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對《西游記》的故事耳熟能詳,唐三藏于貞觀三年從長安(今陜西西安)出發(fā),經(jīng)過今天的河西走廊的玉門關,再從中亞轉道南亞,到達當時的天竺(即今日的印度)成功取經(jīng)。 不過,當我們打開地圖可以發(fā)現(xiàn),唐三藏的路線相當于往西北繞了一大圈,實際上到達天竺的最快路線應該是往西南走。那么,為什么唐三藏去印度要往西北走呢?不往西南走的原因有哪些? ▲膾炙人口的《西游記》故事,是中國人的文化記憶之一。 《西游記》,從大漠古道而來《西游記》的原型是唐太宗時期,玄奘從國都長安出發(fā)到天竺的那爛陀寺學習佛教理論,攜帶貝葉經(jīng)回大唐的故事。 從玄奘口述的地理史籍《大唐西域記》中,我們可以得知他的取經(jīng)路線如下:從長安出發(fā),穿過河西走廊,到達吐魯番盆地,沿著絲綢之路從天山南麓經(jīng)阿耆尼國(今新疆焉耆)、屈支國 (今新疆庫車),到塔克拉瑪干沙漠古城阿克蘇,越過冰雪覆蓋的天山,到達唐王朝經(jīng)營西域“安西四鎮(zhèn)”之一的碎葉城(吉爾吉斯斯坦的托克馬克)。然后沿中亞荒漠的南緣,攀登波斯語中稱為“世界屋脊”的蔥嶺(今帕米爾高原),穿過從中亞通向南亞的重要通道——鐵門,取道阿富汗,然后踏上他取經(jīng)的目的地——印度半島,最后到達了天竺的那爛陀寺。 ▲在歲月變遷中,昔日繁華的那爛陀寺只留殘垣斷壁。2016年,那爛陀寺考古發(fā)掘遺址入選《世界遺產(chǎn)名錄》。圖源/Government of Bihar 當時,位于印度的那爛陀寺,規(guī)模宏大,曾有多達九百萬卷的藏書,歷代學者輩出,最盛時有萬余僧人學者聚集于此,是研究佛學、培養(yǎng)佛學家的重要場所,也是南亞、東亞都矚目的大乘佛學中心。而長安與那爛陀寺之間的佛教文化傳播,主要依靠僧俗、商人的口耳相傳,翻譯的佛經(jīng)殘缺不全,導致義理含混,理解不一,不同人對重要的理論問題分歧很大,難以融合,因此玄奘下定決心親自取經(jīng),以便厘清經(jīng)義。 玄奘的這一路,是世界上最艱險的旅程之一,經(jīng)歷了溫帶季風氣候、溫帶大陸性氣候、熱帶季風氣候,穿越了玉門關與羅布泊之間的戈壁,到過中國夏季熱極——吐魯番盆地的火焰山,路過中國最大的沙漠,也是世界第十大沙漠的塔克拉瑪干沙漠,繞過青藏高原的西部,雖然沒有吳承恩小說中“九九八十一難”的神話色彩,但是從地理探險上看也是一大壯舉。 ▲火焰山位于吐魯番盆地中部,主要由侏羅、白堊和第三紀的赤紅色砂、礫巖和泥巖組成,在夏日望去猶如蒸騰的火山。攝影/易水 西經(jīng)在西南,為何取道西北?令人不解的是,印度其實位于長安的西南方向,而玄奘的路線往西北繞了很大一圈。要知道,唐朝時期從中原到達印度,大概有四條路線: 一是從東南沿海的廣州、泉州等海港出發(fā),遵循著名的“海上絲綢之路”,經(jīng)馬六甲海峽與馬來群島,到達印度半島東南部的科羅曼德耳海岸,棄船上岸進入天竺;二是由長安進入四川盆地,遵循“西南絲綢之路”,在高山密林中到達云貴高原,然后穿過橫斷山脈進入緬甸,通往印度半島;三是由西安經(jīng)青海進入青藏高原,遵循“食鹽之路”,翻越喜馬拉雅山經(jīng)尼泊爾到達印度半島;四就是玄奘所走的陸上絲綢之路,從長安經(jīng)過玉門關,沿著天山翻越帕米爾高原,再曲折南下到達印度半島。 ▲絲路節(jié)點敦煌的莫高窟,崖面上鱗次櫛比、重重疊疊的洞窟密密麻麻排列,像微縮的石窟長廊。攝影/吳健
