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的弟子曾經(jīng)問朱熹：“濓溪教程子尋孔顏樂處，如何？”朱熹回答說：“先賢到樂處已自成就向上去了，非初學(xué)所能求。況今之師非濓溪之師，所謂友者非二程之友，所以說此事卻似莽廣。不如且就圣賢著實用工處求之，如‘克己復(fù)禮’，致謹于視聽言動之間，乆乆自當(dāng)純熟充達向上去。”[1]

朱熹并沒有明確告訴弟子“孔顏樂處”在哪里，反而認為初學(xué)者還沒有能力去求，“說此事卻似莽廣”，這等于將“尋孔顏樂處”懸置起來，不予深究了。

不過，他還是指出了“就圣賢著實用工處求之”的途徑，以指導(dǎo)弟子去“尋孔顏樂處”。照朱熹看來，“克己復(fù)禮”就是“尋孔顏樂處”的一條途徑。

必須承認，朱熹認為“孔顏樂處”是個人“已自成就”的“向上”層次，實為不刊之論?？鬃邮鞘ト?，“孔子之樂”自然無人可及，可以暫且不論。顏回是孔子最得意的弟子，孔子給予其很高評價，超過孔門所有弟子，其“成就”自非常人可及。

因此，“顏子之樂”也非常人可以達到。理解了“顏子之樂”，也就明白了“向上”一路。而要真正理解“顏子之樂”，必須首先理解顏回其人，看看他究竟“成就”了什么，有哪些過人之處，如何為孔門弟子所服膺，“顏子之樂”又如何成為了孔子教育的一個標高。

然而，用世俗的觀點來看，顏回并沒有什么可以夸耀的“成就”，他既沒有建立事功，也沒有留下著述，在儒家學(xué)統(tǒng)上并沒有占據(jù)多高的地位。

若以事功而論，顏回的建樹在孔門弟子中不算杰出。辦外交，講貨殖，他肯定不如子貢。子貢曾被孔子派往齊國，阻止齊國攻伐魯國，“子貢一出，存魯、亂齊、破吳、強晉而霸越，子貢一使，使勢相破，十年之中，五國各有變?！盵2]

這樣的外交才能不是常人能有的，其為魯國留下的功業(yè)也是一般人難以企及的。在貨殖理財方面，子貢的才能也遠遠超過顏回。孔子曾說：“回也其庶乎，屢空。賜不受命，而貨殖焉，億（臆）則屢中。”[3]意謂顏淵為人很不錯，卻總是窮得沒辦法。而子貢不安本分，囤積貨物，猜測行情，卻總是被他猜中。

若就著述而言，顏回的成就肯定不如卜商（字子夏）、曾參（字子輿）。后人雖有傳說，“顏淵弱冠，而與仲尼言《易》”[4]，但那只是說明顏回曾從孔子受《易》?？鬃幼x《易》“韋編三絕”，以及撰寫“十翼”，《易》的整理傳授主要靠孔子而非顏回。

子夏參與撰定《論語》，傳授《詩經(jīng)》、《春秋》和《易經(jīng)》“十翼”，撰寫《儀禮·喪服傳》，《爾雅》、《孝經(jīng)》的編撰和傳授也與子夏有關(guān)。[5]

而曾參的著述也頗豐富，《漢書·藝文志》著錄有《曾子》十八篇，后大多收入《大戴禮記》和《小戴禮記》中，其《大學(xué)》一篇對后世影響至為深遠。還有《孝經(jīng)》也有為曾參所撰的傳說。[6]

若從學(xué)統(tǒng)來看，顏回的影響也肯定比不上曾參和子夏。盡管《韓非子·顯學(xué)》提到孔子逝后，儒分為八，其中“有顏氏之儒”[7]，此“顏氏之儒”是否傳顏回之學(xué)，學(xué)界有不同意見。

即使所傳是顏回之學(xué)，但其學(xué)術(shù)傳承后來中斷，也并未能形成有影響的學(xué)統(tǒng)。而曾參被稱為曾子、子夏被稱為卜子，有明晰的學(xué)術(shù)傳承，影響十分深遠。

清人陳玉樹說：“無曾子則無宋儒之道學(xué)，無卜子則無漢儒之經(jīng)學(xué)。宋儒之言道學(xué)者，必由子思、孟子而溯源于曾子；漢儒之言經(jīng)學(xué)者，必由荀、毛、公、谷而溯源于卜子?！盵8]

