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早起的母親,應(yīng)該是做完了許多家務(wù)之后,準(zhǔn)備早飯時,才會用音律般的聲調(diào),喊著我的小名,讓我起床。我雖然尚在睡夢之后的迷濁之中,但對母親那悠揚(yáng)的長音非常喜歡聽,所以,這個時候我還會賴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舍不下那熱烘烘的被窩。直到母親的聲調(diào)變得嚴(yán)厲而短促,知道賴不下去了,才會很不舍地起床。
偶爾,我醒得早些,就能看到母親忙碌的身影。至今刻在我腦海里的一個畫面清晰如昨:煤油燈下,母親在削著青菜頭皮。那一般是在趕集的時候,母親要把這青菜頭挑到集上去賣。那時候,很少有人把青菜頭削了皮賣的,因為那畢竟要付出繁瑣的勞動,所以母親的菜會很快賣光。然后,就會捎回一些紙筆,還有些鹽巴,有時還有餅干糖果。
母親是個干練的人,做事果斷干脆,而且知書達(dá)禮,關(guān)心政治政策,很有大家風(fēng)范。因而,雖然家庭成份較高,但由于與生產(chǎn)隊、大隊、公社的人相處得融洽,倒也沒受多少階級斗爭的牽連。
最讓家鄉(xiāng)人佩服的,是父親落實政策回城的事。
父親是在1950年底,胸懷報國大志,離母別妻奔赴朝鮮戰(zhàn)場的。那一去,竟是四年無音訊,直到1954年抗美援朝勝利,母親得知志愿軍駐扎在衡陽,便邀了另一個姐妹,帶著四歲的孩子(我的姐姐),到部隊里一處處尋。其實,當(dāng)時部隊人很多,尋親的百姓也很多,這種漫無邊際的找尋,并不亞于大海撈針,況且還背著個孩子。其實,母親的這種找尋,是懷著一顆空懸而焦急的心情,因為,父親是否能夠從戰(zhàn)場上凱旋回國,依然是個未知數(shù)。但是,天可憐見,母親竟然找到了父親所在的連隊。當(dāng)時的喜悅,那是可以想像的激動。我只能從那時的諸多歸國紀(jì)念的合影中,一睹父親母親的歡顏。我年輕時的父親母親,一個英俊一個美麗,是那么的和諧與幸福。
父親抗美援朝的光榮歷史,使我的家庭告別了出身成份高帶來的陰霾,并且舉家遷到了城里。可是,六十年代中期的那場“大革命”,再次對歷史來了一次重新洗牌。曾經(jīng)的歷史,又被翻了出來。于是,母親隨父親一起卷起被褥重又回到家鄉(xiāng)務(wù)農(nóng),接受改造。這一回鄉(xiāng),就是漫長的八年。
八年之后,亦即1974年,在母親對政策的理解下,多方找當(dāng)?shù)卣埵?,要求對父親落實政策,居然獲得了成功。我們?nèi)以俣扔瓉砹巳松拇禾臁6@一“奇跡”,一直被家鄉(xiāng)人傳為佳話美談,母親的聲望再度攀升。要知道,1974年時,“四人幫”尚未“粉碎”,階級斗爭仍是當(dāng)時的政治綱領(lǐng),應(yīng)該說,那個時期是春天前的冬天,黎明前的黑暗。可是,母親的智慧卻讓我的家人,提前跨越黑暗的冬天。
父親落實政策去了城里,我與母親在鄉(xiāng)下生活。
鄉(xiāng)村的夜是靜謐的。一天的勞作,大人們圍坐在月光下的屋前曬谷坪里打閑講;孩子們或躺在大人的懷里聽故事和時聞,也有的借著月光在玩游戲。我屬于在母親身邊聽故事的時候多,盡管我也想?yún)⒓踊锇閭兊挠螒?也想尋著秋蟲鳴唱的聲音,去那地方探個究竟。但是,母親是不放手的,說那陰暗的地方,藏有許多可怕的蛇蟲。
