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車其磊 陳衍在其《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一》對錢鐘書早年詩作的弊病發(fā)出一句善意的勸誡:“湯卿謀不可為,黃仲則尤不可為,故愿其多讀少作也。”類似的話,在陳衍死后錢鐘書所寫的《石遺先生挽詩》的注解中亦可見到:“先生《續(xù)詩話》評余二十歲時詩,以湯卿謀、黃仲則為戒?!?/span> 黃仲則,名景仁,清中葉著名詩人,毗陵七子之一,著有《兩當軒集》。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錄》以其比行者武松,贊云:“殺人者,打虎武松也?!眳轻粤骸断闾K山館詩鈔》譽曰:“仲則詩無奇不有,無妙不臻……吾嘗論海內(nèi)詩人,能從古人出而不為古人所囿者,藏園而外,必推仲則第一?!睆埦S屏《詩人征略》嘆其為“天才”、“仙才”,謂之“自古一代無幾人,近求之,百余年以來,其惟黃仲則乎?”包世臣《齊民四術(shù)》稱“乾隆六十年間,論詩者推為第一?!?/span> 既然黃仲則的聲名如此大,詩歌成就如此高,但為何就入不了民國詩人兼詩論家陳衍先生的“法眼”呢?入不了他自己的法眼也就算了,但他為何還要苦口婆心地勸錢鐘書作詩“勿學黃仲則”? 要解決這個問題,可以從陳衍的詩學觀、錢鐘書早年的身體狀況和黃仲則的詩風三個方面來探討。 一,作為“同光體”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陳衍主張作詩論詩應(yīng)以學問為根柢,輔之性情,以學人之學的豐厚材料、博學多聞彌補詩人之詩的膚淺率易,以詩人之詩的活躍性情靈動觀察調(diào)劑學人之詩的呆板枯燥,兩者相互發(fā)越,才能寫出好詩。陳衍的這種“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詩學觀必然導(dǎo)致他對一味專作“才子詩”的黃仲則的鄙視和瞧不起。而當時的錢鐘書作詩寫詩恰恰走的是“才子詩”一路,輕浮淺薄,綺靡香艷,“皆絮絮昵昵兒女之私”,未登詩之堂室,未臻詩之奧妙。為把錢鐘書引入正途,陳衍真心誠意地勸錢鐘書轉(zhuǎn)換詩風,“勿學黃仲則”。陳衍“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詩學觀的提出,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在一些為別人寫的序文和詩評詩話中零星散亂地不斷提煉積累而成的。“合學人詩人之詩二而一之”的第一次明確提出是在陳衍1923年編篡的《近代詩鈔述評》。其后,陳衍又屢次談到他的“學人詩人合一”觀點。最具代表性的有三次:一,1914年《榕陰談屑敘》:“詩人、學人二者,非肆力兼致,不足以薄風騷,副雅材?!倍?,1927年《聆風簃詩序》:“余生平論詩,以為必具學人之根柢,詩人之性情,而后才力與懷抱相發(fā)越,三百篇之大小雅材是也。”三,1932年陳衍借給錢鐘書的第一本詩集《中書君詩初刊》寫序的時候最詳盡地闡述出自己的詩學觀,這一次闡述不僅是陳衍對自己以往詩論觀的總結(jié),也是再次指出錢鐘書詩病幫助錢鐘書盡快走出綺艷詩風的一次重要指點。序云:“余以為性情興會固與生俱來,根柢閱歷必與年俱進。然性情興趣亦往往先入為主而不自覺。而及其彌永而彌廣,有不能自為限量者。未臻至境,遽發(fā)為牢愁,遁為曠達,流為綺靡,入于僻澀,皆非深造逢源之道也。默存勉之。以子之強志博覽,不亟亟于盡發(fā)其覆,性情興會有不彌廣彌永獨立自成一家者,吾不信也。”陳衍的詩學觀,雖注重學人之詩,卻也并不排斥詩人之詩,只不過他對詩人之詩的要求過高吧了!他認為詩人之詩的關(guān)鍵是要“興味高妙”,“詩有四要三弊,骨力堅蒼為一要,興味高妙為一要,才思橫溢,句法超逸,各為一要。然骨力堅蒼,其弊也窘。才思橫溢,其弊也濫。句法超逸,其弊端也輕與?惟濟以興味高妙則無弊端?!笨梢?,在陳衍看來,你的詩無論是骨力堅蒼,還是才思橫溢、句法超逸,都是有弊端的,只有加入“興味高妙”這劑調(diào)味品,方可去弊得利。黃仲則的詩,能稱得上一個“好”字,就是因為符合“才思橫溢”和“句法超逸”的作詩法要,但他忽略了“興味高妙”這一劑配合藥方,故其詩也就無法避免陳衍所說的“濫”與“輕”之病?!