鷺客社:守望共同的塵世故鄉(xiāng) 如果您滿意于下面的圖文,請讓更多的人關注“鷺客社”。 香港路景觀 父親18歲那年東渡日本讀書,此時楊家已呈頹相。楊宅是一座典型的“竹竿厝”,從街面進去,直筒筒到底,其間有幾處廳堂幾處天井。第一進天井后面的廳堂曾有一條長案,墻上掛著牌匾,匾上有兩個字“拔元”,這是祖父的牌位??赡軘?shù)十年香火熏燎,灰蒙蒙,讓我有森然的感覺。 我7歲回到家鄉(xiāng)漳州,住在楊家老宅。老宅在香港路,現(xiàn)在是全國榜上有名的歷史文化街區(qū)核心路段。我認識家鄉(xiāng)其實就是從這條路開始。香港路不過兩三百米長,老人稱之為南市街,在老城區(qū)的南邊,舊時一直是老城的中軸線,舊時指的是唐朝漳州建州后的歷朝歷代。這條兩旁都是騎樓建筑的狹長街道盛著許多故事。 我最早耳熟能詳?shù)氖?strong>雙門頂。雙門頂在香港路北段,宋代鈐司署設于此,鈐司署是軍事機構,有點像當下“軍分區(qū)”。鈐司署外門為雙門:左稱“崇仁”;右叫“懷恩”,由于這里的地勢南低北高,雙門位于路北,俗稱雙門頂。如今,“雙門”已逝,而這里的兩座巨大威嚴的石牌坊,卻如兩座沉重無比的門凌空鎮(zhèn)著。一座兩面的橫額分別刻著“尚書”和“探花”,一座刻著“三世宰貳”和“兩京揚歷”,都是明代建筑?!吧袝狈粸檎钠秩肆质空露?,此人是嘉靖年間的探花,官至南京禮部尚書;“三世宰貳”坊為龍溪人蔣孟育和他的父親蔣相及祖父蔣玉山三人而樹,蔣孟育是萬歷年間的進士,曾任南京吏部右侍郎,在漳州結“玄云詩社”,是“玄云七子”之一。這兩座石牌坊為什么會立在這里,當然與這里是城市的中軸線有關,進城的人首先得瞻仰它們,感受它們。這種效果在我身上也有所應驗。上中學時,我天天早上要從它們底下經(jīng)過,每回都要強制受到一回訓導,覺得牌坊受賜人了不起,心里有小小的波動。但是“成名成家”的思想是要不得的,這是我們當年受到的教育,因此心里有時又會糾結。只是這種波動和糾結很快會歸于平靜,因為年幼,還因為單純。當年每日從這里走過,兩邊臨街門面里的客廳陳設也稔熟于心,多是有張供桌,上頭敬奉著神明,有的置有神龕,有的是一張神像,香爐似乎是都有的。那時舊居的扇門兩旁都是可以拆卸的厚重的木板墻,沒有窗戶,又隔著騎樓下人行道的距離,客廳的光線有點暗,但是那些東西還是能看得清楚。后來有一天,我有一個發(fā)現(xiàn),那些神明不見了,換上了新的對聯(lián)和新的圖像,當然打著那時的鮮明語境。我興奮,為這個新的變化和表達出來的風尚寫了一篇作文,得到老師的表揚。如今數(shù)十年過去,許多百姓家中重新出現(xiàn)神龕,讓人不得不感慨文化的烙印是多么堅韌和頑強,是多么的刻骨銘心。 一個在外鄉(xiāng)已是耄耋之年的堂哥許多年前告訴我,在雙門頂那個地方有一座極小的伽藍廟,我多次好奇尋訪不得,不知它躲在什么地方。近年政府投巨資修葺香港路北段,伽藍廟重見天日,原來這座廟只有三平方米,隱身在雙門頂邊上的打石巷,在騎樓二層的空間,廟前幾桿小旗幡成了它現(xiàn)在顯眼的標幟。這座小到幾乎不招人眼目的伽藍廟怎么會修建在這個地方?街坊鄰里都說不清它的來歷,以后又有一說是全國最小的,誰能解開這個謎? 