近人蔡元培也指出：“儒學(xué)有曾子、子夏兩派：曾子尊德性，其后有子思、孟子；子夏治文學(xué)，其后有荀子。”[9]在他們看來，孔門弟子曾參、卜商在中國學(xué)術(shù)思想史上的地位是顏回所不能比肩的。

既然顏回在“立言”、“立功”方面并無多大建樹，那么，顏回又是憑什么能夠得到孔子給予的“好學(xué)”美譽，成為孔子教育的標高，入列“孔門十哲”，以致成為儒家道統(tǒng)的“復(fù)圣”，作為“四配”之首而配享孔廟的呢？[10]

在筆者看來，“復(fù)圣”一語大體可以回答這個問題。元文宗至順元年（1330年）七月戊申，朝廷加封顏子為兗國復(fù)圣公、曾子為郕國宗圣公、子思為沂國述圣公、孟子為鄒國亞圣公。[11]

所謂“復(fù)圣”，是說顏回最重要的特點是與孔子的為學(xué)和為人相似，“復(fù)”有重復(fù)、復(fù)制義，即是說，顏回是與孔子相似的又一位圣人。

孟子弟子公孫丑曾問孟子：“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圣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孟子的回答是：“乃所愿，則學(xué)孔子也。”[12]公孫丑聽到的說法，認為顏回有圣人的體統(tǒng)，只是格局小一些而已。

孟子的愿望雖然是以孔子為榜樣，表明他有更高的追求，但他顯然也是同意顏回具有圣人體統(tǒng)的看法的，而這個標準的圣人就是“圣之時者”孔子。

前文已經(jīng)說明，孔子將勤奮、快樂作為自己的人格特點，而顏回也有與孔子同樣的人格特點。因此，“復(fù)圣”顏子所復(fù)制的正是孔子的“為學(xué)”與“為人”。正是在“為學(xué)”與“為人”的根本點上，顏回高過孔門的其他弟子，成為孔子教育的標高。而“孔顏之樂”也就在這里得到最準確、最全面、最深刻的詮釋。

要理解顏回的“好學(xué)”，必須先理解孔子的教育思想。清人沈近思說：“周子教人尋孔顏樂處。某謂當(dāng)從《論語》開篇第一章尋起。按此言最確實，葢學(xué)之正，習(xí)之熟，說（悅）之深，由此而樂而不慍，孔顏之樂在其中矣。”[13]這一認識是頗為深刻的。

筆者曾撰文指出：《論語》首章是“孔門入道之要”（ 宋人鄭汝諧語），概括了孔子教育思想的精髓，這種教育既是文學(xué)知識教育，也是知行合一教育，更是道德人格教育；并且，這種教育并非強制性教育，也非痛苦型教育，而是快樂型教育。

“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悅）乎”，乃就個體學(xué)習(xí)而言，重在強調(diào)個體學(xué)習(xí)的態(tài)度與情感?！坝信笞赃h方來，不亦樂乎”，則超越個體而就同門相處而言，[14]重在說明個體學(xué)習(xí)效果需要通過朋友的反映來檢驗。

“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指出群居切磋所應(yīng)達到的道德水準和精神境界，重在提示教育的目標是為了養(yǎng)成學(xué)者的君子人格。孔子希望弟子們將圣人之道作為學(xué)行的內(nèi)容，將朋友切磋、共同成長作為教學(xué)的手段，將養(yǎng)成君子人格、提升道德境界作為教育的目標。[15]

由此可見，孔子的教育貫穿著快樂精神，而最終養(yǎng)成的君子人格也是坦蕩快樂的。這與“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的教育理念是完全一致的。[16]

孔子對“學(xué)”的理解，并非如今人偏重于文化知識的學(xué)習(xí)，而是更重視社會生活的實踐。他說：“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17]

其弟子子夏也說：“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xué)，吾必謂之學(xué)矣?！盵18]

顏回之學(xué)，正在于他把踐行孔子所闡釋的堯舜之道放在首位，把孔子的教導(dǎo)奉為圭臬，從不違背，做到了知行合一。

孔子說過：“回之為人也，擇乎中庸，得一善，則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盵19]顏回能夠“拳拳服膺”于善而“弗失”，就在于他不僅將這一善變成了知識，而且將這一善變成了行動，并且持之以恒。

孔子又說：“吾與回言，終日不違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發(fā)?；匾膊挥??！盵20]孔子正是從顏回的行為中理解了顏回不僅不蠢，而且有可以啟發(fā)人的東西。顏回知道了“克己復(fù)禮為仁”，就“請事斯語”，“其心三月不違仁”，這便是“學(xué)而時習(xí)之”，其他弟子難以做到，或者雖然能夠做到卻沒有他做得那樣好，那樣到位。

