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出了四大奇案,都是很有名氣的。但浙江德清的“笆斗冤”奇案,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一般人并不知詳,卻也歷盡曲折,催人淚下。笆斗是用柳條編成的圓球形大籮筐,米店用它畚米,藥鋪用它盛藥,莊戶人家也都少不了要備上一二只。這樣一件普普通通的器具,竟也釀成一樁千古奇冤,可見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蔡母縱子當(dāng)年,浙江德清縣城里開著一家藥材店。老板姓蔡,生前發(fā)了一筆橫財,萬貫家私,好不威風(fēng)。膝下兩個兒子,都已成親。老大從小嬌生慣養(yǎng),好吃懶做,長大了又結(jié)交當(dāng)?shù)匾蝗簾o賴,吃喝嫖賭,樣樣皆會,一支煙槍不離身,鴉片癮頭大得嚇煞人,人稱“烏煙鬼”。老二從小相幫父親管管賬房,算算寫寫都懂一點,倒也是個精明能干的生意人。所以,老頭子臨死的時候,再三關(guān)照老夫人:從今以后,每天只給老大兩塊銀洋,讓他到外面去閑逛吧,權(quán)當(dāng)沒生這個孽子;這爿藥材店是祖上遺產(chǎn),來之不易,千萬不能讓這個浪蕩子沾手,大小鑰匙,一應(yīng)賬簿,全由老二經(jīng)管。說完,兩腳一挺,去了西天。
老大是從小浪吃浪用慣了的,每天二塊銀洋哪夠他開呢?再加旁人挑撥,更是火上澆油。一天夜里,他在外面賭輸了錢,紅著眼睛回到家中,向兄弟討銀子。老二堆起笑臉勸他:“阿哥,你要喝酒就在家里喝,豈不是一樣的!到外面軋?zhí)裕笏挠言谝黄鹣官€錢,傳出去多少難聽!”
老大哪里聽得進(jìn),心想老頭子傳下的家產(chǎn),本來應(yīng)該二一添作五,兩兄弟平分才是。今天被你阿弟一人獨霸,尚且不算,倒還一本正經(jīng)教訓(xùn)起阿哥來了,一時之間,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悶聲不響,轉(zhuǎn)身就到廚房拿來一把菜刀。老二怎會料到阿哥這一手,還以為他已經(jīng)回房去了呢,低著頭自顧自“噼噼啪啪”在打算盤。說時遲,那時快,老大來到他身后,惡狠狠舉起刀,劈頭蓋腦朝著老二砍下去,老二只喊一聲“啊——”,就倒在血泊之中,氣絕身死。
那邊幾個值夜的伙計、傭人,聽見賬房間一聲慘叫,慌忙奔過來。只見大少爺手拿菜刀,滿臉鐵青,殺氣騰騰,二少爺滿身血污,倒在地上,都嚇得傻了眼。眾人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走進(jìn)賬房間。
有人連忙去報告蔡老太太。老太太顫巍巍地趕到賬房間,但見小兒子渾身是血,早已斷氣。大兒子呢,一不逃,二不哭,一把菜刀放在賬桌上,人直挺挺立在一邊,頭頸別轉(zhuǎn),眼珠彈出,動也不動,單等娘親來處置。
蔡老太太抱著小兒子的尸體痛哭一場后,抬起頭來,見這個寶貝大兒子還是站在那里,不覺氣上加氣,一聲喊,吩咐傭人把他繩捆索綁,準(zhǔn)備去報官。誰知這位大少爺胸有成竹,不慌不忙,對老娘親說出一番話來:
“娘,明天天一亮,你把兒子送進(jìn)縣衙門,準(zhǔn)定是活去,死的出來。這樣一來,我的一口惡氣也出了,你的一口惡氣也出了,一了百了。好倒是好,只可惜從此以后,蔡家就要斷子絕孫,這萬貫家產(chǎn)送給別人且不去說他,你老人家百年之后,竟連個披麻戴孝的人也沒有了,這可如何是好?”