盀E”“輕”是黃仲則詩之病,亦是早年錢鐘書詩之病,二者同病,故陳衍誡錢鐘書“勿學黃仲則”實際上是在為醫(yī)治錢鐘書詩病開的一張良方。 二,錢鐘書早歲體羸多病的身體狀況與三十五歲就已病歿的黃仲則的身體狀況極其類似,出于愛才憐才的心理,陳衍對錢鐘書提出忠告,希望他“多讀少作”,保重身體,養(yǎng)息心神,不要像黃仲則一樣因憔悴苦吟而成了短命鬼。關(guān)于錢鐘書的早年的身體狀況,我們可以從兩個地方知曉:一,楊絳《記錢鐘書與<</SPAN>圍城>》第三節(jié)《寫<</SPAN>圍城>的錢鐘書》:“我曾看過他們家的舊照片。他的弟弟都精精壯壯,唯他瘦弱,善眉善眼的一副忠厚可憐相?!倍?,陳衍《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一》:“默存年方弱冠,精英文,詩文尤斐然可觀,家學自有淵源也。性強記。喜讀余詩,嘗寄以近作,遂得其報章云:‘新詩高妙絕躋攀,欲和徒嗟筆力孱。自分不才當被棄,漫因多病頗相關(guān)。半年行腳三冬負,萬卷撐腸一字艱。那得從公參句法,孤懸燈月訂愚頑?!诹渲^余見其多病,勸其多看書少作詩也。”早歲的錢鐘書身體狀況既然如此不佳,如果還是繼續(xù)學寫黃仲則那類舞風病鶴、咽露秋蟲,窮恨凄愴、悲感愁怨的才子短命詩,難保他不會重蹈黃仲則英年早逝的覆轍。為了使這個自己十分器重和賞識的才華出眾的年輕人,能活的長些,陳衍對其出言警示,不可不謂“發(fā)自衷心的一片苦心”。 三、黃仲則為詩“好作幽苦語”,寫境造意多用枯瑟寒微之物,遣詞用字多用寒瘦苦澀之辭,故王昶《蒲褐山房詩話》論其詩如“哀猿之叫月,獨雁之啼霜”。如若不信,我們只要翻出他的《兩當軒集》,就會發(fā)現(xiàn)其所作詩篇中到處充滿“恨語”“愁語”“怨語”“悲語”“哀語”“悔語”“窮語”“鬼語”“無奈語”“凄涼語”“失意語”。俗話說“詩為心聲”。一個人若是整日長吁短嘆,牢騷氣短,整日憂愁苦悶、哀多樂少,縱使你想活得長些,也是沒有辦法只能靜靜等死。而早歲的錢鐘書寫詩作詩模擬的正是黃仲則的套路。黃詩的“幽苦”特色,真?zhèn)€是被錢鐘書學了個八九不離十。錢鐘書早歲的詩與黃仲則的詩相似到什么程度,我們只要一看陳衍選在《石遺室詩話續(xù)編·卷一》里的詩就可知道:“《中秋夕作》云:‘不堪無月又無人,兀坐伶仃形影神。忍更追歡圓斷夢,好將修道懺前塵。杯盤草草酬佳節(jié),鵝鴨喧喧聒比鄰。詩與排愁終失計,車輪腸斷步千巡?!帧肚镨码s詩》十四絕句,多緣情悽惋之作。警句如‘春陽歌曲秋聲賦,光景無多又一年’、‘巫山豈似神山遠,青鳥殷勤枉探看’、‘如此星晨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判將壯悔題全集,盡許文章老更成’、‘春帶愁來秋帶病,等閑白了少年頭’,”流連光景、孤寂難排,苦悶無遣,自悔少作,春愁秋病,壯志難酬……錢鐘書早年真真是把黃仲則的詩風學到家了。愁苦之心,發(fā)為愁苦之聲,復(fù)加錢鐘書那時的瘦病的身體狀態(tài),你說能不讓稱錢鐘書為“世兄”的陳衍老先生擔憂之甚嗎? 陳衍的勸誡,對錢鐘書一生的影響都是巨大的。首先,因了陳衍的勸誡,錢鐘書的詩風有了很大轉(zhuǎn)變,這只要拿他早年的《中書君詩初刊》和晚年的自定詩集《槐聚詩存》比較一下就可一目了然。其次,正因了陳衍的勸誡,錢鐘書才沒有像黃仲則一樣中年崩殂,而是長壽地活到了88歲,且以這生命的長度建造了后人難以企及的東岳泰山般的學術(shù)高度。 善意的勸誡,在錢鐘書身上發(fā)生過,在黃仲則的身上又何嘗沒有發(fā)生過呢?黃仲則的業(yè)師邵齊燾不忍看弟子苦吟憔悴,以命換詩,對其屢加警戒。邵齊燾《和漢鏞對鏡行》題記:“是漢鏞方將鏤心鉥肝,以求異于眾,亦增病之一端也,殊與仆私指謬矣。夫人百憂感其精,萬事勞其形,故其神明易衰,疾疹得而乘之,而文人尤甚。今日所望于漢鏞者,方欲其閉戶偃息,屏棄萬事,以無為為宗,雖閣筆束書,以誦讀吟詠為深戒也?!?/span> 同樣是恩師對弟子的勸誡,錢鐘書聽了,故其后半生活得異常精彩,黃仲則沒有聽,故落得個“為愛幽并悲壯氣,頓教仙骨落塵?!钡谋瘧K下場。 最后,附帶一句,陳衍對錢鐘書如此關(guān)切,除了愛才惜才之外,還有一個重要的人情原因——錢鐘書是陳衍默契好友錢基博的兒子。既然是好友的兒子,做父執(zhí)的能不極力照顧提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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