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祖父 文:李巧玲/ 圖:堆糖 祖父離開我整整二十九年了,他靜靜地躺在故鄉(xiāng)后山的陽洼里。這幾年,因為鄉(xiāng)村建設(shè)山坡綠化,祖父的墳塋已被山上的虛土掩埋。我努力回憶和他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也只是一些零碎的片段。他的音容笑貌漸漸在我腦海模糊…… 對于祖父的最初記憶,大概是20世紀80年代中期。那時我只有四五歲,朦朧地記得祖父常常在東房炕上盤腿而坐,不知道在寫些什么。年幼的我充滿了好奇,終于在一個午后,趁祖父睡著,拿起毛筆“寫”起來。如今家里存放的舊字典還有我當年胡亂涂抹的痕跡。 祖父1925年出生于一個離縣城有十幾公里的偏僻小村。曾祖父生有三兒一女,祖父最大,取名李中魁。祖父中等個兒,一雙小眼睛炯炯有神,薄嘴唇、大耳朵。祖父九歲時,由時任李家鄉(xiāng)鄉(xiāng)長的曾祖父送去鎮(zhèn)完小讀書。小學畢業(yè)后,好學的祖父被送去馬步芳昆侖中學讀書。祖父學習刻苦,成績優(yōu)秀,接連跳級,五年的課程僅用三年讀完了,畢業(yè)后分配到新疆騎五軍任少尉。祖父在部隊學習能力強,表現(xiàn)突出,一年后提升為上尉軍醫(yī)。世事多變,1949年9月25日祖父在新疆參加和平起義。解放后,祖父回到家中,娶妻生女,一年多后,妻病故。祖父再次進修于1953年3月畢業(yè)于青海省師范速成學校。祖父作為長子,繼續(xù)擔負起為家族傳宗接代的使命。三年后,祖父騎著高頭大馬在街上巡走,看中了比他小一輪如花似玉的祖母,遂娶回家。之后,祖父被調(diào)至互助縣林川鄉(xiāng)、澤林完小等地當老師,教授各門功課。“肅反”運動開始,因為是長子,祖父被劃分為“四類分子”,被迫停職,帶著妻兒回到家中。祖先的基業(yè),四合院被分成五家人居住,祖父分到了東房兩間。祖父和村里的其他幾個人被推搡至大隊院里批斗,有人朝祖父臉上吐口水,有人扔面蛋蛋。幾個激進分子帶頭舉手喊口號:打倒地主!打倒四類分子! 祖母結(jié)束了她的幸福生活,和大多數(shù)農(nóng)村婦女一樣承擔起了種種家務,聽著生產(chǎn)隊的哨子上工收工。次年大會戰(zhàn),祖父和祖母被派去李家鄉(xiāng)修水庫,一年下來,年底只掙到了五毛錢。祖母不僅人長得漂亮,茶飯、針線也是一等一的。因此,引來了村里眾多男人艷羨的目光和女人們的妒忌。父親隱約記得,不知為什么,好幾次,祖父在狠狠地打祖母。院子里有那么多人,也沒有人來勸阻一下。祖母年輕氣盛,再加上別有用心的人趁機挑唆,祖母和祖父離婚了,帶走了四歲的父親。兒子走了,家沒了,祖父在黑夜里對著蒼天呼喊,“老天爺啊,你把人往死里整嗎?”無奈,叫地地深,叫天天高,誰也幫不了他。當然這些是后來才從老人們口中逐漸了解到的。 似乎是在倏忽之間,就進入了那個“餓肚子”的年代。父親被寄居在祖母娘家,祖母娘家侄子侄女多,父親餓得面黃肌瘦而腹部鼓鼓。四年后,父親被一位堂叔送回家中。父親剛進門就喊了一聲“阿大。”祖父聞聲趕出來,父子倆抱頭痛哭。從此,祖父和父親相依為命,開始艱難度日。過完正月,祖父便去有交情的貧下中農(nóng)家里借一些放壞了的麩子和二面,做面湯充饑。