烏煙鬼的這番話,陰陽怪氣,卻著實厲害!要知道他今天持刀行兇,也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和那班狐朋狗友在煙榻上橫一個主意,豎一個主意,也不知商量了多少次,才決定鋌而走險。蔡老夫人起初氣勢洶洶,非要為小兒子雪恨不可!等到聽完這番話,卻好比皮球鉆了個洞,一下子癟了氣。嘴巴張了張,想罵,罵不出;手抬了抬,想打,又打不下去。是呀,手心手背都是肉,大兒子小兒子,都是自己十月懷胎,一番心血養(yǎng)的?,F(xiàn)在小兒子已經(jīng)死了,再也不能復(fù)生,要是再把大兒子送進(jìn)衙門,頭頸里“嚓”一刀,真要落得個斷子絕孫,連個披麻戴孝捧牌位的人也沒有,豈不心酸!老年人怕就怕斷子絕孫斷香火,老夫人不由得兩眼一閉,落下一串眼淚,罷罷罷,打落牙齒只好朝肚子里咽,這杯苦酒就她老太婆一個人吞了。大兒子雖然不孝,總還是蔡家一條爛芽根,還是先保一保吧。
蔡老太太打定主意,就吩咐給烏煙鬼松綁,一面讓丫頭把管家請來,將此事一五一十剖析清楚,要他赤膽忠心,相幫料理后事。商量結(jié)果,合家大小,上上下下,伙計傭人,每人發(fā)給五十塊銀洋,為的是堵住他們的嘴,對外只說二少爺暴病身亡。第二天一早,就派人采辦棺材,匆匆入殮,裝模作樣辦起了喪事來。
笆斗殺妻寶貝大兒子闖下大禍,蔡老太太擔(dān)足心事,她七想八想,各處漏洞都小心翼翼補好了,卻猛地想起一個人,一顆心又差一點跳了出來。心想:萬一此人一鬧,豈不又要鬧得六缸水七缸渾了!此人就是蔡家的二少奶奶。出事那天,二少奶奶正在娘家,今朝就要回來。她見此情景,能善罷甘休嗎?所以,等二少奶奶一到家,老太太就趕緊把兒媳婦讓進(jìn)自己內(nèi)房,關(guān)起房門勸說起來。
老太太是個能干人,自然不會把真相和盤托出的,只是說,昨天夜里兩兄弟相吵,老二本來有心臟病,一時氣急,回到房里就透不過氣來了。俗話說:“家丑不可外揚。”要兒媳婦看在婆婆和大伯面上,隱忍了這樁事端。老太太親口許愿:蔡家這份家產(chǎn),兩兄弟一人一半,老二雖然死了,這一半家產(chǎn)仍舊歸你二少奶奶,請你一百二十個放心。唯恐口說無憑,又當(dāng)場請管家寫下分家文書,一式三份,簽字畫押,手續(xù)齊全。
誰知這位二少奶奶也是個活寶,聽說丈夫死了,只哭三聲,到第四聲上就只有聲音沒有眼淚,喊出的調(diào)頭好比唱山歌了。原來,二少奶奶在娘家時就搭七搭八不正經(jīng),過門之后,又跟大伯這個烏煙鬼勾搭上了。兩個人先是眉來眼去,以后膽子越來越大,干脆三天兩頭避開老二,偷偷摸摸在一起鬼混。如今她聽說丈夫死了,又聽說是跟老大有點瓜葛,自然是啞子吃餛飩,心中有數(shù),哭也是裝裝門面的了
喪事已畢,烏煙鬼殺了個親兄弟好比拍死一只蒼蠅,一點震動也沒有,膽子自然越來越大。在外頭吃喝嫖賭,吆五喝六不算,一回到家,就一頭鉆進(jìn)二少奶奶房里去了,連半點遮蔽也不要。起初老太太板起臉孔教訓(xùn)了幾次,他還不得不收斂幾分;到后來,他摸著了老母親的脾性,無非也是嘴硬骨頭酥,就死呀活呀地鬧將起來。蔡老太太啞子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長嘆一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索性關(guān)起門來吃素念佛混日子了。
那么烏煙鬼和弟媳婦軋姘頭,他自己的老婆到哪里去了?喏,說到這里,才歸了正傳。這樁笆斗奇冤正是從烏煙鬼的老婆趙氏身上引出來的。
趙氏是崇德人,家中父母雙亡,只剩下三個兄弟:大官、二官、三官。老家原是開布店的,十幾年前一場大火,燒了個滑塌精光,從此家道衰落,見人矮三分。趙氏嫁到德清蔡家,只因娘家窮,嫁妝少,在公婆、男人面前也抬不起頭來。丈夫?qū)λ皇橇R就是打,作威作福,她不敢響;現(xiàn)在他又明目張膽和弟媳婦鬼混,她也不敢響,只好一個人躲在房里暗暗哭泣。
一天夜里,二少奶奶皺皺眉頭,一個俏眼飛過去,對烏煙鬼說:“阿哥,你是有家小的人,總不能老是這樣尋尋開心就算了。難道要我不明不白守一輩子寡嗎?”
話里有音,烏煙鬼怎么聽不出來?他一邊摟著弟媳婦,一邊輕飄飄地朝天發(fā)起誓來:“哼,這賤坯!遲早我要送她上西天的。到時候兩房并一房,你總稱心如意了吧?”
