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漫畫》1936年第五期《新八仙過海圖》中的“新八仙”是:周作人、林語堂、老舍、簡又文(大華烈士)、姚穎、郁達夫、俞平伯、豐子愷。 “論語八仙”所指何人,當時還有幾種版本: 第一種:周作人、林語堂、老舍、大華烈士(簡又文)、姚穎、老向(王煥斗,字向辰)、何容(老談)、海戈。 第二種:周作人、林語堂、老舍、大華烈士、姚穎、老向、海戈、陶亢德。 第三種:周作人、林語堂、老舍、大華烈士、姚穎、老向、老談、黃嘉音。 老向、老談、海戈、陶亢德、黃嘉音都是《論語》的重要撰稿者,進入“八仙”自有理由。 榮列四種版本其上且為“八仙”中唯一女性的是姚穎。 《論語》創(chuàng)刊不久,一個名曰《京話》的專欄與讀者見面。京,指南京,當時的國府所在。文章常取通信形式,如同“南京來信”。《京話》專寫首都的政壇花絮、官場內(nèi)幕、名人逸事,文字老到,思想清麗,在某種程度上成為了解民國政治運作的極好的窗口,風靡一時。作者是姚穎。 1936年9月,《京話》由人間書屋出版,分專篇(二十七篇)、京話(二十六篇)、隨筆(一百五十則)和雜俎(短評十二則、詩一首)四類?!断娜盏哪暇吩凇墩撜Z》刊出時曾標為“代京話”,收入書中則歸人專篇。林語堂在《序》中贊譽有加:“《京話》之難寫,難于上青天,《京話》,地方通信之一種也,地方通信寫成文學在中國尚少見,居南京寫通信尤難于一切?!薄蔼氁Ψf女士之《京話》,涉筆成趣,散淡自然,猶如嶺上煙霞:謂其有意,則云本無心,謂其無意,又何其燕婉多姿耶!”(《關于<京話>》) 一庵《讀<論語>憶姚穎》文中寫道:“凡讀過她描寫南京新官場現(xiàn)形記——《京話》的,一定感到她是個風流不羈突梯滑稽的人,不然,她怎能寫出尖酸刻毒、嬉笑怒罵的文章來。誠然,當時頗有一部分官僚政客,甚至于政府當局,被她筆下捉弄、調(diào)侃得哭笑不得,難怪乎《京話》刊布,竟萬人爭誦。”《論語》“寫各地通訊文章,運筆犀利,刻畫入微,而諷刺酸刻者,除姚穎外,無與倫比,是為林語堂嘆為唯一的杰出人才”?!墩撜Z》兩周年紀念時,編者“將其芳影刊出,附有娟秀簽名照片,玉立亭亭,頗覺幽嫻文雅,愛好其文筆者,睹此殊可一飽眼福也”(謝興堯:《回憶(逸經(jīng)>與<逸文>》)。 海戈說,《京話》的作者并非姚穎,實際是姚穎的丈夫王漱芳。 海戈(1900-1965),原名張海平,留美回國的鐵路工程師,幾十年與《論語》相始終的“鐵桿”作者。1947年,他在《論語》上連載《批注必傳堂詩詞選粹》,有《悼漱芳》一首: 假名閨閣寫文章,月旦權威意味長。板鴨遙臨留肥美,成賢偶訪慨滄桑; 登書始識廬山面,寄信蒙邀隴省航。噩耗忽傳驚墮馬,空余京話蠹魚糧! 海戈為自己的詩詞所作的注釋即是本事的說明,詳細道出《京話》作者的真相: 王漱芳先生,貴州人,抗戰(zhàn)前在南京市政府任秘書長,權位當?shù)溃瑢τ诔写笮∈鹿?,知之甚清,大致許多情由,看不入眼,骨鯁在喉,要吐才快!但因自己亦是顯貴,牽制甚多,不能隨便發(fā)表,于是假其太太姚穎的名字,用《京話》作書題,長期為《論語》寫稿。《論語》二十期(或二十一期)(實為第四十九期,1934年9月16日出版。——引者)集諸常寫文稿的朋友的像片制版出特刊,姚穎與焉。眾“同志”中,忽有一女性,貌清癯秀美,而文字老辣,不同其“像”。我與語堂私議,認為頗有問題。某次,語堂因事晉京,順道專訪,托代我致意。得識秘密,歸滬為之拊掌。嗣后,海戈與友人合編《談風》,寫信問王漱芳要稿,彼此遂信札頻繁。某月,漱芳托來滬友人帶來南京板鴨四只,海戈與語堂各二。海戈說:“首都名產(chǎn),此為首次嘗得。” 1937年抗戰(zhàn)軍興,8月底海戈離滬返川,從滬西上火車,東行一日一夜方達南京: 翌日,遂去成賢街五十號訪漱芳。其時,南京已被大轟炸二次,國民政府已遷漢轉渝,一片凄慘荒涼景象,令人欲淚。