等到秋天麥子下來,歸還所借的糧食,剩余只夠吃半年的。多少個煤油燈盞昏黃的燈光下,祖父教父親認字。祖父對父親說:“一撇一捺一個人,人身體難得,得了難活?!贝藭r,祖父的帽子還沒摘,每天清晨6點至11點給生產(chǎn)隊擋早羊,下午4點至6點放晚羊,一些簡單的家務活和農(nóng)活就交給了父親。可父親畢竟還只是個孩子,哪會乖乖地聽話呢?祖父讓父親去除草,前腳祖父剛走,后腳父親跟著伙伴們上樹掏鳥窩去了。中午,祖父回來,看到鏟子扔在地里卻不見父親人影,著急慌忙去找,在河灘邊上,找到了父親,咔嘰斜褲子被樹枝剮破了。祖父十分生氣,抓住父親一頓狠打(一年只有一條褲子,補丁摞補?。?。有一回,貧下中農(nóng)老王家的豬吃了我家的豬食,父親見狀打了一棍。這下惹了禍,王家男人沖出來打了父親一記耳光,鼻子流血了,那人還不依不饒,破口大罵:“地主家的娃娃,四類分子,膽子大唄,敢打我家的豬?!弊娓竿砩匣貋?,對父親又是一頓狠打。我十幾歲時,不明白祖父為何這么壞,對自己的孩子屢屢下手。如今想來,祖父也是迫不得已。好幾次,父親看到祖父孤零零地坐在院子里,望著天空。我猜想祖父是在那兒省思,漫想著這家和人生。時光荏苒,轉(zhuǎn)眼父親成年了。父親每天去后山砍燒柴,在東房的房頂整整齊齊碼了一摞。祖父有一手剃頭的手藝。每逢中午時分,小院里擠滿了前來剃頭的老人小孩。父親燒水,祖父給他們洗頭剃頭,硬是把一摞柴燒完了。 歲月如梭,轉(zhuǎn)眼到了1978年。祖父托媒人給父親說親,好多人家嫌棄我家窮,不愿意女兒嫁過來。偶然的機會,外祖父曾經(jīng)和曾祖父一同坐過牢,當外祖父知道父親的身世,肯定的說:“牛皋(曾祖父的外號)的孫子不了,地主家的根根子嘛?!保谑谴饝诉@門婚事。年底,祖父進東家借西家,湊了兩百塊錢,把母親娶進了門。母親年輕,什么都不會做,祖父教母親怎樣搟面條、揪面片、蒸饃饃。第三年,祖父拿出手里積攢的一些錢,再買了一些木頭,終于在1981年端午節(jié)過后蓋起了三間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椽子是清一色的松木。房子是一個農(nóng)民家庭富足的標志和象征,也是一個家庭社會地位的象征。祖父完成了他身為父親的職責。祖父開心地對父母說:“就這個房子,你們一輩子都不用再蓋了?!弊娓钢了酪膊粫氲缴鐣兓敲纯?,以后家里又翻蓋了兩次房子。 我出生后,得到了祖父無盡的疼愛。祖父拿出字典,仔細地察看,給我取名巧玲。同齡人都在房前屋后的土里沙里滾爬,弄得渾身臟兮兮。祖父卻不讓我下地,在他雙腿組成的“搖籃”里把我哄睡著。弟弟出生后,祖父更加高興,趕緊上香燒紙磕頭,感謝祖先厚德。之后,親自下廚為母親做紅糖荷包蛋。我和弟弟不愛吃飯,祖父就把洋糖砸末泡在饃饃里,喂給我們吃。那時最快樂的就是祖父在煤油燈盞下為我們打一些手影,比如狼、狗、兔等等,顯現(xiàn)在墻上的影子栩栩如生。我和弟弟站在炕上,兩個巨大的黑影像兩個妖怪,惹得大人們發(fā)笑。有了我們,祖父的“帽子”也正式摘了,祖父渾身上下洋溢著久違了的歡樂和激情。 清晨,祖父盤腿而坐,在小炕桌上練習毛筆字。左手放著白紙,右手放著銅制的硯臺。硯臺里有一層被墨浸透的蠶絲。功夫不負有心人,那年縣上舉辦書法比賽,祖父榮獲二等獎。聽三叔講,祖父的隸書寫得極好,楷書也不錯。村里和附近村的人請祖父給他們寫家譜,畫壽材。