首先要從唐朝對西域的經(jīng)營說起。鼎盛時期的大唐,版圖之大在中國歷代王朝中數(shù)一數(shù)二,掌管著中原王朝與西域的大部分區(qū)域,根據(jù)專家估算,唐朝疆域最廣的時候可達1200萬平方公里,比今天歐洲的面積(1016萬平方公里)還大。尤其在西域地區(qū),唐太宗李世民的軍隊戰(zhàn)斗力和“天可汗”的威名,很大程度上震懾不同的文化和習俗的部落,大唐在西域的經(jīng)營可以說達到歷代最佳。 強盛的國力之下,唐朝首都長安成為了世界級的貿(mào)易、文化中心,人口超過百萬,城市面積達84平方公里,比同時期的拜占庭帝國都城君士坦丁堡大7倍,比阿拉伯帝國都城巴格達大6.2倍,乃是名副其實的世界第一大城。 出于經(jīng)商交流、傳播宗教和學習文化的目的,各地各國的人員紛紛涌入唐朝的國都長安,尤其西域來的胡商,帶來了大量沿路的見聞,唐朝的國民開始對西域產(chǎn)生了濃烈的興趣,人們接觸了更廣闊的歐亞大陸內(nèi)部風貌。 ▲敦煌是絲綢之路上各條古道交會的邊關要塞,因此敦煌壁畫當中的絲綢之路商旅圖,展現(xiàn)了當時絲路古道上的東西方交往情況。攝影/孫志軍 與之相對的是,唐朝對南方的掌控能力稍有遜色,對嶺南和西南存在著“南蠻”的偏見,而且南方地區(qū)多山、多丘陵,森林面積廣闊,瘴氣濃重,有兇猛的動物,例如華南虎、鱷魚等,還是眾多官員、罪犯的流放之地。因此,如果玄奘從長安出發(fā)到廣州再坐船,要跨越秦嶺、長江、南嶺,一路上的艱險不輸于穿越大漠,而且到達廣州后如何尋找出海的大船、確保自己能夠順利抵達天竺也是未知之數(shù)。 同時,大唐雖然是開放的朝代,吸引眾多外來學者、商人前來,卻嚴格把控高端學術人才的外流。很多人受到《西游記》的影響,以為玄奘出西域有大唐的官方支持。事實上,玄奘一開始考慮在泉州出海直接到天竺,卻因為當?shù)貒栏窆芸爻龊H藛T,玄奘作為熟悉經(jīng)典、有高水平文化的僧人始終不獲得批準,只能返回長安。后來,無法得到“出國”批準的玄奘,毅然“私往天竺”,剛到達涼州就被朝廷發(fā)現(xiàn),都督李大亮要求他返回長安,玄奘不得不求助于當?shù)厝?,避開官方關卡繼續(xù)西行。 ▲河西走廊上張掖的馬蹄寺石窟群,至今仍保存著北魏、隋、唐、元、明、清等朝代的塑像和壁畫,還吸引了不少人前來觀摩。攝影/袁蓉蓀 從這點來看,從陸路出發(fā),玄奘還能走小路離開大唐,但是從海路出發(fā),很少有船主愿意冒風險搭載他出行,自然無法從泉州、廣州出發(fā)前往天竺。 從地理環(huán)境上看,向西北走也比向西南走的難度更低。從長安向西南出發(fā),首先從平均海拔約2000~3000米的秦嶺山脈進入四川盆地,之后走成都、德陽、廣元一線,從楚雄進入云南,然后橫穿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山高谷深的橫斷山脈。橫斷山脈地處北緯25°~29°40′之間,屬于亞熱帶季風氣候,受到印度洋、太平洋暖濕氣流影響,降水豐沛,氣候多變,加上沿路多泥石流、滑坡等自然災害,并不是大唐人西行的最佳路線。 而經(jīng)青海進入青藏高原,翻越世界海拔最高的山脈、平均海拔7000米以上的喜馬拉雅山,更是玄奘“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里冬季嚴寒、植被較為稀疏,而且人跡稀少,單獨上路的玄奘無法得到任何的物資補充,還有可能遇到高原反應,可以說是一條“十死一生”的天路。哪怕到了交通更為發(fā)達的今天,穿越青藏高原也是一件十分艱險的事情。 ▲如果玄奘選擇走西南路線,他將要面對橫斷山脈或者喜馬拉雅山脈的雪山、冰川,以及高海拔帶來的高原反應。