成賢街為高級官吏住宅區(qū),住戶均逃避一空,五十號左右數(shù)家大門第,闐焉無人。曾入一宅,直至堂屋,均無聲響。1939年,海戈在重慶才和王漱芳第一次見面。 其時語堂在美,寄書托向內(nèi)政部登記翻譯權,書即《瞬息京華》。此事,在當時尚系創(chuàng)舉,內(nèi)政部的出版法無此條例,遍詢友人,均云不知。聞漱芳在黨政考核委員會作高級職員,遂持書去會,托其轉詢內(nèi)部,數(shù)年通訊,至此始相識,暢談二小時,猶不忍別。其人頗高大,二目炯炯有神,性爽直,亦隨便,無官架子。 1940~9月初,海戈返故鄉(xiāng)。不久,即在報上看到谷正綱主持甘肅政務,王漱芳任秘書長的消息。他還寫信約海戈去甘省一游,海戈因家事羈縻未能成行。王去甘肅約一年,轉任省民政廳廳長。接之而來的則是: 聞其因公出巡,于某處墮馬傷骨,旋即逝世。死時,似猶未滿四十。姚穎女士時尚抱病南泉,家計艱難,洵慘事也! 1948年12月,海戈在《論語》第一六六期有《兩年與<論語>》發(fā)表,又說到當年對“姚穎是男是女,編者也有疑問”。因此,“林語堂曾為破這疑團,親赴南京一行,回來告訴我說:‘果然是男的,叫王漱芳,姚穎是他太太的名字’云云”。 陳玉堂《中國近現(xiàn)代人物名號大辭典》記:王漱芳(1900,一作1901-1943),貴州人。字藝圃,筆名姚穎。早年先后就學于武昌商科大學、東南大學商學院。1924年加入國民黨。1926年任北伐軍東路軍和第一路總指揮部主任秘書。1932年后,歷任南京市政府秘書長、國民黨中央委員、貴州省黨部主任委員、軍政委會戰(zhàn)地黨政工作委員會黨務組組長、甘肅省政府秘書長、民政廳廳長。后墜馬而死。夫人姚穎,王漱芳曾借作筆名。 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出版了選編《京話》,其《出版說明》說:“《京話》是一部以30年代南京官場百態(tài)和社會世相為題材的紀實性雜俎,署名姚穎,實為王漱芳著?!?/span> 認定王漱芳為《京話》作者,學界意見并不一致。 俞王毛的《<京話>作者姚穎身份考辨》,認為王漱芳為《京話》作者,并做如下分析:就王漱芳的性格而言,“王漱芳屬于積極進取型的人,參加過北伐,三十多歲即當選為國民黨中委”。按照劉健群(王的友人)的說法,王漱芳性格爽直,為人熱心,風趣善談,人品學識都很好。姚穎則脾氣特別,而且抽大煙。因此,“王漱芳更有可能寫出以政治為背景、婉而多諷的《京話》”。就《京話》的內(nèi)容和風格來看,“《京話》更像男作家所寫?!毒┰挕范嗌鏁r政,文筆老練,有陽剛之美,不像出自女性之手”。王漱芳化名著文的原因,作者說:“王漱芳本質(zhì)上應該是一位自由主義知識分子,而不是體制化了的國民黨高官。從知識分子的立場出發(fā),他對國民黨的許多政策常持批評態(tài)度,然而在現(xiàn)實生活中,由于‘自己亦是顯宦,牽制甚多’,他不得不將自己的真實想法隱藏起來,違心地做著官樣文章。因此,他才需要以筆名為掩護,以‘隱身’的方式表達意見,‘向權勢說真話’。至于他為什么要‘假名閨閣寫文章’,而不另取筆名,大約是因為文中常有涉及自身之處,以姚穎為敘述者比較方便?!?/span> 余斌的《姚穎與<京話>》,則是對《京話》出自女性姚穎之手,表示疑惑:一是文字風格。大略說來,女作家多是清詞麗句、婉約靈慧一路?!耙Ψf的文字卻不見嫵媚之氣,而入于‘老到’一途。語氣‘老’,文字也‘老’,時雜文言,有時通篇就是淺近文言,時喜掉掉書袋,寫來又極老練?!系健呛芏嗄凶骷蚁矚g的為文境界,似乎沒有什么女作家刻意‘老到’的。”同時,“‘老到’也包含幾分玩世不恭的味道,或日名士氣?!繗狻@個詞通常是與男性文人聯(lián)在一起?!倍亲h論和取材。“若將寫作的才華粗粗分為議論、抒情、敘事,女作家的所長大抵首先是抒情,其次是敘事,最后才是議論。