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走出山坳（四）

鄂中京山 2020-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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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過完1995年的除夕夜，又到了黑色的大年初二。春節(jié)前村里就積了一層厚厚的雪，麻紛細(xì)雨飄飛的時候，天氣愈發(fā)顯得清冷，一大早起來幫父親把火塘生燃，選了個最大的樹蔸子迎接四個姐夫。在他們拼酒嬉鬧中我草草吃好飯就進房看書了，因為都不遠(yuǎn)，幾個姐姐在招呼好客人后晚上也趕了過來?；鹛廖莺臀业姆块g隔著個廚房，大人都在里面烤火。夜已很深了，我看到火塘屋里燈還亮著，上完廁所，我走過廚房正要推門而入，突然聽到大家好像是在談關(guān)于我的事情。

父親嘆了口氣說道：“老幺的婚事你們幾個姐姐得幫忙操哈心啊，再一晃就三十歲了。家翠你們隊沒合適的嗎？”

大姐答道：“有是有幾個，都嫌二隊是窮窩呢，山不山，畈不畈的……還有的嫁外省去了呢，時代變了，都不愿回老家了，我們隊有個小姑娘才出門幾個月，過年回來，這冷的天還穿超短皮裙子洋氣得很，嘴唇畫得像猴子屁股，還憋腔憋調(diào)一口普通話呢……”

二姐心直口快：“老幺的婚事是不好辦，我托了好多人，情況和大姐差不多，現(xiàn)在打工把人的心打野了，莫說老幺，我們隊三十出頭的就好幾個……”

媽媽氣不打一處來，攔住二姐接過話茬：“那照你們說老幺就只有打單身漢了，你們自己一個個大了就不管了撒？會干活，心地好，人長得差點也可以啊……”

大家正七嘴八舌時，突然聽到父親說：“看情況本地是不好找，這樣吧，我等你大哥回來再商量哈，你們七姊妹都出錢，開春后，和四川聯(lián)系哈，多花點錢買個漂亮識字的回來……”

沒想到這樣的話竟出自我最敬重的父親之口，他可是當(dāng)了36年的、有文化的老村支部書記呀。

我突然覺得受了好大的侮辱，只覺得血往上涌，踉踉蹌蹌返回自己的房間，合衣?lián)溥M冰涼的被子，蒙上被子，眼淚早奪眶而出……

心氣向來很高的我感到極大的傷害，說實話，對于婚姻我從沒著急過，我知道只要把事做好，改變貧困，怎能會討不到老婆呢，如果這樣窮困潦倒，吃飯都成問題，結(jié)婚又有何用，不是把別人姑娘往火坑里推嗎？雖然拗不過母親也會相親，沒有看上眼的，單身又何妨？！可是村民不這么想，他們只知道年紀(jì)大了就要討老婆，討不到老婆就是很丟臉的事，寒不擇衣，貧不擇妻，傳宗接代才是正經(jīng)事，至于結(jié)婚后有沒有感情可不用管了。父母不這樣想，他們一輩子最偉大的事就是女兒出嫁，兒子結(jié)婚，老了帶個胖孫子。他們根本無需去了解或理解下一代的真實想法和情感需求，在他們一廂情愿的關(guān)心和呵護中，雖然他們認(rèn)為那是對子女最樸素的愛，但有時何嘗不是一種善意的傷害呢？

不知過了多久，我爬出被子，擦干眼淚，只感到一團熊熊烈火在胸中燃燒，鋪開紙，憤然揮筆狂草：

龍游淺灘遭蝦戲，

風(fēng)生水起誰可敵？

笑看人間萬事空，

此去蓬萊論英雄。

玉帝驚獻(xiàn)桂花酒，

嫦娥撫琴憶崢嶸。

世人皆醉我獨醒，

不戀紅塵一萬年。

在偏激的情緒下，在大年初二這個舉國歡慶風(fēng)雪交加的寒夜，我感到徹骨的疼痛和悲涼，感到杉廟二隊的山坳無論如何再也容不下我了，也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地方，要改變一切只有自救！帶著對它無盡的怨恨，我毅然決然下定決定：逃出山坳！遠(yuǎn)離坪壩！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如魯迅所言：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