說巧也真巧,偏偏這時候趙氏從廚房里端了一碗蓮子羹上樓來,聽得自己丈夫正在弟媳婦房里說這番話,直嚇得心驚肉跳,頭一眩,腳下不穩(wěn),“哐當(dāng)”一聲跌倒在地,一碗蓮子羹打得粉粉碎。
烏煙鬼吃了一驚,還以為趙氏要來捉奸,頓時火冒三丈沖出房門,一把揪住趙氏,“啪,啪”就是兩記耳光。趙氏嚇得不敢出聲,掙扎著想站起來,可腳下一軟,又要倒下。烏煙鬼隨即飛起一腳,正好踢在趙氏的肋骨上。趙氏“喔喲”一聲慘叫,往后倒去,正好身后就是樓梯,收腳不住,人就骨碌碌直朝樓梯下翻滾下去。
烏煙鬼一不做二不休,惡狠狠趕到樓下,怕趙氏再喊出聲來,隨手拿起邊上一只空笆斗,朝躺在地上的趙氏頭上扣去。笆斗邊正好卡住趙氏的脖子,烏煙鬼又干脆一屁股坐在笆斗上,使勁往下按了幾按。不一會,聽得笆斗底下沒有聲響,掀開一看,可憐趙氏已一命嗚呼了。
縣官毒計蔡家藥店里,上至蔡老太太,下至丫頭傭人,自從經(jīng)歷了阿哥殺阿弟的一場鬧劇以后,也有點見多不怪了。這次又發(fā)生丈夫殺妻子的事,自然就沒有引起多大風(fēng)波。蔡老太太一見大房媳婦的尸體,連眉頭也沒有皺一皺,就揮揮手走開了。吩咐管家,仍舊是老辦法,每人發(fā)五十塊銀洋,不許走漏半點風(fēng)聲。底下人連忙沖洗現(xiàn)場,銷毀罪證,這才派人往崇德趙家報喪。
趙家三兄弟得著阿姐噩耗,大吃一驚,大官急忙雇了一只快船,飛也似地朝德清趕去,待到跨進(jìn)蔡家大門,那里正匆匆忙忙要將趙氏入殮。
趙大官高喊一聲:“慢!”就朝阿姐的尸體直撲過去。兩旁有人來拖,卻怎么也拖不住。烏煙鬼一看勢頭不好,只好親自出馬,一面假惺惺嚎啕大哭,一面迎上去把妻舅抱住,不讓他再朝前走。
大官一見烏煙鬼,心里就氣,開口便問:“姐夫,我姐姐得的是什么病?”
“喔,她,她不是得病,是……是一時想不開,上吊死的。”
“上吊死的?平白無故,她為何要上吊自殺呢?”
“咦,這我怎么知道?你要問她自己的呀。”烏煙鬼油腔滑調(diào)慣了,說著說著又犯了老毛病。趙大官一聽,更是火冒三丈“什么話?我怎么去問她?分明是你謀殺親妻!”
“胡說八道,你哪一只眼睛看見是我謀殺親妻的?”
烏煙鬼惡人自有蠻理,倒先一跳八丈高。合府的人都拿了老太太的銀子,自然也是臂膊朝里彎。趙大官眼看勢孤力單,有理講不清,趁眾人不備,猛一躥,躥到阿姐的尸體邊上,人撲在阿姐的身上,嚎啕大哭起來。
誰知這一撲,撲出了蹊蹺。原來昨天夜里蔡府里收拾尸體,只知道把外面的傷口血跡擦洗干凈,卻忘了趙氏還有內(nèi)傷。當(dāng)時烏煙鬼飛起一腳,正好踢斷趙氏一根肋骨,胸口淤塞了一口血,現(xiàn)在他兄弟撲過去,胸口被猛一壓,那口淤血就從趙氏的嘴巴里直噴出來,濺在雪雪白的魂幡上,格外醒目。趙大官一見血跡,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疑點,轉(zhuǎn)身朝外走去,寫了一張狀子,送進(jìn)德清縣,一口咬定是蔡家毒死了他姐姐。
鳥煙鬼一看事情鬧大,嚇得六神無主,只好去找蔡老太太想辦法。老太太說:“事到如今,也只有做銅錢銀子的晦氣了。哪個做官的不貪財?明天先送二千銀子過去,要是填不飽,再來拿?!?/p>
德清知縣姓張,是個兩榜出身,原先辦事倒也認(rèn)真,只是做了十幾年知縣,沒撈到半點油水,看看自己幾個同年,不是飛黃騰達(dá),就是大發(fā)其財,唯獨自己,書卷氣十足,一副寒酸相,眼看年近花甲,不想法撈一把,就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這次蔡家托師爺送來二千銀子的一張銀票,他就老實不客氣塞進(jìn)了袖筒。
三天以后,德清縣開堂。趙大官跪在堂下,上告蔡家仗勢欺人,毒死親妻。張知縣卻把臉一沉,打起了官腔:“趙大官聽了,你姐姐三天前已入殮落葬。這開棺驗尸,非同兒戲。當(dāng)初漢朝蕭相國定下刑律,開棺驗尸之后,必殺一人。如果你姐夫果真毒死親妻,當(dāng)斬?zé)o疑;萬一驗尸無傷,你誣告之罪難逃,也要問斬!依本官看來,你們蔡、趙兩姓,本來是親家,而今已死一人,實屬無奈。何必雪上加霜,再喪一命?死他死你,都是親戚。見死不救,于心何忍!況且,令姐遺體入土為安,而今偏要翻將出來,露天露地,讓仵作在大庭廣眾之下檢驗一番,確也有失體統(tǒng),死者在九泉之下,也感不安。依本官之見,冤仇宜解不宜結(jié),就讓蔡家拿出一千銀子作為撫恤金,你們趙家拿去,做個小本生意的本錢,豈不是好!”
