啞 巴 作者:阿紫 清明那天,跟著爸爸,去了鄉(xiāng)下。 很多年沒去了,這個翻過一座大山,才能到達的小小村落里,只住些不舍離去的老人。我的小奶奶便是。 爸爸和小奶奶說些關于誰誰誰在哪賺錢,誰誰誰的子女結了婚,生了子等一些家長里短。我看著小時候住過很多年的這十來間二層樓的木結構的老屋子,覺得很是溫暖和懷念。便一間間的去尋找孩提時期的足跡。 爺爺和奶奶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可他們的房子還和我小時候般的模樣。仿佛他們剛剛離去,去了田間干農活,不久,還會回來??墒?,整整十間樓房,除了小奶奶,好像沒人了。小奶奶說:年輕人都搬出了這座大山,去山那邊的鄉(xiāng)鎮(zhèn)里造新房去,不再回來了。 我順著咯吱作響的陳舊的木樓梯,小心翼翼的扶著墻,慢慢往上爬。想起小時候,在這樓梯上,跑上躥下,或者干脆坐著,剝一地的花生,邊嚼邊聽村里的廣播哇啦哇啦的說著什么。 樓上有個整潔的房間,門口堆放了一些瓶瓶罐罐。想起了小時候,奶奶總是在罐子里變戲法般挖出一把爆米花,或冬米糖,塞在我小小的手里,哄我別哭。那時候,爸爸媽媽在城里工作,把我丟給鄉(xiāng)下的爺爺奶奶。比我大2歲的小叔叔總是欺負我,惹我天天哭鼻子,倒能得到好多零食。 進了房間,環(huán)視著我小時候覺得很大,現(xiàn)在卻覺得很狹窄的屋子。木板墻上透著光,還貼著毛主席的像。陳舊而溫暖。臨窗一張寫字臺,沒有書也沒有筆,放著喝水用的碗,和一些藥物。旁邊靠墻一張木板床,看起來那么小,1米2吧。不敢想象,小時候的我就在這張床上,睡在爺爺腳下,半夜被強制拉起來噓噓的苦楚。 床上疊著有補丁的舊棉被,墻上掛著男人的衣服,同樣陳舊如這屋子。 我突然覺著了害怕,連忙急急的下了樓。 喝著小奶奶煮的雞蛋茶,問:“小奶奶,這樓上是誰的房間呀?!?br> 小奶奶邊刷鍋,邊淡淡的說:“是啞巴住的?!?br> “啞巴?他怎會住在我小時候住的房間里?” “是的,啞巴?!?br> 我的腦海里立即聯(lián)想起,小時候唯一的玩伴,那個不會說話,只會啊吧啊吧的,比我大好幾歲,卻不能進學校讀書的男孩子。我因為是唯一的城里人,村子里的拖著鼻涕,穿著骯臟的泥猴子們從不把穿著粉色公主裙的我,當玩伴。 我是孤獨的,啞巴也是。 啞巴總是獨自一人,趴在村里的石板地上,對照著哪里撿來的一頁碎書,一片報紙,用碎瓦片,在村里所有的石板地上,留下他端正認真的字跡。啞巴不認得字,但他知道那是字。那里面的含義就是我們平日說的話,盡管他從不曾開口說一句話。 我總是蹲在他身邊,萬分羨慕的看著啞巴寫字。盡管我也看不懂,可是啞巴不會欺侮我,不會揪我的頭發(fā),扯我的小裙子。啞巴只會指著地上的字,啊吧啊吧的叫我看。見我沖他笑,他便很興奮。 小叔叔因為爺爺是村支書的關系,一直是村子里學前孩子中的大王。總是帶著一支小隊伍,到處游玩。盡管他愛欺負我,惹我哭,可我還是小尾巴一樣,總跟他去山上摘野果,去樹上掏鳥窩,去海邊捕魚蝦。 有一次,小叔叔又領著一群孩子去山上偷果子吃。我不會爬樹,只能巴巴的望著樹上的泥猴子們,用裙子去兜他們扔下來的。然后開心的笑。小叔叔故意將一枚果子砸中了我的臉,趁我掩面而哭的時候,領著一群孩子跑了。把我一個人留在山里邊,一任我哭啞了嗓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天黑的時候,啞巴輾轉大山,找到了我,在茂密的樹叢中,將小小的我負在背上,摸索著,回了家。 8歲了。從沒讀過一天幼兒園的我,直接回城去念小學。啞巴跟在我和爸爸身后,一路翻過大山,穿過村落,經過田埂,直到我上了車,絕塵而去。遠遠的,還望見他在車后不住的跑,不住的跑。旁邊,跟著他那只丑丑的土狗。 以后二十多年,再也沒見過他。 小奶奶說,啞巴快四十歲了,一直沒結婚。盡管他不會說話,但他一直是健康的。 我坐在磨得發(fā)紅發(fā)亮的竹椅上,望著高高的門檻出了神。夕陽中的門檻,鍍著一層神秘的光暈。我象入了定般,不曾聽見爸爸喚了我好多次。 我要等啞巴回家,我要等到他,我要見他。二十多年了,他一定也想見到我的。 可是天都暗下來了,啞巴還不曾回來。 小奶奶的聲音:啞巴今兒是怎么了,這么晚了還不回來。 爸爸硬生生的拖了我回家。 一路,我都在田野上,山路上,炊煙四起的村莊上,尋找啞巴。盡管我已認不出啞巴長大后的模樣,可我還是不住的回頭,不住的張望。 這一去,又不知多少年以后,才會回來;也不知幾時才能見到那曾負我于背的,從不曾開口對我說一句話的,卻陪伴我整個孩童時代,給我許多溫暖的啞巴。 啞巴,你卻是為何,避而不見。 啞巴,你,一定知道我來過。 阿紫,本名應芳芳。七零后,熱愛讀書寫字,于煙火中描畫詩意的生活。曾出版作品集《那些不曾忘卻的》。 □編輯:林海燕 □圖片:丁潔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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