第二天一早我就對母親說：我要出去打工，準(zhǔn)備路費吧。因為擔(dān)心我的身體，她沒有做聲。父親悶著抽了一支又一支的香煙，最后突然甩掉煙屁股，用堅毅的目光看著我：孩子，好男兒志在四方，你出門吧，記住老爸的話，窮不弱志，富不癲狂，不做犯法的事，好好闖吧。母親深知我的犟脾氣，父親這樣說，她除了擔(dān)心也無可奈何了。吃飯都找不到筷子了，不出門又能咋樣呢？

沒有好的地方去，把家里所有的親戚，親戚的親戚，悶在心里算算，也沒有一個能幫上忙的，唯一說要人的只有春國叔和遠(yuǎn)發(fā)干活的北京工地。我心里暗自發(fā)狠：只要離開杉廟二隊，在外面再苦再累我都不怕，就是掏廁所下水道睡橋洞也愿意！

終于等到出發(fā)的日子，回來接人的云夢老板居然連路費也包了，省去父母的一大心病。不知是傷心還是興奮，出發(fā)的那天，天還沒亮我就起來了，沒想到母親更早，干凈的被子捆好了，連同換洗的衣服牙膏等一起裝進一條擦得干干凈凈的蛇皮袋。幾個雞蛋，還有春節(jié)沒吃完的麻糖、花生、板栗用一個盒子裝著遞給我：

“這是你路上吃的，你把這條新褲子換上，我把褲腰拆開給你縫了100元錢在里面，免得小偷弄跑了，要是吃不消就坐車回來。這50元是給你路上和過去買東西的，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性子收著點，別打架鬧事。過去就給我們寫信……”

不知是怎樣接過母親遞過的皺巴巴的鈔票，低頭分明看到她花白的頭發(fā)和那雙枯黑消瘦栗樹皮般的手，只覺得鼻子一酸，還是倔強地把頭一揚，只是硬生生地回答：“曉得。”

大姐二姐都從家里趕過來了。二姐把一雙嶄新的布鞋塞進我的背包里，幫我整理一下衣領(lǐng)，父親搶過我剛要扛起的蛇皮袋，母親提著小袋子，兩個姐姐跟在后面，就這樣我們五個人一路默默無語向坪壩車站走去……

破舊的大巴車上已擠滿了人，都是去孝感車站坐火車去北京的，大大小小的蛇皮袋把車塞得滿滿的。車下全是送行的人，車子緩緩啟動，下面送行的人突然激動起來，追趕著揮手大聲地呼喊著……透過車窗，看到爸媽姐姐閃閃的淚花和揮動的雙臂，依稀聽到：注意身體，多寫信。我不由自主地也揮動手臂，耳邊突然響起起毛主席的兩句詩：“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section>

車就快要翻過朱嶺了，一回頭，看到漸漸遠(yuǎn)去的坪壩鎮(zhèn)，眼睛還是不禁模糊了。心里默默念道：“別了爸媽，別了哥姐，別了沙廟二隊！別了坪壩！”

帶著走出窮山坳的快意，帶著青春的夢想，帶著對大城市的憧憬，不管怎樣，不管未來等待的是什么，我分明聽到自己內(nèi)心深處最無奈最悲切的吶喊：

“走出山坳，走出山坳！”

真的很感謝杉廟二隊那段刻骨銘心的窮日子，那將是我人生最寶貴的一筆精神財富。走出山坳，外面的世界雖然并不是想象中的精彩，但銘記父親教誨，秉承鄉(xiāng)下人的善良和勤勞，一路奮然前行，做工地，擺地攤，販瓜果小菜，做快餐，賣貓狗，開服裝加工廠，經(jīng)營潤滑油貿(mào)易公司……雖無建樹，但真切感受著每一個痛苦和快樂的瞬間，享受著創(chuàng)業(yè)路上起起落落的無奈和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