現(xiàn)在這段路成了一些拍攝舊時代題材影視片的天然外景,時不時被封路。出現(xiàn)了大牌演員和一些不知能不能上鏡頭的群眾演員依照劇情在這里有聲有色地演著戲,那些騎樓的樓體和青石板路,用不著解說就會讓人有時空倒錯的感覺,演員們想必在鏡頭前也一下就能進入規(guī)定的情景。一個新聞界同行有次采訪回來后告訴我,某個一線女影星素顏比化妝更漂亮,說罷嘖嘖贊賞。讓我不禁想起雙門頂下“蔥管西施”的軼事。香港路是條商業(yè)街,兩旁盡是各式店面。雙門頂下有間專門賣煤油燈和煤油燈的玻璃燈罩的小店,女主人是個非常清麗可人的白凈女子,因為她美麗,生意也好,不少人專程到此為的是一睹芳容。我那時是個懵懂孩童,雖不諳世事,有時路過見到美人同顧客交易,除了覺得漂亮,仍能感到她的微笑有點勉強,是不是因為電燈漸漸普及,生意也漸漸不好做。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她還在這里,后來就消失了。不久前一個福州朋友到漳州,太太曾住在毗鄰的臺灣路,他們特意一起到這里尋覓西施麗人,卻不得倩影,只能在雙門頂下悵悵地徘徊。 雙門頂?shù)谋M頭就是臺灣路,同香港路形成一個丁字路口。臺灣路也屬歷史文化街區(qū),在繼香港路北段之后復舊的修葺中,原先的水泥路被挖掉,鋪上花崗條石,特意不打磨平整,表面有些坑洼,東起延安南路,西至青年路,都成了這樣的路面,大約這樣才有老的味道。這里也是商業(yè)街,鋪面鱗次櫛比,老字號的牌匾觸目皆是。這段路的建筑不是騎樓樣式,既有傳統(tǒng)的紅瓦雙坡頂、挑檐磚木結構,也出現(xiàn)西洋格調(diào)的柱式樓房和鑄鐵窗花,雖然同香港路僅咫尺之隔,卻讓人明顯領略到近代氣息。在那些老牌匾中,有一處橫列著這么一行字“商務印書館代理處”,這讓小時候的我有點驚訝,因為我手中幾乎天天使用的“新華字典”就是商務印書館出版的,稍大后看了一些書,知道了商務印書館的分量,感覺到這座小城這條不知名的小街其實還是有些文化的。我在漳州一中讀書,放學一出校門就是勝利路,有一撥同學向東走去,很是雄糾糾地對向南行的同學說,我們走勝利路,你們走香港路臺灣路吧。有一度我們都認為臺灣和香港是水深火熱的地方,所以有些灰溜溜,后來知道南面城區(qū)在老漳州是很有地位的,才又昂首闊步回家。 臺灣路中段以前稱府口街,路北有一處比較寬敞的豁口,稱始興北街,這就是府埕,舊時漳州府衙大門前的小廣場。府埕北端是現(xiàn)在中山公園的南門,從南門進去就是原來府衙所在地。府埕不足百米,卻是漳州有名的地方,曾有相當一段時間,這里是漳州的小吃街,兩旁布滿各式地方小吃的店鋪,似乎永遠是食客滿滿,生意火爆得很。搬回漳州后,有一年春節(jié),我同認識不久的小同學出來玩,在這里吃了一煎蚵仔煎,那個香味那個邊縁酥脆的口感那個又酸又甜又辣的醬料,至今仍留在記憶中。歷任的地方官都會關注到這個地方,兩邊的舊房子已經(jīng)拆掉又仿古規(guī)范地重建了,如今出現(xiàn)了書吧、有名的手工木偶頭、木版年畫、漳浦剪紙等等的店面陳設,平添一種安恬的文化氣息。