張知縣不愧是兩榜出身、官場老手,這番話說得頭頭是道,滴水不漏。兩旁刑書、執(zhí)事人等聽了,一個個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錯,的確有道理。這樣好的父母官,到哪里去尋?
誰知趙大官卻是個硬頭頸,心想,明明看見姐姐嘴里吐出血來,自然是服毒無疑。這口氣哪里咽得下?就當(dāng)場畫下押,寧可抵死,也要開棺。張知縣沒辦法,只好吩咐把趙大官押入牢房。又去傳烏煙鬼,也押入牢房,然后派人到趙氏墓前搭起洗尸棚,擇日開棺驗尸。
驗尸那天,圍觀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張知縣轎子一到,在公案前坐定,吩咐開驗。差役動手掘開墳?zāi)?,打開棺材,將尸體抬入洗尸棚。兩個仵作上前,先用燒酒將尸體周身一噴,然后拿出一把銅尺、一支銀針。銅尺量身長驗傷痕;銀針試體內(nèi)有否中毒。但見銀針從尸體的頭部一處處插下去,一直插到腳上,仵作一聲聲報來,竟都是:“無毒無傷。”最后,仵作又報:“死者頸部有繩子勒痕,確系上吊自殺。”驗尸結(jié)束,張知縣當(dāng)場宣布:“查蔡趙氏生前,夫妻不和,一時口角,自尋短見,與其夫無關(guān)。趙大官純屬誣告,以致開棺驗尸,按刑律合當(dāng)問斬!”撣撣袖子,上轎而去。
一出戲演得活靈活現(xiàn),圍觀的百姓個個蒙在鼓里,烏煙鬼卻心里明白。他想:自己老婆是笆斗卡死的,笆斗邊是圓形的,與上吊時繩子勒痕相仿,一般人怎么看得出破綻來?趙大官一口咬定是我毒死親妻,明明沒有服毒,銀針自然驗不出來,這也是他活該倒楣。不過踢斷一根助骨,照理驗得出的。其實,也并非疏忽,有句話叫做“有錢能使鬼推磨”,就應(yīng)在這里了。前幾天,家中老娘親又派人給兩個仵作一人送去五十兩雪花銀。銀子到底是好東西,他們兩人當(dāng)場滿臉堆笑,答應(yīng)幫忙。管家來獄中早就給我打過招呼,所以我是穩(wěn)如泰山,在牢房里也照樣每天一斤燒酒,天天喝得酩酊大醉。現(xiàn)在,驗尸一結(jié)束,烏煙鬼當(dāng)場被釋放回家,更放膽和他的二少奶奶鬼混去了。
知府滅跡崇德趙家人得著大官就要被綁赴刑場開斬的消息,好比晴天一個霹靂,頓時失聲痛哭。當(dāng)時三官還小,二官只好單身匹馬,連夜搭上夜航船,趕往德清祭法場。
二官趕到法場,只見阿哥大官早已五花大綁,背上插著斬條,跪在地上。兄弟倆抱頭痛哭,好不心酸。二官親手端上一酒,請阿哥喝下。大官哽咽著囑咐弟弟道:“二弟,姐兄二人殺身之仇,就要靠你來報了。想這德清縣瘟官,準(zhǔn)定是受了蔡家的銀子。蔡家有財有勢,不好對付。你在這德清縣里告不得了,還是打點上杭城去告吧?!闭f罷,又是一陣大哭。
大官死后,二官在德清為他草草料理了一下后事,就趕回崇德,把這樁官司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告訴了小弟三官,說道:“小弟,你年紀(jì)還小,就留在家中看守門戶吧。我到杭城走一趟,多則三月,少則十天,就會回來的?!?/p>
小弟要跟去,二官硬是不許。接著變賣家中浮財,拼拼湊湊,又借了點銀子做盤纏,趙二官才強忍悲痛趕到杭城,在杭州府告了一狀。
杭州府接了狀子,當(dāng)即行文德清縣,立時要調(diào)全部案卷復(fù)審,口氣很嚴(yán)厲。這一下,德清縣嚇得非同小可,真正是手腳冰涼,渾身發(fā)抖。張知縣想:我做官十幾年,一直謹(jǐn)小慎微,循規(guī)蹈矩,為啥剛剛吃進(jìn)二千銀子,就被上司曉得了呢?老天與我作對,我也沒有辦法,倒楣啊倒楣。一夜工夫,心驚肉跳,七想八想,越想心里越虛,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就親自帶了那張二千銀子的銀票,趕進(jìn)杭城。見了知府大人,兩腳一軟跪了下去:“大人,卑職一時糊涂,受了蔡家二千銀子,實在該死!今天特地趕來,交出贓銀,請大人從寬發(fā)落!”