好在母親的故事實在多,有足夠的吸引力引起我的興趣。什么孫悟空豬八戒,什么那吒二郎神等神話故事,還有我不曾見過的外公在鄭州鐵路局的故事,我父親怎么外出重慶求學(xué),怎么參加志愿軍去朝鮮打仗的故事等等。許多許多的事情就在鄉(xiāng)村大月光下,漸漸了解。
家里經(jīng)濟(jì)條件好了,母親尋思著尋找八舅舅了。
我的母親,在家里六女兩男的姊妹中排行老大的母親,注定就是典型的勞碌的命吧。在農(nóng)村,老大一般都是父母的幫手。稍大些,就要幫家里干活,照顧弟弟妹妹。所以,在我的舅舅與姨媽眼里,長女如母,他們的大姐就象母親一樣。母親在這種責(zé)任與鍛煉下,變得非常干練,果斷,睿智,成了弟弟妹妹們的主心骨。
那一年,不幸降臨到母親家里。我的外公外婆相繼過世,二舅也意外溺水身亡。我母親和三姨已經(jīng)出嫁,從老四往下,一下子變得無依無靠了。母親把四姨、五姨、六姨找到好婆家,六姨其實只能算童養(yǎng)媳,而七姨和八舅因為年紀(jì)太小,只能過繼給人。由于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解放初期,形勢較為混亂,母親只能如此??墒前司嗽谕蟮臍q月中卻失去了聯(lián)絡(luò),這事一直是母親的心病。因為,八舅畢竟是家里唯一的男??!
中秋節(jié)那天,母親會從鎮(zhèn)上買會一些月餅,供全家人節(jié)日共享。記得,那粉紅色油紙包裹著的月餅,是那樣的饞人,老遠(yuǎn)就能聞到那香噴噴的味道。我的食欲立即就被刺激和調(diào)動起來。母親最了解兒子,總會依我的要求分一只給我解饞。
后來,母親一直牽掛著這個最小的弟弟。記得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期,到家鄉(xiāng)或鄰近鄉(xiāng)村尋親的人多了起來,每次聽到這樣的消息,母親總要仔細(xì)打聽,然后跟幾個妹妹商量分析,與小弟弟特征是否接近。尤其年齡接近的,或描述家鄉(xiāng)特征相似的:屋前有一口塘,有棵銀杏樹,屋后有一菜園什么的,母親都要去看個究竟。其實,這樣的特征幾乎不是什么特征,因為我們家鄉(xiāng)的建房大多都依山傍水,屋后都習(xí)慣圍個菜園。但母親總不放心,生怕錯過,總要去看去問更多的細(xì)節(jié)。有個時期,聽說有個尋親的男人,想上我家來看,母親則是日夜盼望,只要聽到屋外狗叫,都會以為那男人來了,忙停下手里的活,跑到門口去看,實指望是滿舅出現(xiàn)。
1975年,那年我九歲,離開家鄉(xiāng),離開母親,去城里父親身邊上學(xué)讀書。城里的月光,卻再也感覺不到一絲溫馨,月光的清輝,只能感到月光如水,似冰。手中精美的月餅,也沒有家鄉(xiāng)油紙包裝的月餅?zāi)菢酉銡鈸浔?食之寡然。
在父親回城的第五個年頭,母親自己卻倒下了。
我感覺,母親的偉大,在于她把她的親人送到了幸福的彼岸時,自己卻因此而耗盡了整個的生命??墒?,母親啊,您可知道,失去了您的家庭,我們還有什么幸??裳阅?!
母親一直牽掛著的八舅舅,直到生命的最后時刻,也未能忘懷。這或許是母親留在人世間的一大遺憾吧。
三年之后,能夠告慰母親的是,八舅舅找到了,在桂林工作,也象外公一樣從事鐵路工作,而且,著上鐵路裝,與外公當(dāng)年的照片相比,還真的很像。姨媽們也對所有特征進(jìn)行過比較分析,予以了確認(rèn)。之后是姐弟相互抱頭痛哭。尤其想起大姐----我的母親,已不在人世,而且生前卻如此牽念 ,更是止不住的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