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字數(shù):3400字 閱讀時間:11分鐘 記憶里,我第一次見到火車是6歲那年。但第一次坐火車是上小學(xué)5年級的時候。都是在冀魯交界的故鄉(xiāng)景縣西南方的一個小火車站上,那個小站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青蘭。 父親從上世紀50年代中期開始,就在縣城北邊一個鄉(xiāng)里任黨委書記,我們作為隨遷家屬一直跟著父親住在鄉(xiāng)的駐地。1962年,響應(yīng)黨和國家的號召,疏散城鎮(zhèn)人口,母親就帶我們兄弟幾個回縣城西南的蘇堂村老家。記得回老家那天,全家人坐在一輛馬車上,晃蕩大半天,終于看到一條鐵路的道口,母親告訴我,這是石家莊到德州的“石德線”鐵路,有道口的這個車站叫青蘭車站。青蘭是老家蘇堂村所在鄉(xiāng)的駐地。 放眼望去,車站建在一方高高的土臺上,有兩間黃色的小房子,屋檐是綠色的,鐵路的路基也高出地面很多,車站上站著星星點點等車的人們。正在觀望之際,道口的欄桿放下來了,高高的信號燈隨之也變成了綠色,將我們的馬車擋在欄桿以外。 “嗚,嗚——轟轟隆隆……”一列貨車像一條黑色的長龍,滿載著木材、油罐開過來。這一切,在我眼里都特別神奇,我興奮地喊叫著,頓時覺得老家比父親工作的地方好得多,還能見到火車。 火車開走好一會兒,道口的欄桿才緩緩地抬起來。我們又坐著馬車,走了足有個把小時,才到了老家的小村莊。原來青蘭火車站離我要去的蘇堂村還有十來里路呢! 這之后,我總想啥時候再能見到火車呢,貨車是見過了,那客車是啥模樣呢?有了這樣的想法,就想有機會能跟著大人出去,去青蘭看火車去。 機會終于來了。一次母親要去鄉(xiāng)里開會,我就央求她帶上我,說想去看火車。母親答應(yīng)了,我就跟在母親后面一溜小跑。遠遠地就聽見火車的汽笛聲。那是冬天,伴隨著巨大的聲響,火車噴出的白霧升出老高、竄出很遠。濃霧里,我問母親,火車也喘氣嗎?母親告訴我說,是的,火車也吃飯,不過它吃的是煤炭,煤炭變成火和汽,才能催著它跑得快呢。 當母親領(lǐng)著我走到鐵路道口時,欄桿又落下來了。只見遠處“轟轟隆隆”又有一列火車開了過來,那火車果然不同于上次見過的火車,是一條綠色的長龍,每一節(jié)車廂上有好多的小窗口,窗口里坐著人,有的在向外張望,有的在看書讀報,有的在喝茶聊天……看得我很是艷羨。哦,坐火車的感覺該有多好! 正在驚奇地張望時,只見火車哐哐噹噹越走越慢,竟在我們眼前停了下來。我剛要問母親什么,母親拽起我說:“快跟緊!我們鉆過去,不然開會就遲到了!”說時遲,那時快。我趕緊彎腰跟著母親,從火車的兩個車廂的間隙鉆了過去。當我們鉆過去走遠時,還聽到有鐵路道口的工作人員大聲吆喝:“不要鉆了!不要鉆了!你們都不要命啦!”客車在青蘭站只停留兩分鐘。 后來我知道了,青蘭是個小站,也沒有站臺,下車的旅客都要從車廂的踏板上往下跳,上車的旅客要拽著列車上的扶手使勁兒攀登。這樣,上了年紀的上下就很不方便了。由于沒有站臺,車廂和地面之間空隙很大,經(jīng)常有人在車停下的當口鉆來鉆去。 在青蘭站上車的人,多是干農(nóng)活的莊稼人,有的是到德州、濟南、徐州等地買賣糧食和棉花,有的是到衡水、石家莊、天津等地看病的,也有少數(shù)人是家里日子過不下去,出去要飯的。戴著白毛巾、草帽,穿著或臃腫或單薄衣裳的乘客,手里提的、肩上扛的,多是地里長出來的玉米、小麥和高粱或棉花,也有的是鋪蓋、衣物等雜物。