東房外面的隔墻上有一幅牡丹圖,朵朵嬌艷,也是出自祖父的手筆。祖父喜歡詩文,閑了作幾首古詩或者寫古典小說。祖父還喜歡研究經(jīng)卷,后來寫了兩本《鸚鴿經(jīng)》,一本送給村里的阿奶們誦讀,一本自己留著。我長大后拉開炕柜中間的抽屜,才看到祖父寫的小說《箭帕記》。厚厚的一部手稿,不知花費了他多少個日日夜夜?我洗凈雙手捧讀《鸚鴿經(jīng)》,淚眼婆娑。一只鳥都會反哺,而我們卻不懂得怎樣孝順雙親,一個人究竟遭受了多少磨難,才會參悟人生,靈魂得以洗禮,從而一心向善? 農(nóng)閑的時候,鄰居們早早吃過飯來我家聽祖父講故事。比如劉關(guān)張?zhí)覉@三結(jié)義,張飛吼斷當陽橋。黑臉包公怒鍘陳世美,瓦盆告案。楊五郎被迫在五臺山當和尚,潘仁美把楊八郎亂箭射死在花椒樹上。岳飛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入獄冤死。一個農(nóng)夫下地干活,晚上回來有人把飯做好了。小腦瓜里慢慢升騰起一種對祖父朦朧的敬意。長大后我才知道有的故事出自四大名著,有的出自民間故事。這使我在不知不覺中愛上了讀書,影響了我的一生。 父親常年在外搞副業(yè),祖父計劃著地里種什么。第一茬種上青稞,熟得早;二茬再栽一大塊蔥,賣了再買煤磚。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祖父每年都要種黃煙,秋收后自己卷煙抽。父親賣衣服回來,帶回一兩盒香煙,祖父舍不得抽,珍藏起來,等朋友們來了拿給他們品嘗。 那個年代農(nóng)村的文藝主要是唱戲。有一次,祖父帶我去縣城,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幾個男人嘰里呱啦大叫著,黑黑的長胡子一甩一甩的。擁擠的人群,我聽不清演員在唱什么?;丶液?,祖父告訴我,這種大戲叫“秦腔”,是屬于西北的一種戲曲。飯后,祖父擰開父親給他買的收音機,“咿咿呀呀”學唱起來。 “包干到戶”頭幾年,鄉(xiāng)親們興頭高,在自己的土地上大展身手。忙于這些,就沒有人給你講怎么做人做事。祖父骨子里全是傳統(tǒng)的言行習慣,以其為標準,身體力行地教育和要求他的子孫。 祖父常告誡父母,人窮精神不能窮,活人必須要勤快。他是家里起得最早的。春夏秋三季,等其他人起來,他已經(jīng)從一里外的地里回來了。夏天用開水一點一點撩著洗臉。冬天入九后,在冰窟窿里捧三口水喝,再用冷水洗臉。回到家,把一根兩米長三公分粗的鐵棒耍得呼呼生響。待母親起床,祖父已經(jīng)生好爐子,上面坐著茶壺,水汽氤氳。 小時候,日子過得清苦,洋芋、饃饃成了餐桌上必不可少的食物。祖父告訴我們,糧食來之不易,不能浪費,饃饃的碎渣渣被祖父用指頭沾著吃了。有時候,面湯糊糊的,碗里粘了一層,祖父伸出舌頭一圈一圈舔干凈了。如今,任何時候我都不敢糟蹋糧食,家里總有喂著雞或者狗。 那時候,村里常常有甘肅甘谷那邊的人來討飯,祖父碰到了總會給一個白面饃。二祖母說,即使在鬧饑荒的年代,家里只有三個鍋盔(一種大餅),祖父也會拿出半個給他們。我七歲那年,村里來了一個來自河南的巴戲團。中午,我們觀看了表演,晚上祖父就把他們請回家。母親做了一大鍋面條,他們吃得津津有味。吃完飯,祖父留他們在家里過夜,他們?yōu)榱吮硎局x意,表演了幾個節(jié)目。