清晨,公園南門前的芳華橫路,與府埕平行的芳華路,形成一個小菜市場,男女們在這里隨意挑揀食材,臉上洋溢著居家過日子的滿足。 現(xiàn)在,讓我回到香港路南段吧。我老家就在這地方。這段路仍是老模樣,舊的騎樓,二層剝落的墻體,各類拼湊的窗戶,街面由原來不甚平整的柏油澆成了水泥。驀然一看,同雙門頂形成反差。但是這恐怕才是它真實的樣子。這里有一條巷子叫面線巷,給我留下深刻印象,傳說里面曾有做面線的作坊,但顧名思義它又的確像一根纖細的面線,巷道窄細窄細的,從香港路的這頭穿過去,一直抵達另一頭的青年路,巷子很直,一眼看到盡頭,因為兩頭洞穿,光線勻整甚至有層次,顯得十分柔和,很是悅目,我每回路過,總會不自覺地看上一眼。 面線巷在路西,我家就在往南幾十米的路東。老人說我們家族在太平天國末年的漳州戰(zhàn)亂中幾乎全部喪于非命,僅曾祖父躲過血光之災,帶著侄子從東閘口逃來這里重新立業(yè),做棉紗生意,有了一個叫“怡瑞”的商號,有過一段很紅火的時日。祖父是清末拔貢,赴京朝考后被授廣東新會候補知縣,曾是楊門的榮耀。父親18歲那年東渡日本讀書,此時楊家已呈頹相。楊宅是一座典型的“竹竿厝”,從街面進去,直筒筒到底,其間有幾處廳堂幾處天井。第一進天井后面的廳堂曾有一條長案,墻上掛著牌匾,匾上有兩個字“拔元”,這是祖父的牌位??赡軘?shù)十年香火熏燎,灰蒙蒙,讓我有森然的感覺。這個牌匾不知什么時候起便不知去向。后院是一個大石埕,東北角是一間紡棉紗的作坊,前面是一處平房,這是這個大家庭數(shù)十號人的廚房。當然這都是聽老人說的,我們搬回來時作坊已是殘垣一處。我們家在后院西北角上的樓房,這里還隱著一個小石埕,開了個邊門,可以從一條巷子通回到街上。香港路南段是一處低水位的地方,回老家時,南門溪(即九龍江西溪)還沒有修筑防洪堤,這里每年都得被洪水淹上幾回。洪水從街上沒入店面和小巷,大人已提前用各式的桶或盆儲了水,然后用木蓋將石埕的水井封上,避免臟水灌入,那時尚無自來水,水井的水是要飲用的。第一年看到洪水淹上樓梯,水面浮著不知何處漂來的木桶等雜物,覺得新鮮好玩,興奮極了。第二年遇上數(shù)十年沒有的“六九”大洪水,水差一點就淹上二樓。周圍有房子倒塌,傳出喊“救命”的聲音,才感到害怕。后來大人帶我從二樓貫通的回廊和房間,迂回地來到臨街窗口,被撐著小船劃進來的解放軍戰(zhàn)士抱上船,逃命出去。這段經(jīng)歷深深刻在腦中。如今老宅多已人去樓空。這里有過興盛,最終合乎規(guī)律地衰落,留下的清寂似乎以默然的姿態(tài)在評點著歷史。 香港路南端第一個十字路口俗稱南門頭,東西走向的路叫南市場和博愛西路,這條路就是原來的古城墻,所以地勢高。因為幾次舊城改造,這里現(xiàn)在已面目全非,出現(xiàn)了聳立在南門溪畔的高大商品樓房。但是這一切沒有能全部抹去老城的痕跡,香港路的騎樓如同楔子一樣釘在邊上。 楊家后院還有一個后門,這個后門對著一條小巷,巷子通往與香港路平行的龍眼營。這個后門少有人用,門外有一片廢棄的宅地,有幾叢茂盛的竹子,荒涼僻靜。我也只是偶爾興之所至,從這里走去上學。小時候淘氣,記得曾經(jīng)同小朋友在這條人跡罕至的小巷子比賽誰走路灑尿灑得更遠。龍眼營是一條十分古老的街,宋朝時稱龍駭瀛,曾是客棧云集的地方。