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宏生命日記（299）

力挺瓊瑤，以癌癥晚期患者的身份

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人生謝幕。久負盛譽的瓊瑤阿姨，如今就裹挾在丈夫平鑫濤人生謝幕前的糾紛中。

不是所謂的財產糾紛，而是一場爭執(zhí)——平鑫濤病重之際，是不是要胃插管治療。瓊瑤表示，丈夫曾經有過遺囑，病危時不得插管，可是，平鑫濤前妻的子女不同意。他們覺得，父親沒有到病危的程度，不讓插鼻胃管，就是要餓死他。

最終的結果，大家都知道了，平鑫濤依然插了鼻胃管。他沒有什么意識，那種鼻插管的痛苦，他沒有感受到。平鑫濤的兒子也算是盡了孝心，他爸爸的生命依舊維持著。

任何人都不知道，平鑫濤到底有沒有意識，90歲的他是不是愿意接受插管。智慧的瓊瑤阿姨，終究沒有如意譜寫出關于老公人生謝幕的劇本。

這場討論涉及到兩個問題，一個問題是：再婚家庭中，前妻的孩子與繼母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另一個是，當一個人處于人生謝幕階段，如何決定自己的生死。具體地講，是痛苦地茍延殘喘數日到數月乃至一兩年，還是盡量減少痛苦，體面而舒適地離開人世。

關于繼母與養(yǎng)子之間的關系，我們要懂得，孩子與生母的血緣關系是難以割舍的。孩子在感情上永遠對生母是親近的（不包括生母遺棄孩子、生母去世）。因此，瓊瑤作為“第三者插足”建立的婚姻，當平鑫濤不能“掌舵”后，繼子力量凸顯強大，繼母瓊瑤就把控不了生活的走向。

就常人看來，繼子對瓊瑤來了次“舊賬清算”，實際上，始作俑者是平鑫濤。先有蒼蠅，才會找到裂開房的蛋。瓊瑤阿姨犯不著著急，你無法決定老公的謝幕方式，那就叮囑自己的兒子，如果是自己遇到類似情況，遵從自己的遺囑就是了。

在這里，我不想討論所謂的感情問題，我明確支持瓊瑤的選擇，我還想說，如果是我到了平鑫濤這種境況，我希望家人選擇什么。

下鼻飼管是非常痛苦的。一根管子從鼻子里插到胃部，絕非咽一口水那么簡單。不要以為下了鼻飼管，患者吃飯就方便了。從鼻飼管灌流食到胃部，也不是像填鴨那么方便。我住院時，見到患者舉著一個瓶子，一滴滴通過管子，流向鼻腔。我有些好奇，對方告訴我，這就是鼻飼管。

去年8月15日，我的主治醫(yī)生查房，見我瘦了，就建議我下鼻飼管，也就是從鼻子里下一根管子到胃部，以后吃飯就直接用針管打，不用自己吃了。我不同意，妻子卻贊成，我們倆發(fā)生了激烈的爭吵。妻子指責我不配合醫(yī)生治療。我知道，喉嚨腫脹加潰瘍，成了一條縫，再插一根管子進去，那種摩擦將是巨痛。妻子堅持認為，既然治病你就要堅強，怕疼，那你來治病干嘛？

無奈，我只好插鼻飼管。鼻飼管是一根塑料管，里面有鐵絲，利用鐵絲的韌度插到喉嚨，再把鐵絲拉出來。護士告訴我，當管子到了喉嚨后，要用力做吞咽動作，把管子咽下去，我點頭同意。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那種痛苦。管子插進鼻腔后，徐徐下插，這時鼻子口腔涌出來大量的黏液，淚水噴涌而出。小護士趕緊端著垃圾筐讓那些黏液流到筐里，哪知道，黏液是稠稠的，只能用紙擦。妻子飛快地抽著紙，黏液一次次噴涌而出。我說，不行，停一下。

我喘息著，護士們默默地注視著我，我淚流滿面，可憐巴巴地望著她們。時間似乎停滯了，我想，忍痛吧，這就是我的命，繼續(xù)插吧。

護士重新把管子插進鼻腔，穿過鼻腔時，口腔黏膜依然大量地噴涌出來，淚水嘩嘩地流。老婆用一團又一團紙，擦拭那些黏液。慢慢地，管子進了喉嚨，逐漸地向下。更激烈的反應來臨了，因為喉嚨早已潰瘍，腫得只剩下一條縫，管子的進入就像一根筷子直插進去，胃里雖然沒有食物，但管子一刺激，大量的胃黏膜嘔吐出來。我忍不住，下意識地伸手去拔管子，護士只好趕緊把管子拽出來。我喘息著說，受不了，太痛苦了。

若非有那種經歷，沒人知道我當時的感覺。我就是一頭待宰的羔羊，絲毫反抗不得。后來，一位老護士雙手戴上橡膠手套，要親自給我下管。我恐懼得淚流滿面，我說，能不插就不要插了，實在太痛苦了。老護士快口快語地向妻子說明了插管的利弊。插管后，患者將忍受更多的痛苦，吞咽能力下降，喉嚨里的濃腫沖不下去，將來恢復起來會更加困難。