誰知杭州府聽了卻毫不動氣,一把將張知縣拉起,吩咐一旁坐下,問了幾句德清的民情,不痛不癢地安撫一番,送客時又不動聲色地將那張銀票塞還到他手里,只是含含糊糊地說道:“此案事關(guān)重大,再驗一驗尸也未嘗不可。本府自有主張,貴縣不必操心,回去吧?!?/p>
張知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回到德清就把烏煙鬼請進(jìn)縣衙內(nèi)堂密談。這一談,才恍然大悟。原來就在前二天,蔡家得知趙家已經(jīng)告到杭州府,就雇了五只快船,連夜出發(fā),給杭州知府送去四千銀子,給浙江撫臺送去六千銀子。所以看見張知縣一本正經(jīng)去自首,杭州知府只覺得暗暗好笑。只是此人老奸巨猾,從來不在下屬面前露出真情罷了。張知縣一場虛驚,如夢初醒,前前后后一想,終于悟出了一個道理,叫做:“做官不貪財,銅錢哪里來?”從此是吃一塹長一智,手段越來越辣。這是后話,暫且不提。
再說杭州府既然拿了蔡家的銀子,自然要幫蔡家說話了。先是堂而皇之地勸趙二官收回狀子。趙二官也是硬頭頸,寧死不屈,非要驗尸不可。于是再搭洗尸棚,第二次開棺。此時尸身已開始腐爛,照理更容易發(fā)現(xiàn)那根被踢斷的肋骨,只是銀子起了作用,驗尸下來,自然與第一次一樣的了。杭州府又當(dāng)堂宣布,此案報撫臺大人,趙二官合當(dāng)問斬!
小弟趙三官得訊,心急如焚,慌慌張張趕進(jìn)杭城,來到法場。這時已近深秋,但見寒風(fēng)颯颯,落木蕭蕭,法場一派凄涼。二官含著眼淚對小弟說:“小弟,為了大姐的冤仇,我和你大哥先后屈死刀下?;叵胪拢钊税l(fā)指,此仇不報,死不瞑目。不過,我們趙家就只留下你這根獨苗了。你今年才只有十三歲,尚未成年,這報仇之事,就暫且隱忍了吧。古人說:大丈夫報仇,十年不遲。我死之后,你要善自珍重,切勿莽撞了。我看如今官場,官官相護,見錢眼開,你是再也告不得的了?!?/p>
小弟聽罷二哥這番話,點點頭,強忍著眼淚不哭出聲,恭恭敬敬給二哥敬上一碗酒,雙手瑟瑟發(fā)抖,酒已經(jīng)潑掉了大半碗。二官一口喝下,眼一閉,不覺又是兩行苦淚。小弟嘴一扁,再也忍耐不住,終于在法場上大哭起來。
夜船遇僧小弟趙三官好比做了一場惡夢,頃刻之間,大姐、大哥、二哥都已不在人世,呼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理,只得哭哭啼啼回到崇德家中。為了這場官司,趙家的浮財早已變賣一空,只剩下一間屋殼子,滿目凄涼,好不難過。先不說怎么去報這血海深仇,就是今后的日子又如何過呢?
幸虧幾個鄰居都是熱心腸,親幫親,鄰幫鄰,全靠眾位叔叔伯伯婆婆嬸嬸幫襯,小弟總算又苦苦熬過了三年。
過了年,趙三官滿十六歲,到了成丁的年紀(jì)了。這一天,他向叔叔伯伯們一一叩頭告別,打起一個背包,決計再去冒死告狀。到哪里去告?大家一商量,杭州告不得,就朝北走吧,近一點先到蘇州試試看;蘇州不受,就到南京;南京不受,再到北京。小弟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今生今世只要還有一口氣,就是到了皇帝伯伯那里也還是要告的!
當(dāng)時,從崇德到蘇州是有夜航船的,傍晚光景上船,一夜工夫就到蘇州。小弟背起背包上了船,一看,中艙是有錢的相公們坐的,就到頭艙吧。那里已有六七個乘客坐著,三教九流都有。小弟悶聲不響,悄悄地挨到一只角落里坐下。
酉時光景,船老大的海螺“嗚—”的一聲響,夜航船解掉纜繩開了航,一路順風(fēng),倒也無話。亥時以后,更深人靜,河面上起了風(fēng),吹在身上,瑟瑟發(fā)抖。小弟打開被包,在艙板上攤了開來。旁邊一個胖和尚看見了,湊過來說:“小施主行行好事,讓我兩只腳伸進(jìn)來暖和暖和吧?!?/p>
小弟點點頭,答應(yīng)了。誰知和尚的兩只腳一伸進(jìn)去,反而把被頭掀起個空洞,冷風(fēng)颼颼地朝被窩里灌,兩個人都不暖和。小弟說:“師父,你要是不嫌我被頭齷齪,就鉆進(jìn)來一道睡吧?!?/p>
和尚朝他看看,也就老實不客氣地軋了進(jìn)來。睡了一會兒,和尚摸摸小弟的身上,嚇了一跳,輕輕地問他:“小施主,你有啥心事吧?”
“沒啥心事?!?/p>
“沒啥心事為啥你身上的肉卻在卜卜地亂跳呢?”
小弟嘆了口氣,接下去又沒有聲音了。和尚知道不便多問,也就不響了。
清晨寅時,船到蘇州城外,乘客一個個上了岸。小弟打好鋪蓋,最后一個踏上跳板,到了河埠頭。前面的人都走光了,正不知該朝哪里走,那個胖和尚卻在前面轉(zhuǎn)彎處等他。和尚問:“小施主是第一次出門吧?”