所以‘一到辯論之文,尤易看出特別’(魯迅語)?!薄毒┰挕穵A敘夾議,敘是為了議?!白h論多有反語,皮里陽秋,指桑罵槐,時見精彩,絕無一般女作者議論軟弱無力、不能擊中要害的毛病?!痹僬?,一般女作家的議論多為家庭婚姻、飲食男女等私人話題,而姚穎所議的是公共話題,是社會政治,而時政向來被目為男性的話語空間。“姚穎作為一個女作家,話題幾被政治籠罩,全不及于個人生活——京城的吹牛拍馬之風,國貨運動周的宣傳,黨國要人的讜論,檢查委員的提案,市政建設,大官升遷…一不能不說是一個例外?!?/span> 黃暉主張《京話》的作者是姚穎本人。他在《京話:姚穎還是王漱芳》中說,如果單純分析文本的話,署名姚穎的這些《京話》,很明顯存在著很多女性的筆觸。《論語》中的《也是齋隨筆》專欄,作者“如愚”就是王漱芳的筆名。把《也是齋隨筆》和《京話》對比一下,“不難看出,姚穎是貨真價實的《京話》的作者(不排除有一些出自王的手筆或經(jīng)過王的潤色與改動),而王漱芳自有《也是齋隨筆》的寫作”。 陳學勇在《姚穎的雜文與性別》中也說《京話》為姚穎所作:“姚穎的文字固然脫盡脂粉氣,若認真咀嚼,女性語言的蛛絲是時有流露的,她的《<京話>自序》,頭一、二段就不那么男性?!钡终f:“或許全部署名姚穎的雜感,個別篇什出自王漱芳手筆,并非決無可能,到底在一個屋里吃飯睡覺?!?/span> 20世紀60年代在美國的林語堂有《姚穎女士說大暑養(yǎng)生》一文。他說“這兩天因為溽暑逼人,一想到姚穎女士的《大暑養(yǎng)生》妙文,又因重讀這篇舊文章,懷想這位才女”,稱贊姚穎是“能寫出幽默文章談言微中的一人”?!耙Ψf女士是王漱芳的太太,大概是國內(nèi)某大學畢業(yè),我只見過一面,也是婉約貞靜一派,不多言。王漱芳記得是貴州人,那時當南京市政府或某機關的秘書,所以《京話》內(nèi)容很豐富”。這里我們?nèi)绻?lián)系《京話》作者的歸屬,似可以推出如下判斷:《京話》作者主要是王漱芳,書中也有才女姚穎的妙文。 署名“姚穎”的作品主要刊載于《論語》《人間世》和《宇宙風》等論語派的刊物,時間在1937年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之前。 1936年6月《廣播周報》(中央廣播事業(yè)管理處出版)第九十一期,有姚穎的《怎樣做一個新主婦》,文前配發(fā)了姚的小照。因有照片比對,且是實際播講,再就內(nèi)容考慮,當是姚穎手筆。 文選雜志《好文章》,1937年第六期刊出署名姚穎的小詞(詩)一首:“風雨沉沉的夜里,/前面一片荒郊,/走盡荒郊,便是人道。/呀,黑暗的前途萬千,/叫我怎樣走好!/上帝!快給我些光明吧,/讓我好向前跑!/上帝謊(慌)著說:光明?。?我沒處給你找!/你要光明你自己去造。”錄寄者徐縉在詩后有一段附識:“上面一首姚之小詩,予得之于其夫之妹處。姚為武進奔牛人,今年二十六歲,其夫王漱芳,現(xiàn)任南京市府秘書長。姚在民國十八年,曾肄業(yè)金陵大學,上詩即其在校時所作也。姚為文頗老練,不類女人所作,在《論語》和《宇宙風》中,讀者可時見其作品?!边@首詩不是姚穎的作品,而是朱自清1919年的詩作,題為《光明》。錄寄的詩中還有抄錯的地方,如“便是人道”,原詩為“便是人們的道”;“黑暗的前途萬千”,原詩為“黑暗里歧路萬千”。 1943年第二期《甘肅婦女》(1月1日出版)上有姚穎的《甘肅目前之婦女問題》,這樣的論文就可能是王漱芳“假名閨閣”的文章了。 檢索網(wǎng)絡,194l至1943年間還有幾篇署名“姚穎”的長文短章,散見于《西風副刊》《永安月刊》《旅行雜志》等刊物。今日已很難查考,這位“姚穎”是何方神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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