我說，不插了吧，我以后使勁吃飯就是了。妻子聽了老護士的建議，態(tài)度不那么堅決?；氐讲》浚姨上?，妻子說，既然不插管了，那就多喝水吧。她用針管向我的喉嚨灌白水，我一口一疼地下咽。不知不覺，我的淚水悄悄地淌流滿面……

（點擊閱讀：胡子宏生命日記（43）：8月15日的涕淚交加）

當一個患者意識清醒時，沒有誰愿意接受那種插管的痛苦。我治療的半年時間，放化療的痛苦倒在其次，那次插鼻飼管，是最痛苦的。真正治療中的痛苦，并沒有令我膽怯。

因為人生的特殊際遇，我目睹過數次死亡。人在極度痛苦的時候，會產生迫切的求死欲望。我親眼見過淋巴瘤患者難以喘息，拔掉了自己的氧氣管和輸液管。我親眼見過患者在臨終前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實際上，人生總是謝幕的，平平靜靜地謝幕，少受罪，少花錢，少折騰，是親人最妥當的選擇。

再過三五天，就是我母親去世15年的紀念日。她因心梗住進醫(yī)院，經歷過了16個小時的痛苦掙扎。按照醫(yī)囑，護士在我母親非常痛苦之際，還要抽血化驗。母親的手腳冰涼，根本抽不出血來。我阻止了護士抽血，很快就有醫(yī)生問，是不是放棄治療。

我告訴醫(yī)生，母親此時處于什么境況，她肯定比我更清楚，繼續(xù)治療只能增加她的痛苦。后來，醫(yī)生讓我簽字。我寫道：因患者病情危重，停止一切不必要的抽血化驗，保持維持性治療。過了幾個小時，母親在掙扎中，心臟驟然停止跳動。

我在簽字前，還征求了父親、舅舅、姨媽的意見，他們沒有提出反對。不過，數年后，我跟大舅促膝談心，他告訴我，當時他對我的簽字有過誤解，以為我舍不得花錢給媽媽治病，后來，終于想通，我母親已經難以救治，與其受痛苦，不如早日離世。

我跟兩位妹妹聊天，告訴她們，當媽媽痛苦地喊叫著、掙扎著的時候，我想到的不是搶救媽媽，而是希望，媽媽，快點死吧，死了，就不受罪了。兩個妹妹竟然不約而同地告訴我，她們當時想的，跟我同出一轍。

當我得知自己患鼻咽癌，真是細思極恐。我無數次想象著人生謝幕的情景。我的奶奶患腦出血，病榻上躺了一年，沒有知覺，慢慢地消瘦，臨終前沒有痛苦。我的姥爺在84歲的某天下午，外出轉了一圈，回來覺得不舒服，坐著椅子上溘然離世。那種沒有痛苦的謝幕，沒有撕心裂肺的折磨，真可謂一生修來的造化。

去年7月5日，我出發(fā)去北京治療前，悄悄地囑咐兒子幾件事，其中一條就是，當爸爸病危的時候，不要搶救，告訴媽媽，唯一做的就是減輕痛苦。

話題回到平鑫濤的插胃管上，其實，無論是瓊瑤，還是平鑫濤的兒子，都知道，90歲的平鑫濤只是茍延殘喘。如果平鑫濤能決定自己的謝幕方式，最妥當的就是平靜離世。如果法律允許，安樂死其實是最舒服的方式。

其實，人的感情是自私的，平鑫濤的兒子也不例外。也許在他看來，父親只要喘息著，就擁有著生命，自己也擁有著父親。他那種忽視患者的痛苦，只是來滿足自身感情需要，算是一種罪惡。

瓊瑤阿姨其實悟透了生死，可惜，平鑫濤的謝幕方式，她已經無法做主。我堅定不移地站在她的立場上。如果是我的父親遭遇這樣的境遇，我絕對不同意任何的搶救措施，我只要求，減輕痛苦，讓老人安然離世。這更是我對人生謝幕方式的選擇。

我雖罹患絕癥，我也不想早早地謝幕。但是，一旦結局無可更改，那就安然離開這個人生，誰都逃脫不了人生的宿命。我最反感而痛恨的是，很多子女，為了表達孝心，不惜一切代價去搶救病危的父母，耗費了錢財，還把父母折磨致死。他們心安了，父母卻遭受了痛苦的折磨，這種愚孝是莫大的罪過。

我支持瓊瑤阿姨的選擇。如果我到了平鑫濤的地步，希望妻子和兒子都要放棄一切不必要的搶救。如果身體插滿了管子，僅僅維持著茍延殘喘，那種生命有什么意思呢？有什么價值呢？

這一生，最寶貴的，有時候不是什么膽識和勇敢，而是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