攝影/彭建生 玄奘往西北前往天竺,雖然繞了一大圈,路途也十分艱險,但當時絲綢之路已經(jīng)十分成熟,沿路商旅眾多,即使在大陸內(nèi)部的半干旱地區(qū),一路上也有物資補給的地方,哪怕自然條件看似不好,也遠遠比西南的橫斷山脈、喜馬拉雅山脈容易通過。 此外,文化傳統(tǒng)與語言習俗也是重要的影響因素。早在東漢時期,高僧攝摩騰、竺法蘭以白馬馱著佛經(jīng)、佛像與舍利,從西域進入河西走廊,最終到達長安、洛陽傳播佛法,中原的第一座佛教寺院——洛陽白馬寺由此而來,佛教文化通過陸上絲綢之路進行傳播。到了唐朝,越來越多西域僧人跟隨這條路線進入中原傳法,當玄奘追尋佛法正源,自然也從這條路線逆流而行。 ▲唐三藏離開長安以后來到了甘肅天水。這里處于中原通往西域的要隘和咽喉之地,是陸上絲綢之路的重要節(jié)點。攝影/吳健 由于大唐在西域的重要影響力,絲綢之路沿途的城市已經(jīng)有不少人會說中原官話,而且隨著佛教文化的傳播,來自天竺的梵語也是常用語言之一,研習佛經(jīng)、長于長安的玄奘能夠熟練使用這兩種語言進行化緣,還能在各個佛教小國例如高昌國弘揚佛法。 假設玄奘往西南方向走,就要面對十里不同音的方言,難以溝通交流,再者西南地區(qū)信仰多元化,對于一心弘法的玄奘來說,并不是一個最佳選擇。 從玄奘開始,中國人對“西天”有了更多的遐想公元645年,在天竺游歷了10多年的玄奘回國,由唐太宗下令西域各地官員親自迎送,到達長安時,宰相房玄齡親自迎接,國都里萬人空巷,爭先一睹高僧風采。他從天竺帶回來的657部佛經(jīng)、150粒如來肉舍利,以及7座金、銀或檀刻佛像,也在朱雀大街南端陳列出來。當時,玄奘已然精通佛教圣典中之經(jīng)、律、論三藏,因此被尊稱為三藏法師。 玄奘歸國后,口述其西行經(jīng)歷,由弟子辯機記錄為《大唐西域記》;其弟子又根據(jù)玄奘親身口述,編寫了一部傳記體的《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這兩本書詳細地記錄了玄奘取經(jīng)途中所經(jīng)歷的故事。 不久之后,書中的真實記錄便開始向傳說方向演變,催生出豐富的取經(jīng)故事;晚唐時期,第一部帶有孫悟空、沙僧等形象的傳說故事集《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在敦煌一帶誕生;宋代,第一部以唐僧取經(jīng)為題材的戲劇在山西出現(xiàn);此后各種各樣的取經(jīng)故事頻繁演變,直至明朝小說家吳承恩,大篇幅加入神話色彩和人物刻畫,完成了《西游記》,將玄奘化為“唐三藏”,徹底將其形象烙印在中國人的文化記憶中。 ▲在河西走廊瓜州縣境內(nèi)的榆林石窟中有一副《唐僧取經(jīng)圖》,展現(xiàn)了民間流傳的西游故事,孫悟空與白龍馬陪伴唐僧取經(jīng)。圖源/榆林石窟 但是玄奘西天取經(jīng)的意義遠不止于此。 玄奘回到長安以后,組織起了規(guī)模空前的“譯場”,匯聚了當時唐朝首屈一指的佛學才子,對西天帶回來的經(jīng)文進行研讀與探討。從公元645到664年約20年時間里,玄奘帶領弟子共譯大小乘經(jīng)典75部1335卷,包括了大乘佛教早期經(jīng)典之一的《大般若波羅蜜多經(jīng)》,為佛教文化的傳播作出極大的貢獻。 公元652年,為保存從印度取回來的經(jīng)卷佛像,玄奘親自在長安主持修建大雁塔,最初建造時,以印度的菩提伽耶塔為藍本,參考佛經(jīng)的“浮屠”形象,以青磚和土塈為主要材料建成。之后,玄奘將唐太宗李世民親自撰文、時任中書令的大書法家褚遂良手書的《大唐三藏圣教序》碑和唐高宗李治撰文、褚遂良手書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記》碑立于此處,人稱“二圣三絕碑”,成為長安勝景。 