“嗯?!?/p>
“是來學(xué)生意的?”
“不是?!?/p>
“是投奔親友?”
“不是。”
“喔……你不認(rèn)得路,我來給你領(lǐng)路吧。小施主,我看你心事重重,愁眉不展,可要當(dāng)心身體啊。”
幾句話一說,小弟已經(jīng)是眼淚汪汪了。和尚不再多問,徑自把小弟帶進(jìn)一家茶館,泡了一壺茶,買了幾塊糖方糕,兩個人趁熱吃下去,暖暖身體。和尚第三次又問了起來:“小施主,俗話說天無絕人之路,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說出來兩人商量商量,也總比一個人悶在肚皮里好嘛?!?/p>
和尚的話,聲聲句句說到小弟心里,小弟想不到剛剛出門,就遇見這樣一個好心人,眼淚奪眶而出,忍不住伏在桌上痛哭起來。然后,就把蔡家如何霸道、謀害他的大姐、以后大哥告狀被殺、二哥告狀又被殺、趙家只剩下他一根嫩苗、浙江無處告狀、他只好獨自出來尋清官的經(jīng)過,一五一十都講給了和尚聽。
和尚又問:“你帶了狀紙沒有?”
小弟拿出狀紙,遞給和尚。和尚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說道:“寫得倒也詳盡。我來替你加上四句,你看如何?”
小弟點點頭。和尚吩咐茶博士取來文房四寶,當(dāng)場在狀紙后面題詩一首:
湖杭昏暗有年,姑蘇尚留青天。
白骨煉成黑炭,黃金賽過神仙。
小弟一看,就說:“師父,前面二句,我能看懂。后面二句是什么意思???”
胖和尚笑了笑,輕輕地對小弟說:“老實告訴你吧,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存心幫你告狀來的。一路上早就注意你了,有意試探之下,見你果然是好人,才下了決心,助你一臂之力。這首詩的后二句,關(guān)系重大,現(xiàn)在還不能點穿,到時候你自會明白。你此番到蘇州,別的官不必去找,單找一個姓李的撫臺大人李中丞。他是江蘇巡撫,照理是管不到浙江的,只因此人耿直,容不得天下不平事,說一不二,當(dāng)今皇上見了他也要讓三分。只要他答應(yīng)管這樁案子,自有辦法一管到底。你一個小孩子家,輕易見不到他。我再教你一個辦法:撫臺大人每月的初一、月半都要到玄妙觀進(jìn)香。三天之后就是月半。你記牢,撫臺大人乘坐的是八抬大轎,轎子到大圣橋的地方,轎夫“嗨”聲,要一齊換肩,你就趁此機會,撲出去攔轎告狀。我包你一告就準(zhǔn)?!?/p>
小弟聽了,喜出望外,趴下就要朝和尚磕頭。和尚慌忙把他拉住。兩人出了茶館,天已大亮。和尚再三叮囑小弟,將狀紙小心藏好。
小弟碰到了這樣的好人,心里很是感激。他依依不舍地告別了和尚,去找一家客棧住下,就一心一意等著月半這一天了。
三弟告狀好不容易等到月半,小弟起了個五更,一早就來到大圣橋堍,兩只眼睛睜得骨溜圓,單等撫院的八抬大轎。
不一會,遠(yuǎn)處嘡嘡嘡幾聲鑼響,過來浩浩蕩蕩一支隊伍。儀仗隊的后面,第一頂轎子就是撫院的八抬大轎。撫院后面,還有潘臺、臬臺、首府、首縣一大串,乘轎的乘轎,騎馬的騎馬好不威風(fēng)。原來是江蘇巡撫帶領(lǐng)百官到玄妙觀進(jìn)香以后,正要打道回府。但等八抬大轎過大圣橋,轎夫正要換肩,這里小弟看得真切,一個箭步撲出,左手舉著狀紙,右手扳住轎杠,雙膝跪下,大喊:“冤枉!”這一來,后面的轎子只好一概停下。撫院跟班過來,取過狀紙,遞進(jìn)轎子。李中丞看過狀紙,疊起來,放在袖筒里,又吩咐跟班把原告帶回衙門。后面的百官也都各自打道回府,紛紛散去。
李中丞回到衙門,重又從袖筒里拿出那張狀紙看了起來,心中暗暗思付:這樁案子發(fā)生在浙江德清,和江蘇隔省,不在我的管轄范圍之內(nèi)。再說,狀紙上連浙江巡撫也都告了進(jìn)去,牽連的官員一大串,更加難辦,還是不受的好??墒羌?xì)讀案情,卻又升起一肚子的無名火:杭州、德清官吏,貪贓枉法,草菅人命,簡直是令人發(fā)指!而今趙氏孤兒又來攔轎告狀,要是遇上個貪官、昏官,豈不要釀成四命沉冤,趙家從此斷了香火,再也沒有出頭之日了嗎?李中丞手里的狀紙拿起放下,放下拿起,足足折騰了兩個時辰,只覺得一張狀紙千斤重,趙家三條人命,一樁冤案,能否昭雪,千斤重?fù)?dān)就壓在自己肩上。這副擔(dān)子要么不挑,一挑上就不能輕易卸下。怎么辦?
