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第54回【史太君破陳腐舊套，王熙鳳效戲彩斑衣】賞析（上）　

時髦的傻子【圖片源自網(wǎng)絡(luò)】【版本：戚蓼生序甲戌本】

       【蒙回末總批：讀此回者凡三變。不善讀者徒贊其如何演戲、如何行令、如何掛花燈、如何放爆竹，目眩耳聾，應(yīng)接不暇。少解讀者，贊其座次有倫、巡酒有度，從演戲渡至女先，從女先渡至鳳姐，從鳳姐渡至行令，從行令渡至放花爆：脫卸下來，井然秩然，一絲不亂。會讀者須另具卓識，單著眼史太君一席話，將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起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傀儡，畫一幅行樂圖，鑄一面菱花鏡，為全部總評。噫！作者已逝，圣嘆云亡，愚不自量，輒擬數(shù)語，知我罪我，其聽之矣?！?/span>

       上述批語實際上把《紅樓夢》的讀者分為三種：1、看熱鬧者；2、看行文門道者；3、深具卓識會讀者。作為一個剛剛涉足《紅樓夢》的讀者，我當(dāng)然算不上【會讀者】。只是通過前一階段的通讀，在脂硯齋的評語（包括蒙批）里，每每能發(fā)現(xiàn)許多譏諷傳世言情小說的評語，說這些言情小說總脫不了佳人才子無意間邂逅，便互生傾慕之情，歷盡坎坷而終成眷屬的舊套。這一回里，作者通過老太君之口，竟把那些佳人才子類的言情小說批了個體無完膚。

       而元人王實甫的《西廂記》和明人湯顯祖的《牡丹亭》，按理說同樣也是佳人才子類的作品，為何卻能得到作者的青睞和賞識？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就是這兩部作品的主題，都具有深刻的追求個性自由、批判封建禮教的思想傾向，與作者創(chuàng)作《紅樓夢》的思想主流不謀而合。尤其是《牡丹亭》，更是賦予了堅貞的愛情能戰(zhàn)勝一切，產(chǎn)生超越生死的巨大力量的深刻意義。普通的佳人才子類小說與它們并不能相提并論。因而，《西廂記》和《牡丹亭》倍受作者推崇，并引入到《紅樓夢》的故事情節(jié)，還專門安排了第23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作者還通過林黛玉之口稱贊《西廂記》：【曲詞警人，余香滿口】。

       上面一段脂批（蒙批）中有兩句很重要的話：【會讀者須另具卓識，單著眼史太君一席話，將普天下不近理之“奇文”、不近情之“妙作”一起抹倒。是作者借他人酒杯，消自己傀儡，畫一幅行樂圖，鑄一面菱花鏡，為全部總評?！?/span>分析這段話，再回過頭來仔細(xì)研讀文本，就會發(fā)現(xiàn)這段脂批的深意遠(yuǎn)在字面之下。

       不可否認(rèn)，【追求個性自由】是作者的思想主流，作者的這種思想傾向是通過刻意塑造的賈寶玉和林黛玉以及晴雯、司棋、齡官等人物形象表現(xiàn)出來的。但同樣也不可否認(rèn)，曹雪芹很偉大，但他畢竟是封建時代的作家，他也很難擺脫時代和階級的束縛，身上必然有著時代的階級的正統(tǒng)思想的深刻印痕。他的思想感情是極為復(fù)雜、極為矛盾的。這種矛盾就體現(xiàn)在個性的理想化追求和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之間的水火不容。表現(xiàn)在《紅樓夢》中，最主要的就是女一號林黛玉追求愛情婚姻自由的叛逆性格，與代表著封建宗法思想的賈府上層統(tǒng)治者之間的矛盾沖突。

