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曲相傳為三國時期魏國阮籍所作。當時朝政昏庸黑暗,士大夫阮籍深感與時不合,為避免禍患,他隱居山林,彈琴吟詩,樂酒忘憂,引以為樂。詩言:“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鑒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报?/span> 老子在《道德經(jīng)》中開示:“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所以文人靈氣,自古多從清虛中來,或取情于山水,或取勢于自然;而太古希聲,則須由天地間尋覓。嵇康《琴賦》有云:“眾器之中,琴德最優(yōu)。”那藏清于泉、藏幽于林的樂音至境,縱覽千秋萬代,唯古琴可得。 每每看人彈奏古琴,總覺那凌空高蹈的手法與書畫者揮毫潑墨之姿頗為相似,此間輕重緩急、抑揚頓挫、曲直高低、清濁濃淡、收放虛實,均與文人氣脈相通。彼時彼地,畫家們亦耳濡目染于古琴的玄音,由琴樂獲得啟示,將山水中內(nèi)在的結(jié)構與律動灌注筆端,成就了浩瀚不朽之作。 唐寅(款) 《撫琴圖》 水墨紙本 立軸 ? 琴之器:“暢樂之趣者莫如琴” 古代畫作中,常見古琴身影。無論文人彈琴雅集,或雅士撫琴怡意,或幽人攜琴遠游,總能瞥見琴器之美。它們往往通體著深色髹漆,泛著暗淡光澤,本身并無幾許修飾,置于山水中,雖隱于深林石草間,卻成點睛之筆;置于斗室之中,不奪人眼目,卻自有意境、自聚光華。 唐-宋 “逍遙游”仲尼式古琴 作為靈性之器,琴身各部分都被賦予了象征意義——琴長三尺六寸五分左右,象征一年 365 天;面板呈弧形,象征天;底板為平,象征地;岳山為高山,琴弦為流水;十三個徽位,象征十二個月外加閏月。琴身各部件的命名也頗為講究,或以自然為名:“岳山、龍池、鳳沼、雁足”;或以人體為名:“琴頭、琴腰、舌穴、弦眼”……有山有水、有龍有鳳、有人有物、有天地日月和八卦五行——一張琴,便承載了蒼茫宇宙。 古代斫琴工藝流程,在東晉顧愷之的《斫琴圖》中可以一窺。此圖為迄今僅見的一幅描繪制琴過程的古畫。圖中所繪人物或挖刨琴板,或上弦聽音,或制作部件,或打造琴弦。 東晉 顧愷之《斫琴圖》 宋人摹本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往細部看,琴面與琴底兩板清楚分明,琴底開有龍池、鳳沼,可知當時琴的構造,已是由挖薄中空的兩塊長短相同的木板上下拼合而成。此外,畫面上的兩種古琴都是全箱式,琴身有了額、頸、肩等區(qū)分。由此可見,魏晉時期,斫琴技藝已形成成熟規(guī)制。 值得一提的是,古代的琴人已開始制作錦套、琴匣等保護琴器。如仇英所繪《漢宮春曉圖》 ,在后宮一眾聲色犬馬間,一張精美的古琴正由仕女身邊的古琴師從錦套中小心取出。古人待琴器之珍,可見一斑。 明 仇英 《漢宮春曉圖》(局部) ? 琴之音:“泠泠七弦上,靜聽松風寒” “忽聞悲風調(diào),宛若寒松吟”,此中的沉郁蒼涼、曠遠和平,便是古琴之音。琴音可以是空山鳥語、古寺暮鐘,可以是荒煙落照、古道西風,亦可是月照流泉、林嘯蟲鳴。它的美,存在于一個樂音從生發(fā)、蔓延至消失的虛靜中;存在于聽琴者于一個樂符升起、落下的等待和體味中。 至于琴曲,朝代更替,古琴曲調(diào)從最初的大眾娛樂逐漸走向小眾。無論“窈窕淑女,琴瑟友之”,還是“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都能想見吟著風雅頌的年代,人們談情或宴賓都用得上琴;更不必說司馬相如以一曲《鳳求凰》去追求新寡卓文君了。 劉松年 《十八學士圖》局部 值得玩味的是,“聲音”這一形而上之元素在琴畫中的表達。細觀這些畫,總能看到神態(tài)各異的聆聽者,他們的目光焦點常散落于畫中各處:時為花鳥,時為風月。表面看毫無關聯(lián),實則為畫家對聲音的隱約暗示——畫家意圖通過“通感”“移情”來關聯(lián)琴聲的美妙。如劉松年《十八學士圖》、陳洪綬《授徒圖》中出現(xiàn)熏香、花卉、禽鳥、飲食器具等元素,畫家用焚香對應嗅覺,花鳥對應視覺,撥弦之手對應觸覺,茶果對應味覺等。正是琴聲的蓄韻幽微,令畫中人開啟了識別、玩味與享受這一切的觸角。而畫者繪下它們,也不全然是無意識行為,而是五官通感漫延至腦的潛意識產(chǎn)物。 明 陳洪綬《授徒圖》絹本設色 美國加州大學美術館藏 故古畫雖無言,但觀者與畫中聽者一樣,于畫卷的細節(jié)得到啟發(fā),以致“無言而心悅”——琴樂于青煙中縈繞、花鳥間浮動、茶果中留香,此時無聲勝有聲。一如古琴之音始終留有余地,不振聾發(fā)聵,亦沒有詭調(diào)邪音,歸根結(jié)底,便是余音繞梁的“含至德之和平”。 ? 