忽然,他盯住狀紙后面的那首詩不放了。這四句詩口氣好大,恐怕還有些來歷的呢。李中丞連忙傳來趙三官。三官就把自己在夜航船上遇到一個胖和尚的事,如此這般講了一遍。李中丞一聽,頓時想起一個熟人來。再一細(xì)看狀紙上詩的筆跡,果然不錯。這才恍然大悟,立即吩咐備轎,直奔城外寒山寺而去。
原來,趙三官遇到的那個胖和尚,是李中丞的同年,曾經(jīng)在京城里做過官的,后來看破紅塵,才出家做了和尚,一直住在寒山寺。李中丞極尊重他的品格,有空總要到他那里去,品茶弈棋,敘談一番。今天一聽趙三官所說胖和尚的神態(tài),李中丞自然想到了他,細(xì)看筆跡,絲毫不差,就愈發(fā)吃準(zhǔn)了,所以吩咐備轎,要去當(dāng)面請教。
和尚見了李中丞,哈哈大笑,說道:“我早知道你要來找我的。不過我倒要先問你:這樁案子,你究竟是管,還是不管?”
“不管怎樣?管又怎樣?”
“不管此案,江浙兩省無日月,我就只好五湖四海尋青天去啰。”
“厲害,厲害,連我也罵了進(jìn)去。你不是早已看破紅塵,遁入空門了嗎,又何必自尋煩惱,多管閑事呢?”李中丞也半真半假地回敬了一句。
和尚嘆了一口氣,不覺感慨萬千:“唉!我是想看破紅塵,百事不管,晨鐘暮鼓,了此殘生。怎奈此案實在凄慘,天地為之震怒,石人也應(yīng)落淚,不管不行哪!”
李中丞不禁肅然起敬,一時熱血沸騰,沖口而出:“如此說來,我是非管不可了?”
“我料你是非管不可!”
“那么我來問你,你那后二句詩’白骨煉成黑炭,黃金賽過神仙’,又是何意?”
于是,和尚把三個月之前自己到浙江德清云游,四處打聽,八方查訪,得來的蛛絲馬跡,種種線索,一一擺了出來:有人當(dāng)年在杭州府開棺驗尸的上一天半夜里,親眼看見兩個仵作打死一條狗,不吃狗肉,卻當(dāng)場扯去一根狗骨頭,燒起一堆大火來熏烤,又將狗骨乘熱掰直,藏入袖筒之內(nèi),揚長而去。和尚分析,狗骨要來何用!又為何必須掰直?十之八九,是為了調(diào)換人骨。此事發(fā)生在開棺驗尸的前一天半夜,如此秘密,也估計與趙氏尸體育關(guān)??磥?,兩次驗尸都有欺詐,尸骨大有蹊蹺。當(dāng)?shù)乩先苏f,蔡家自從打了這場官司,銀子用得像水淌,如今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不久前烏煙鬼要續(xù)弦討老婆,半路上跳出個二少奶奶來,大哭大鬧,不可開交。真是十人見了九搖頭,都在背后點點戳戳,議論蔡家的丑事。很明顯,趙氏之死與烏煙鬼有關(guān)。李中丞聽了和尚一番分析,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這樁案子已經(jīng)有了眉目,看來還是要開棺驗尸,才能拿到真憑實據(jù)。于是,起身告辭,對和尚說道:“世兄盡管放心,承蒙你看得起我,我一定弄個水落石出,你就等著我的佳音吧!”
兇犯伏法江蘇巡撫李中丞回到衙門,先把兩個仵作請到內(nèi)堂,說是不日即有重用,為了謹(jǐn)慎起見,先委屈兩位一下,即日起不許出衙門半步,與我撫臺老爺同吃同住。兩個仵作被他說得稀里糊涂,只得照辦。李中丞一面又馬上行文申報刑部。刑部素知他的聲望,很是放心,又立即依文上奏皇上。朝廷批復(fù)下來,委任李中丞為查辦大臣,到浙江德清復(fù)查此案,便宜行事。所有浙江貪官污吏,均可據(jù)實嚴(yán)參,以儆效尤!