路的南端有一座通元廟,現(xiàn)在讓人們關注這里的多半是這座廟,當然不僅因為廟里的神明,不僅因為廟中主持傳承至今的開元拳,開元拳的嫡傳弟子曾在中央電視臺組織的武林大會五祖拳選拔賽中斬將奪關,晉京決賽,還因為它曾是太平軍攻占漳州時,太平天國侍王李世賢召集部下議事的地方,肅殺一時。通元廟如今信眾多,香火旺,每逢祭祀,周邊街道騎樓的路柱都會懸插著旗幡,很是風光。龍眼營北端同修文西路成丁字路口,斜對面坐落著大名鼎鼎的文廟。 文廟是全國文保單位,始建于宋朝。我認識它時,整座廟宇建筑都屬小學校堂,叫西橋中心小學,巍峨莊嚴的大成殿是教師們的辦公廳,我就插班在這所小學讀了將近六年時間。文廟大門前兩旁分別有一座牌坊,牌坊上都鐫鏤著4個字,西邊的是“道冠古今”,東邊的是“德配天地”。然而它們是從右到左排列的,而我們的閱讀習慣是從左到右,于是我總是將它們讀成“今古冠道”和“地天配德”。每天進出校門都要看到這8個字,不知道在心中讀了多少遍,仍百思不得其解,也沒找老師問問,這成了我小學的一個心結。終于有一天豁然開朗,原來這是對孔圣人的褒贊。會不會是孔圣人的庇護,我后來考上了漳州一中,這是一所很多人向往的重點中學??讖R許多角落都留下我的記憶,學校有一千多學生,有4個少先大隊,童年時瘦小的我幸運地當過這所小學少先隊的負責人,當時少先隊總部設在大成殿西頭的廊房,大成殿前有6根粗大的石廊柱,柱上雕著神氣活現(xiàn)的龍,我們每回出入隊部,總喜歡摸摸門前的龍,因此攀在石柱上的龍頭顯得油光滑亮。如今學校已遷出,這里幾乎成了到漳州城旅游的客人一定要到的地方,因為大陸完整的文廟已所剩無幾。 后來我有個機會到一座大城市讀了幾年書,回到漳州后,走在香港路,一時有些不適,覺得這算是街道?這么短小和狹窄,頂多是條胡同。但是這種感覺很快被一只無形的手拂拭得得干干凈凈,這里的樓屋門窗,行人和空氣,早已和我融為一體。 漳州已成了國家的歷史文化名城?,F(xiàn)在雙門頂?shù)紫碌囊粋€介紹香港路的牌匾,提到了父親,說此街有“現(xiàn)代作家楊騷故居”。他當年流落南洋,在海外辦報時,寫的文章多用“北溪”(即九龍江)和“豐山”(近郊祖籍地)筆名,迢迢千里萬里,是不是鄉(xiāng)愁呢?回國時,他準備專心寫作,曾想在南門溪畔租一房子居住,都已經(jīng)讓在漳州的養(yǎng)女、就是我的堂姐紅豆幫助尋找,后來因多種原因,留在了廣州。這里,其實埋葬著他的夢想。 當我開始寫關于明清老街的文字時,想到了以上的那些,不禁喉堵。 有一個著名歌手的一首歌曲曾深深打動過我,我用這首風行的歌曲里的一段歌詞,結束這篇文章?!啊谶@兒有太多讓我眷戀的東西
臺灣路天益壽藥店 臺灣路商務印書館代理處 袖珍珈藍廟 府埕 香港路南端。遠處高樓后便是南門溪(九龍江西溪) 文廟前的牌坊 文廟偏殿。我們小學三年一班時的教室。如今成為給游客演示的地方 大成殿前的龍柱。龍柱后面就是我們當年的少先隊總部 文廟的孔子塑像 位于龍眼營小街的通元廟 香港路南端的南門頭。顧名思義是古時城市南門所在地 香港路面線巷。巷子盡頭是青年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