祖父常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日難,出門人孽障啊?!蔽液偷艿芩贫嵌攸c了點頭。 天氣晴好的時候,祖父和幾位老漢在樹蔭下碼“牛九”(一種紙牌)。若是看到哪個人頭疼腦熱什么的,祖父便把隨身帶的藥拿給他。平時,鄉(xiāng)親們腰疼、關(guān)節(jié)疼、腿疼什么的就會來找祖父,祖父帶著干針去給他們針灸,從不收取任何費用。當時有好多人勸祖父開一家藥鋪,祖父說,已經(jīng)有兩家了,沒必要插一杠子。再說人已經(jīng)老了,還是交給年輕人們?nèi)ジ砂伞V?,把自己的一些學醫(yī)筆記送給了保健員。 日子飛快地流逝著,轉(zhuǎn)眼我上小學三年級了。有一天中午,我放學回來發(fā)現(xiàn)祖父不在家。母親告訴我,祖父生病去縣醫(yī)院了。下午,父親托人帶話回來,說祖父得的是心肌梗塞,需要住院治療。我沒覺得有哪里不妥,大人們都說,祖父的身體能活一百歲。我依舊和小伙伴們在家門口玩土塊,過家家,哈哈大笑。一個星期后,父親陪著祖父回來了。祖父的面孔越發(fā)清瘦,稀疏的胡子變得灰白,身披一件黑色大衣,緩緩地進了屋。之后的十幾天,祖父每天拿著一個高板凳,靠著柱子曬太陽。雙目微閉,憔悴的面容變得蠟黃,很少跟我們說話。我不明白祖父已經(jīng)病入膏肓,時日不多了。 1989年5月31日晚十一點四十分左右,遠房的伯伯們在小聲地說著什么,不大一會兒,身在隔壁小房的我們就聽到了哭聲。祖父走了,時年64歲。這個疼我把我?guī)Т蟮娜擞肋h地走了。淚水如暴風吹來的山雨,在我抽搐的臉上肆意橫流。出殯那天,村里每一戶人家都來給祖父送行,黑壓壓的人群抬著棺木,沿著陡峭的山路飛也似地上去了?!叭诉^留名”,如今鄉(xiāng)親們還會提起祖父,念及他的好。 后來,母親告訴我,祖父臨死前對父親說:“這兩個娃娃是個好苗子,以后就看你們了?!蔽液偷艿芏紱]有成材,辜負了他老人家的期望。 祖父的一生波瀾起伏,命運多舛,但他始終秉承著善良誠信的做人原則。他身上的這些光點匯聚成一束光芒,照亮了我的人生之路,并將一直照耀著。 簡介: 李巧玲,網(wǎng)名,遠方。農(nóng)民。耕作在田間地頭之余,喜歡記錄生活的點點滴滴。青海省海東市樂都區(qū)高廟鎮(zhèn)旱地灣村人,青海省作協(xié)會員。有作品散見于當?shù)貓罂s志和一些網(wǎng)絡(luò)平臺 香落塵外書齋——香落塵外平臺團隊 總編:湛藍 名譽總編:趙麗麗 總編助理:無兮 特邀顧問:喬延鳳 桑恒昌 顧問:劉向東\蔣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張建華\李國仁\楊秀武 \驥亮 策劃部: 總策劃:崔加榮 策劃: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編:煙花 編輯:蓮之愛 朱愛華 陳風華 美編:無兮 ETA 編輯部: 總監(jiān):徐和生 主編:清歡 編輯: 風碎倒影 連云雷 播音部: 主播:魏小裴 自在花開 眉如遠山 西西 這是一個有溫度的平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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