       林黛玉初讀《西廂記》、《牡丹亭》，即被其中的【妙詞】【艷曲】深深吸引。究其原因，是因為這些妙詞艷曲所表現(xiàn)出的對封建禮教的叛逆思想，和沖破封建藩籬、追求愛情自由的造反精神，恰好與林黛玉的叛逆性格不謀而合。但林黛玉的這種思想個性，在封建禮教氛圍濃郁的賈府里能否得到認(rèn)同或者說僅僅是默許呢？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第40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中，黛玉為應(yīng)酒令，急不擇言，把《西廂記》、《牡丹亭》里的句子用了兩句。第42回【蘅蕪君蘭言解疑癖，瀟湘子雅謬補(bǔ)余香】中，寶釵私下里勸慰開導(dǎo)黛玉，這應(yīng)該只是明面上的。當(dāng)時除了寶釵，是不是還有人留意到此事呢？好像作者用了【遮眼法】。我覺得黛玉的失言很可能也引起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人的注意。

       這一回里有個與黛玉相關(guān)的細(xì)節(jié)更是眾目睽睽之下毫無避忌：【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干了?！睂氂衤犝f，答應(yīng)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睂氂裉嫠迳弦槐?。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xì)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兵P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薄?/span>——平心而論，在此大庭廣眾之下，黛玉讓寶玉代其飲酒的舉動實為不妥。有人說寶黛二人自小兩小無猜耳鬢廝磨，甚至還一個房間睡覺，這里的代為飲酒也是平常事。其實不然。當(dāng)時的社會，男女青年年齡稍長就必須講究男女之大防，這一點黛玉其實非常清楚。書中有好幾個地方都明確顯示了這一點，下面試舉兩例說明：

      第19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里，【黛玉聽了，嗤的一聲笑道：“你既要在這里，那邊去老老實實的坐著，咱們說話兒?！睂氂竦溃骸拔乙餐嶂?。”黛玉道：“你就歪著?！睂氂竦溃骸皼]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摈煊竦溃骸胺牌?！外面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薄?/span>——黛玉畢竟是大家閨秀，深諳封建倫理道德的男女之大忌，即使年齡還不大，即使背過外人也絕不允許越禮。

       第23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里，【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绷主煊衤犃耍挥X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只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xué)了這些混話來欺負(fù)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闭f到“欺負(fù)”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zhuǎn)身就走。】——黛玉的態(tài)度清晰而明確：對寶玉言語上的輕薄不檢點也決不允許。

       這一回里，黛玉讓寶玉代為飲酒的舉動確實有點過分親昵。最會見風(fēng)使舵的鳳姐馬上笑勸寶玉不要喝冷酒，為何又是【不過白囑咐】呢？其實就是為了圓場，轉(zhuǎn)移大家注意力。黛玉的這一不當(dāng)舉動賈母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為寶玉、黛玉平時親近在賈府就是公開的秘密。前次黛玉當(dāng)著眾人說了《西廂記》、《牡丹亭》上的詞曲，這次又當(dāng)著眾人做出如此舉動。這些行為不僅為封建禮法所不容，就是黛玉的至親外婆賈母也覺得扎眼。所以賈母借評論女先兒的《鳳求凰》大發(fā)議論：【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那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佳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禮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那一點兒是佳人？便是滿腹文章，做出這些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滿腹文章去作賊，難道那王法就說他是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別說他那書上那些世宦書禮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們這中等人家說起，也沒有這樣的事，別說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謅掉了下巴的話。所以我們從不許說這些書，丫頭們也不懂這些話。這幾年我老了，他們姊妹們住的遠(yuǎn)，我偶然悶了，說幾句聽聽，他們一來，就忙歇了?！?/span>

       ——這就是紅樓夢論壇鼎鼎有名的賈母的【掰謊記】。賈母的【掰謊記】究竟劍指何人？歷來多有爭議。有些以貶損、抹黑寶釵、襲人為己任的讀者，硬要說賈母是在諷刺、敲打?qū)氣O。說寶釵夜訪怡紅院啦，午休時間造訪絳云軒啦，讓寶玉欣賞金瓔珞啦等種種行為不妥，引起賈母不滿，在這里有所發(fā)泄云云。鄙人則認(rèn)為，賈母此論確實是因為黛玉行為失當(dāng)而引起，但又不單純是為了敲打黛玉，而是對黛玉、寶釵、湘云、迎春、探春、惜春等等凡與賈府有瓜葛的所有大家閨秀都有訓(xùn)導(dǎo)和告誡的作用，是賈母作為封建禮教在賈府的代言人所做的道德規(guī)范宣講。（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