大雁塔作為玄奘西游回來建造、帶有古代印度建筑風光的佛塔,卻在歷史流變中與中國儒家文化相結合——當時唐朝新中進士,不少都會在大雁塔內(nèi)題名,即著名的“雁塔留名”。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大雁塔都是長安城的地標建筑。 大雁塔位于唐長安城晉昌坊的大慈恩寺內(nèi),又名“慈恩寺塔”,原本帶有古代印度的建筑風格,后來在修繕中逐漸和中國傳統(tǒng)建筑風格相融合。 同時,在唐太宗的要求之下,玄奘也將道教經(jīng)典《老子》翻譯成梵文,將其沿絲綢之路往西傳播,并且在《大唐西域記》記述了高昌以西的100多個國家的情況,包括這些地方的幅員大小、地理形勢、農(nóng)業(yè)、商業(yè)、風俗、語言、文字、貨幣等等,成為當時唐朝統(tǒng)御西域重要的參考資料之一,也引起了時人對“西天”物產(chǎn)豐饒、文明鼎盛的遐想,更多人開始前往西域引進多種技術與作物。 例如,中國蔗糖的誕生,就離不開唐朝引進制糖法。唐朝以前中國的糖大部分由米麥制成,而出產(chǎn)甘蔗的印度將甘蔗榨出甘蔗汁,用火熬煉并不斷加入牛乳或石灰一同攪拌,提煉出了石蜜。玄奘在天竺取經(jīng)求法期間曾見到當?shù)厝耸秤檬?/span>,記錄到書中指引了人們前往學習如何煉制蔗糖。根據(jù)《唐書》記載:“蕃胡出石蜜,中國貴之。上遣使往摩伽他國取其法?!敝袊M蔗糖技術后,又不斷改進提煉手法,最終誕生了今天我們吃到的白砂糖。 在唐宋時期由西域傳入中國的作物還包括來自印度的絲瓜和芒果、波斯的菠菜、中亞的阿月混子(即開心果)……自西漢張騫以后,中國人的餐桌又一次得到了極大的豐富。 ▲直到今天,還有不少人喜愛用古法熬制紅糖,在高溫熬煮下,蔗汁里的水分被蒸發(fā)掉,糖汁慢慢凝結,變成琥珀色。 如果說張騫是漢武帝之幸,那么玄奘無疑就是唐太宗之幸。篳路藍縷的他們,以一往無前的勇氣,跨越東西方之間巨大的距離和地理阻隔,走出了一條光輝燦爛的商貿(mào)與文化交流之路。 令人唏噓的是,隨著氣候變化與時代變遷,昔日中亞、南亞許多城邦已然湮滅在歷史塵埃之中,當年玄奘的學法、弘法之地,例如高昌、車遲、梵衍那、那爛陀寺早已落幕在文明深處。在這種情況下,《大唐西域記》不僅是單純的游記,更是研究中古時期中亞、南亞諸國的歷史、地理、宗教、文化和中西交通的珍貴資料。 從19世紀中葉開始,英國考古學者和印度學者對英譯本《大唐西域記》進行深入研究,在古老的印度大地上按圖索驥,陸續(xù)發(fā)掘出鹿野苑、菩提伽耶、拘尸那迦、藍毗尼等眾多佛教圣地,甚至還有著名的印度國家象征之一的阿育王柱獅子柱頭。那些記載在傳說之中,卻一直沒有實證的王朝,最終被深埋的文物所證實。1861年,英國考古學家康寧漢姆根據(jù)玄奘的《大唐西域記》,發(fā)掘出因戰(zhàn)火毀滅的那爛陀寺,其遺跡后被列入《世界遺產(chǎn)名錄》。 一千年前,當玄奘一路向西,抵達心目中的圣地,他又何嘗想過,圣地會因他的著作得以重見天日。那個去尋訪文明的人,最終成為了文明的記錄者、傳播者與保護者。當我們在書本、畫作、電視中一遍遍回味《西游記》時,其實也在與玄奘共同再走了一次唐朝人的西域之旅。 ▲張掖馬蹄寺石窟群,與敦煌的莫高窟、瓜州的榆林窟齊稱為河西走廊佛教勝地的三大藝術寶窟,見證了千百年來佛教東傳之路。攝影/錢英文
- END -資料來源丨 玄奘《大唐西域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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