我們村里的甲寅大爺一家,就曾坐著火車去徐州一帶要飯去。后來回到村里,甲寅大爺常給人們講在徐州的見聞。人們當面都是很注意傾聽的樣子,背地里卻說,這甲寅大爺不過日子,混不下去了,還有心情領(lǐng)著一大家子去逛徐州哪! 母親也曾隨著人們坐著火車,去濟南、德州等地賣過棉花、買過糧食。到現(xiàn)在,我還隱約記得,母親一個人背著沉甸甸的糧食布袋,從青蘭火車站步行到老家胡同里的身影?;氐轿葑永铮酉虏即?,汗水已沁在母親的臉上,她的頭發(fā)緊貼在前額上,衣服也已經(jīng)濕透了。但見了嗷嗷待哺的我們兄妹幾個,母親滿臉都是笑意,瞇縫著眼睛一一看著我們。 那時侯的火車票很是便宜。從青蘭站坐到德州只需要5毛錢,坐到濟南也就是一塊多錢。但在百姓眼里,那時候的5毛、一塊就是大錢了。不少人舍不得這點盤纏錢,選擇步行去德州、衡水,甚至更遠的天津、北京。許多人不買票坐上火車,東躲西藏想方設(shè)法逃票。因為青蘭站沒有圍墻,也沒有什么“檢票口”的設(shè)置。上車時,從來沒有統(tǒng)一排隊一說,四面八方趕來的人們,見到火車來了就朝車廂門口奔跑,車一停下就捷足先登。一旦有工作人員阻攔,人們就說,俺上去補票哩。 印象深的還有,那年我的爺爺從東北長春乘坐火車返鄉(xiāng)。爺爺早在抗戰(zhàn)年代曾參加過一支抗日救國的農(nóng)民武裝,老家一帶俗稱“老葛的隊伍”,領(lǐng)頭的葛榮華是一位沒有多少文化的農(nóng)民,由于痛恨日寇侵略揭竿而起,拉起一幫人馬打富濟貧、抵抗侵略。后被八路軍陳再道部收編。但這葛榮華自由散漫慣了,收編沒幾天就投靠了日偽軍,搞得帶過去的這支隊伍也分崩離析、四分五裂。我爺爺就是在那種混亂狀態(tài)下逃到東北去的。解放后,爺爺這段經(jīng)歷一直算是洗不清的“歷史問題”,他也就一直呆在東北自己開了個“煎餅鋪”,從沒有回過老家。后來年紀大了,得了肺病,做不了活兒了,一走路就喘個不停的爺爺終于下決心葉落歸根回老家。他讓在長春的老鄉(xiāng)幫忙把自己送上火車,而后一個人帶著幾十年全部家當——一個破舊木箱子和一個鋪蓋卷,經(jīng)德州轉(zhuǎn)車,輾轉(zhuǎn)回到老家。在青蘭火車站下車時,我隨父親和哥哥一起去接他。遠遠地看見,火車停穩(wěn)后,幾位列車工作人員抬著一個擔架,小心翼翼地把年邁體衰、瘦骨嶙嶙的爺爺送了下來?,F(xiàn)在回過頭來看,真不知道爺爺那幾十個小時的旅途是怎么過來的。估計倘若沒有列車員和好心人的熱情關(guān)照,爺爺恐怕會把命丟在路上的。 我第一次坐火車,是上小學(xué)五年級那年,跟隨本村一位在天津工作的姐夫,到天津去找母親的姨媽,我叫姥姥的一位親戚。從青蘭車站上車后,我的眼睛就不夠用的了,列車上的座位是一拉溜黃色的木椅,行李架、衣帽鉤,還有播放著音樂的廣播音箱……去的時候因有那位姐夫領(lǐng)著,也沒覺得路途遠,我趴在車窗前,默記著路過的站名:王同、吳橋、東光、滄州、唐官屯、青縣、獨流。只是在天津住了一個暑假,返回時姥爺把我一個人送到火車上,遞給我一張到達青蘭的火車票就下車了。當時我剛滿10歲,從沒有單獨出過門。在列車上,開始我還有些忐忑,一會兒擔心不會倒車,一會兒又怕自己做過了站。列車員見我一個孩子,就不時過來叮囑幾句,好心的乘客有的給我送吃的,有的給我講故事,在德州換乘時,還主動給我當向?qū)АD菚r候的社會風(fēng)氣,自然淳樸。 說出來不怕人笑話,我還有一次坐火車逃票的經(jīng)歷。那是上初二那年,我去位于深縣(現(xiàn)深州市)王家井的衡水機電學(xué)校看在那里讀書的二哥,兜里裝著臨行前母親給的兩塊錢,可上火車時卻舍不得掏出錢來買票,跟著那些大人們就上了火車,一路上提心吊膽地擔心列車員查票。