李中丞接到朝廷委任,腰板更硬了,當(dāng)即行文浙江巡撫,要他調(diào)齊各署案卷備查,連同杭州知府,一并到德清縣會同驗尸,不得有誤。
浙江巡撫接到公文,冷笑一聲,毫不在乎。心想此案早已結(jié)了三四年了,趙氏的尸體也爛得面目全非,無法辨認(rèn),還能驗出點什么名堂來呢?不過,今天的江蘇巡撫欽命在身,不比往日,凡事還得留神才是。所以連忙通知杭州知府、德清知縣,早做準(zhǔn)備,免得到時候忙中有錯。
那一邊,蔡家也得著消息,想不到冷毛灰里爆出個火星來,又是一番忙亂,只好再用銀子,上至撫臺、知府、知縣,下至刑事、差役、仵作,人人都塞到,唯恐漏掉一個。
三天以后,欽差的官船到了德清縣,浙江巡撫早已帶領(lǐng)眾官員到接官亭迎接。隨后,欽差上轎,直奔洗尸棚。
今天,只有李中丞和浙江撫臺二人可以坐下,其余的藩臺、臬臺、道臺、知府、知縣,還有差役,五顏六色一大班,都只好立在下面。四周圍觀的人群更是成千上萬,密密層層,都要來看看這樁案子到底是什么結(jié)局。
李中丞喝道:“開棺!”頓時有差役掘開墳?zāi)?。只見棺材上貼了兩道封條,一道是德清縣所封,一道是杭州府所封,手續(xù)倒也齊備。扯去封條,打開棺材,尸體已腐爛殆盡,只剩一副骨架子。早已候在一旁的德清縣仵作正要上前驗尸,只聽得李中丞又一聲斷喝:“慢!”隨即向浙江巡撫拱了拱手,泰然地說“撫臺大人,本官帶有仵作?!?/p>
浙江巡撫和立在下邊的眾官員一嚇,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那邊李中丞一揮手,從他的八抬大轎里躥出兩個仵作來,直奔洗尸棚而去。
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來,李中丞分析:前二次驗尸所以屈斬了趙家兩兄弟,肯定是仵作也通通受了賄的。這次查究,仵作千萬不能出事。他唯恐蔡家派人行賄,一開始就把兩個仵作藏進(jìn)了內(nèi)堂,嚴(yán)加保護。昨天在他上轎之前,又把兩個仵作塞進(jìn)了八抬大轎,一起抬到官船上。上了官船,巡撫大人出轎散步,自由自在,兩個仵作卻好比關(guān)在籠子里的猢猻般,不準(zhǔn)出來,憋得實在難過。船到德清,又如法炮制,將兩人藏在轎中帶到現(xiàn)場。
說時遲,那時快,在場的官員正在發(fā)愣,德清縣的師爺卻已發(fā)覺事態(tài)的嚴(yán)重,趕緊搶上前去。這時,走在前面的蘇州仵作腳步急,已經(jīng)來到尸體邊上,沒有辦法補救了;走在后面的仵作只覺得大腿上被人一擦,袖筒里已經(jīng)不知不覺多了十兩銀子,抬頭一看,德清師爺朝他眨眨眼,早已走了過去。這一切,都發(fā)生在大庭廣眾、眾目睽睽之下,這位德清師爺也可算得是機靈到家了。
受了銀子的仵作趕緊上前,鉆進(jìn)洗尸棚,剛要跟眼前的朋友打招呼,卻遲了一步,已經(jīng)來不及了。只聽得那仵作高聲報:“第三根肋骨比上下兩根肋骨都要短,又有灼燒傷痕。”
李中丞頓時眉開眼笑,連忙吩咐:“仔細(xì)勘驗下去”
不一會,仵作又稟報:“這根肋骨分量不對,輕了三兩,是一根狗骨頭?!?/p>
這一句話,如同一聲悶雷,頓時把在場的文武官員嚇得一個個面如土色,呆若木雞。原來,這根狗骨正是杭州府第二次開棺驗尸時換上去的。杭州府老謀深算,唯恐日后再有人翻案,到時候皮肉已爛,骨骼尚存,萬一發(fā)現(xiàn)被踢斷了的肋骨,豈不前功盡棄,所以才想出妙計,打狗換骨,以假亂真。誰知當(dāng)初仵作半夜打狗,算得機密,照樣也會有人看見。后來此人告訴了寒山寺和尚,和尚又告訴了李中丞。弄巧成拙,如今反而成了罪證,實在是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
李中丞一見把柄到手,冷笑一聲,隨即吩咐差役,將蔡家老太、烏煙鬼和二少奶奶一并帶了上來,鐵鎖鋃鐺跪在案下。又傳街坊鄰舍,來作旁證。烏煙鬼一見人證物證俱在,大勢已去,嚇得渾身發(fā)抖,當(dāng)場全部招供。一場笆斗奇案,歷時四年,連喪三命,牽連大小官員十多人,至此才算了結(jié)。
李中丞回到蘇州,當(dāng)下擬定一份奏折,直送京城,陳奏請旨。不久批復(fù)下來:烏煙鬼立地正法,蔡老太、二少奶奶發(fā)配充軍;浙江巡撫以下官員十余人,統(tǒng)統(tǒng)摘掉頂戴,撤職查辦。消息傳出,轟動江浙兩省,德清縣城里更是人聲鼎沸,成了街頭巷尾、酒后茶余的談話資料。這個說:“蔡家老太怕只怕斷子絕孫,以致寵子行兇,釀成慘案,到頭來還是逃不脫斷子絕孫。報應(yīng),報應(yīng)!”那個講:“趙家三兄弟就是有骨氣,阿哥死了兄弟接上去,明知要死,拚死也要告。佩服,佩服!”
這真是:
鬼泣神悲笆斗冤,有理無錢告狀難。
天網(wǎng)恢恢疏不漏,留下故事分忠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