知道了同學(xué)之間需要切磋琢磨，共同成長，他就與同學(xué)友愛相處，團結(jié)互助，發(fā)揮出其他弟子難以發(fā)揮的特殊作用?？鬃右蚨袊@：“自吾有回，門人日益親?！盵21]

知道了君子要做到“人不知而不慍”，就踏踏實實去做，以致曾參對人說：“以能問于不能，以多問于寡，有若無，實若虛，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嘗從事于斯矣?！盵22]

毫無疑問，顏回是踐行孔子教育教學(xué)思想最為堅定最為準確也最為執(zhí)著的弟子，孔子獨許其“好學(xué)”是有客觀現(xiàn)實依據(jù)的，并非出于個人偏愛。

顏回的為人不僅與孔子為人相似，也符合孔子的教育預(yù)期。

這里舉一事證明。據(jù)《孔子家語》記載，孔子周游列國時在陳被困，“孔子不得行，絕糧七日，外無所通，藜羮不充，從者皆病。孔子愈慷慨，講誦弦歌不衰，乃召子路而問焉，曰：‘《詩》云：“匪兕匪虎，率彼曠野。”吾道非乎？奚為至于此？’子路慍，作色而對曰：‘君子無所困，意者夫子未仁與？人之弗吾信也。意者夫子未智與？人之弗吾行也。且由也昔者聞諸夫子：“為善者天報之以福，為不善者天報之以禍?！苯穹蜃臃e德懷義，行之乆矣，奚居之窮也？’子曰：‘由未之識也，吾語汝。汝以仁者為必信也，則伯夷、叔齊不餓死首陽；汝以智者為必用也，則王子比干不見剖心；汝以忠者為必報也，則關(guān)龍逄不見刑；汝以諫者為必聽也，則伍子胥不見殺。夫遇不遇者，時也；賢不肖者，才也。君子博學(xué)深謀而不遇時者，眾矣。何獨丘哉？且芝蘭生于深林，不以無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為窮困而敗節(jié)。為之者，人也；生死者，命也。是以齊小白之有霸心生于莒，晉重耳之有霸心生于曹、衛(wèi)，越王勾踐之有霸心生于?稽。故居下而無憂者，則思不遠；處身而常逸者，則志不廣。庸知其終始乎？’子路出，召子貢，告如子路。子貢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夫子盍少貶焉？’子曰：‘賜，良農(nóng)能稼，不必能穡；良工能巧，不能為順；君子能修其道，綱而紀之，不必其能容。今不修其道，而求其容。賜，爾志不廣矣，思不遠矣?！迂暢?，顏回入，問亦如之。顏回曰：‘夫子之道至大，天下莫能容。雖然，夫子推而行之，世不我用，有國者之丑也。夫子何病焉？不容，然后見君子?！鬃有廊粐@曰：‘有道哉！顏氏之子。使爾多財，吾為爾宰。’”[23]

從這個故事中可以看出，子路、子貢對孔子的思想學(xué)說和處世態(tài)度是有所保留的，至少是心存疑慮的，然而，顏回對孔子的思想學(xué)說和處世態(tài)度不僅是理解和贊同的，而且是積極支持的。

從這里可以看出，顏回的為人處世是最接近孔子的，以致孔子愿意做顏回的宰臣。或者換一種說法，孔門弟子只有顏回才真正體現(xiàn)了孔子儒學(xué)的教育目標，成為孔子教育的標高。這是孔子對他評價最高的重要原因，也是同門弟子服膺他的主要依據(jù)。

顏回的為人與為學(xué)，體現(xiàn)在精神層面就是“顏子之樂”。即使我們承認“顏子之樂”與“孔子之樂”有層次之別，但它們有著相同的本質(zhì)卻是不容否認的。

因此，元人郝經(jīng)說：“昔濓溪先生嘗使二程尋孔顏樂處與所樂者何事，葢孔顏之樂，不在夫蔬食水飲、陋巷簞瓢也，安時處順，盡其在我，毋意毋必，與物俱化，窮達得喪，壽夭貴賤，非我性分，澹然相忘，而其樂有不可量者，所謂天下之至樂也。”[24]

像這樣將“孔顏樂處”與人格特征和處世態(tài)度聯(lián)系起來，是符合孔子教育思想和教學(xué)實踐的，也符合周敦頤要二程“尋孔顏樂處”的教育預(yù)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