還好,直到下車出了王家井車站,也沒有人查我的票。也許是由于從小生在農(nóng)村,個頭發(fā)育得晚,即便是查票,列車員也覺得我還是個孩子的緣故。后來,我拿著母親給的兩塊錢,去書店買了一本那時愛看的長篇小說《平原槍聲》。 讀高中時,就能天天見到火車了。我們的學(xué)校就建在石德鐵路線北邊的一塊空地上。我上學(xué)往返都要穿過鐵路,上課時能聽到不時響起的火車鳴笛聲。那時我經(jīng)常瞅著穿梭奔行的列車發(fā)呆,幻想著有一天能走出小村,乘坐著火車遠走高飛,去實現(xiàn)人生的夢。 1976年當兵后,我每次回家探親,都是從青蘭站下車上車。每次走下列車,步入小站,聽到久違的鄉(xiāng)音,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每次離家,惜別親人,告別小站,慨嘆人生幾度秋。那年我從前線參戰(zhàn)歸來,結(jié)束了休假要到青蘭站上車歸隊。已退休在家的父親執(zhí)意要用自行車送我去車站。那天刮起七八級大風(fēng),天空灰蒙蒙的。父親騎不動自行車,就推著走,一邊走一邊說著囑咐我無數(shù)遍的那些話。到了青蘭站,火車馬上就進站了,父親一直把我送到車廂門口,他一只手捂著頭上的帽子,一只手扶著我的胳膊,大聲說:“老了,懶得動筆了,以后我一般不給你去信了,你要經(jīng)常給家里來信!”我滿心答應(yīng)著,與父親揮手道別?;疖嚌u行漸遠,父親依然站立在小站的土臺子上。 轉(zhuǎn)眼幾十年過去,時光進入高鐵時代。不知從何時起,故鄉(xiāng)小站青蘭已經(jīng)從石德鐵道線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離青蘭十幾里遠的一個叫王謙寺的地方,修建起高大漂亮的高鐵景州站。在那里乘坐高鐵,去德州也就十分鐘路程,到濟南、石家莊也就是半個多小時。世界變得越來越小了。 父母和甲寅大爺那一代人都相繼離開人世了。往返于高鐵站的人們,再也不見手提、肩扛棉花包、糧食布袋和諾大鋪蓋卷兒的了,他們的穿戴也與城里人沒有多大差別了。接送站的人們也不騎自行車了,都是開著自家的小轎車:奧迪、長城、吉利、奔馳、寶馬、長安、紅旗、比亞迪……各種名牌車輛應(yīng)有盡有。與40年前的青蘭車站相比,真是有天壤之別了。 去年我回故鄉(xiāng),專門去青蘭站的舊址看了看,已經(jīng)完全沒有過去的模樣了:兩間小黃房子早已拆掉,當初的土臺子上已是垂柳依依,與整個鐵道線路兩側(cè)的綠化帶融為一體。那個有欄桿兒的道口已被寬敞明亮的地下通道替代。路軌比原來又增加了幾條,像數(shù)條通向遠方的平行線,將美麗的冀東南平原一分為二。如今路過青蘭小站舊址的那些列車,好像也不再“吃煤炭”了,速度明顯快了許多,風(fēng)馳電掣一般,還沒等看清車廂里什么人就飛馳過去了。 不過,昔日的青蘭小站,如同故鄉(xiāng)的老屋一樣,刻骨銘心地儲藏在我的記憶里。小站上發(fā)生的那些悲歡離合的故事,也像一幅純凈質(zhì)樸的風(fēng)俗畫,疊影似地在我眼前浮現(xiàn)。 走遍世界,走不出故鄉(xiāng)的小站——青蘭。 2019.6于北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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