不愿為官，但愿為讀書明理之君子?！庇耆壬?924年3月12日寫給女兒的書信中，也對女兒說，“切宜時時抱定主意，欲作一個有益于人的人。”從這些殷殷誘導(dǎo)的話語，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富貴功名在曾吳的人生理想中，皆不是唯此為大的目標，他們之所重者，在于能夠做個認真做好事情的人，也即所謂“讀書明理之君子”和“有益于人的人”，這才是他們不約而同確立的人生觀和價值取向。由此恰好表明，中國儒家文化在他們身上打下的烙印，是深入到了骨髓的，同時也是他們不同于流俗的人格定力和心靈品質(zhì)的表露和透示。而這對于相對地位比較卑微，終其一生與富貴功名無緣，只不過是一個教書老師的吳雨三先生來說，便愈加顯得難能可貴了。  

特別值得提出的還在于，與讀書夲上非手跡的書信有所不同的是，當我們的目光游走在吳雨三先生寫給女兒吳韻香的這一批書信手跡上面時，似乎猶能體察到每個字的書寫，在點畫之間尚有一股穿越了時空的生命氣息和深邃的父愛的溫度，在縈繞著，浸潤著，并且在歲月的裂罅中沉積了下來，久而未逝。

當然，如果從書法的角度看，則吳雨三先生的這些書信手跡，也不失為書法之妙品。這主要在于，行草乃是最適宜于書信書寫的書體，而這一書體又恰恰是雨三先生書法之所專擅。同時書信的書寫，大抵也跟古人的那些名帖一樣，并無刻意求工的用心，一種點畫信筆揮運的意態(tài)，便多了耐人賞玩的風(fēng)神。還可舉個近人的例子，如已故章草名家王蘧常，他的創(chuàng)作性的章草作品，遠不及他在書信上書寫的章草來得灑脫，自來就是一般論者的相同看法。而雨三先生以其厚積薄發(fā)的行草功力，在書信書寫上益顯信筆揮運的氣貫意連，字之出姿則含情帶韻，點畫神釆飛揚，富于律動，尤為體現(xiàn)了一種高格調(diào)的藝術(shù)內(nèi)涵，而足堪令人賞玩而不倦！

蕓女看之：

爾來書言欲到角石學(xué)藝，爾母以為必系教書艱難，方想走別路。其實凡任一事，萬無不從艱難做起，茍能堅忍到底，自能見效。今既受人牛羊而牧之矣，切宜時時抱定主意，欲作一個有益于人之人。無論如何艱難，必欲做到完滿，如有寫帖或解書有未能作者，可請通苞到家與爾兄一商，必能即時答復(fù)，免到礐石，往返太緩也！

頭轉(zhuǎn)處[ 見一九二四年三月十日注。]免用拘俗例，候暑假到家一團聚會。今當盡心教書，萬勿拋荒為囑！我家以教書轉(zhuǎn)復(fù)舊觀，爾輩能勤心于此，亦為親者所甚喜也。三月十二日角石寄。

此書到家著讓能、植添二人持至龍嶺交收，將來與苞自可時時往來，萬勿看作人客為要！父母寄。

（一九二四年三月十二日）

通苞、韻香子女看：

付去《初等文范》一部，苞可用工，看熟自可幫助教書?，F(xiàn)在須學(xué)得一個 “通”字，將來在社會自不至為人輕視爾最怕人輕視，近日細叔尚勸爾兄學(xué)作文，預(yù)備為文雅之士，何況爾十九歲之少年乎。萬勿自棄為囑！能作助教尤佳，勿想作取利，想作為地方謀公益自可。吾想暑假尚欲在家辦學(xué)。韻爾欲回家事，經(jīng)與爾母擬五月放暑乃同回家團聚，已寫信與爾兄，想早晚必有書與爾。

玉云、文寶時時借問[ 見一九二五年二月二日注。]，近且為爾寫紙庫帖，如有鴻便，須寫片紙謝謝。孫姑娘上日晤面，經(jīng)代致意，渠說“吾甚望韻香來此同住”。情意極為綿密。教書切宜謹心，既受人聘，萬不可輕易忘卻，學(xué)生宜愛惜。試看孫、曾姑娘教爾如何，則庶幾無難辦之事矣。此致！乙丑三月十四日角石父母付。

(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四日）

苞婿、蕓女覽：

乃翁十二月三十日來信（此信由陳長老開看后轉(zhuǎn)四叔，至今尚未接著）并銀四元，內(nèi)言金鐘讀書現(xiàn)無甚切。及苞到暹，伊母不甚愛惜，欲回不與以錢。今在家請時加教道（導(dǎo)），免至敗壞云云。爾輩見草，當自謹慎，勉為好人，無使遠人心憂可也。苞出門事打消未？此致即祝家安！

父礐石寄。

中華民國十五年元月二十日。

（一九二六年元月二十日）

韻香女兒看：

來書悉。嫁粧爾兄欲去縣自辦，囑伊?xí)何鸹丶?，不知意肯受否也？貴貞書寫得清楚，今已寄渠母去。寄爾親信內(nèi)有“順道邀渠妹同住及其次者亦愿聽否耶”二句不知意謂何？

夏令會及大年會刻已完竣，七月外祖母九十大壽，擬與汝母回家登堂賀之。想不久欲回家一巡，有便即通家人知之。耑復(fù)即祝家安！父母寄自礐石。丁六月廿三日。 

（一九二七年六月廿三日）

韻香看：讓豪中學(xué)欲請兼賈先生教責（職）。已寄去信二次初三、初六，今初九日尚未到，如還在家，須催伊即日上道，即有何事阻隔，亦宜通信來知。

爾在家須靜心教讀，通苞有父母安為，自可勿睬他。桂嶺店述茂父欲稅，宜斟酌稅價，與之蓋搭，勿延為佳！中華民國十八年八月初九日父母付 

（一九二九年八月初九日）

韻香女兒看：

來書二篇，讀之幾不知作何計劃？見字之后惟有自解慰而已。萬勿悲傷，吾自有策以應(yīng)之。如能即來，即將家事付妥人守管。如不能則將暹信付妹子帶來，爾明日或十二來亦可。耑此諭意。父母。

爾能與伊理家建屋，伊不戴情，尚說出多言，真是不情已極。宜來商量以為解憂。

一九三〇年正月初十日

英兒看：來書言你身體已安，極喜！我輩各負保身之責，無論男女老少，各宜切實調(diào)護囗能肩任義囗。近日父之身體腫氣大去，惟欲言完囗囗難必……對于魚肉似非喜好，每餐自炮或白食或助以牛乳，尚無減少，惟身中覺無甚爽快而已。兩手足常酸，想是注射之故。

匪風(fēng)籌備已叫人將路隙塞去。初九下午行之。

次崖翁送四叔豬銀二元，交四嬸發(fā)落。

蕓女看：來書據(jù)王先生說，麻地黃有毒，不可多食，安可多射云云。信到時已射七次，存五次，刻腫氣大消，惟兩手足射處時有酸痛或腫紅不消，第六次射手處，刻已另用膏藥貼愈。想王先生有毒之說然也！現(xiàn)已無注，食所寄來之藥水，諒必不誤?，F(xiàn)在住在澗最好，事業(yè)聽之天命亦得。將來家私或使人去收還，欲藉爾作主耳！

六月初九日父在家書。

 一九三二年六月初九日

節(jié)選自《廣雅藝術(shù)·霞彩漫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