琴之境:“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歐陽修曾記:“在夷陵,青山綠水,日在目前,無復俗累,琴雖不佳,意則自釋;及作舍人、學士,日奔走于塵土中,聲利擾擾,無復清思,琴雖佳,意則昏雜,何由有樂?”歐陽修點破了彈琴環(huán)境的重要性——琴人獨自撫琴,草木花鳥相伴,游心清風明月。此舉看似孤芳自賞,實則遠離塵俗,自覺萬物有靈,均為知音。 仇英《桃源仙境圖》 王維詩言:“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林深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睂?、對月、臨水、臨崖,均是古人習琴的傳統(tǒng)。雨窗撫琴,指端便繞煙霞;雪夜弄琴,弦上如灑冰霜;鶴前停琴,翩翩驚鴻起舞;樹下鼓琴,琴腰梅影橫斜……古人通過指尖撩撥的幾根琴弦與自然唱和,汲取天地靈氣,將對生活、生命的思索播撒至山林丘壑間,揮散于陰晴雨雪中,是禪機,亦是雅興。仇英《桃源仙境圖》、李公麟《高會習琴圖》、夏圭《臨流撫琴圖》、唐寅《山齋撫琴圖》等,均繪有此中雅興佳趣。畫中人于亭臺水榭中靜聽流水與松濤,垂目以琴修行,終究漸入佳境,尋得精神的皈依。 唐寅《山齋撫琴圖》 ? 琴之士:“對俗子不彈,不衣冠不彈” 古時琴風盛行,甚被列入“琴棋書畫”四藝之首。故擅琴者多文人儒士,亦有羽衣蹁躚,卻非平民百姓所能親近。鼓琴者往往氣格淳雅,面無俗塵,長袖拂風登高臨遠。琴壇從來都有“士無故不撤琴瑟”和“左琴右書”之說;甚至素講“五不彈”:疾風甚雨不彈,塵市不彈,對俗子不彈,不坐不彈,不衣冠不彈。 趙佶《聽琴圖》 趙佶《聽琴圖》中,徽宗身著皂色道袍,束發(fā)免冠于松下彈琴,一派仙風道骨,是所謂“身居高位亦心懷林泉”“導養(yǎng)神氣,宣和情志”。 演奏者常與明月清風相伴,自足自溺;卻也時有“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之遺憾。他們以琴詠志,求彈琴時身在鴻儒間,心意平正,與相知者相應。 元王振鵬所繪《伯牙鼓琴圖》 元王振鵬所繪《伯牙鼓琴圖》,講的即春秋名士俞伯牙過漢陽,在舟內(nèi)鼓琴時路遇樵夫鐘子期的故事。畫中伯牙長髯闊面,忘我于手中琴弦,高山流水之音在指尖飛動;子期長袍素衫,凝神陶醉聆聽,嘆著“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此時,彈者心中無形的“音”,化作聽者心中有形的“像”。兩人之間,洞穿了達官顯要與山林隱士的壁壘,填平了江山漁火間的溝壑,只余裊裊琴聲繞梁回環(huán),絲絲入扣,連結(jié)起彼此迥異生命的質(zhì)地……也難怪子期去世后,伯牙在其墳前失聲痛哭,毀琴立誓,永不再彈。 高山流水遇知音,乃人間不可多得之幸事,然尋知遇者而不遇才為撫琴之常態(tài)。林黛玉說:“若無知音,寧可獨對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張琴?!笔瘽鳌秾ε椙賵D》,便是這“退而求其次”心理的寫照。表面看,彈琴者樂在其中,而題跋“世上琴聲盡說假,不如此牛聽得真”等詩句,則暴露了畫者難遇知己,只能寄情于“牛聲一呼真妙解”的無奈,演奏者孤獨落寞的心境昭然若揭。 石濤 《對牛彈琴圖軸》 紙本墨筆 約1705年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 ? 琴之道:“中正平和,淡遠虛靜” 盛唐之年,風清月朗,空林寂靜,白居易獨坐林中,氣血和平,心手合一,獨自彈琴至深夜,寫下《清夜琴興》: 月出鳥棲盡,寂然坐空林。 是時心境困,可以彈素琴。 清冷由木性,恬淡隨人心。 心積和平氣,木應正始音。 響余群動息,曲罷秋夜深。 正聲感元化,天地清沉沉。 這首詠琴詩中,由清澈之心、空寂之境、恬淡之琴構成的意境,有儒有道也有佛,追求的是“恬淡”“和平”“無事”“心靜”的琴之至美,這是白居易的音樂情趣,也是嵇康、陶潛、蘇軾之輩的審美理想。他們均在詩書畫中捕捉那種天、地、人之間的同一關系,強調(diào)琴、境、士“天人合一”的哲學觀念。 “琴之為樂,可以觀風教,可以攝心魂,可以辨喜怒,可以悅情思,可以靜神慮,可以壯膽勇,可以絕塵俗,可以格鬼神,此琴之善者也?!?/p> 夏圭《臨流撫琴圖》北京故宮博物館藏 噪音喧囂的當下,洞見琴畫中太古遺音這般恬淡、平和的音樂,依然能令人守住清靜,照亮內(nèi)心的智慧。琴的音韻依然能折射出兩千年前的高山流水、明月清風,畫的筆墨則疊映出拂去歷史塵埃后的秦磚漢瓦、唐風宋韻;琴聲如光,將神秘、靜穆、超然、深邃引向樸質(zhì)、平和、天然、淡遠;琴畫似水,流經(jīng)歷史荒蕪的河床,潤澤了每一代文人的心田,歷久彌長。 來源:藝術品鑒雜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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