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大學

文：宋廣勤  & 圖源：堆糖

母親1927年出生于一個家庭殷實的農(nóng)家。我的姥爺家有二十多畝地，喂有一犋牲口。家中還開有粉坊和油坊。姥爺姥娘都很能干，家里地里有很多農(nóng)活，都是親力親為，他們是從不雇工的。母親是家中的長女，她下面有四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所以，母親從小就擔負起照顧弟弟妹妹洗衣做飯等家務活，做些力所能及的勞動。也許是姥爺重男輕女吧，讓我的四個舅舅都上了學，偏偏不讓母親和小姨上學。在那個年代里，農(nóng)村中有條件上學的也都是男孩子，女孩子是不能上學的，哪怕是地主家的女兒也是如此。主要原因是：當時農(nóng)村人的封建思想根深蒂固，認為女孩兒就只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不能拋頭露面。要謹遵三從四德。此時的農(nóng)村，還有給女孩裹腳的陋習，誰家姑娘不裹腳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長大后是不好嫁人的。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母親的腳也被裹成了“三寸金蓮”。

母親雖然沒上過一天學，但她老人家卻能認識一千多個漢字，其中包括多個繁體字，她能念報紙和通俗讀物。這多虧了新中國成立后全國的“掃盲”運動，也得益于我父親的耐心輔導(父親當時是掃盲班的鄉(xiāng)村教員)。聽父親講，母親對學文化非常用心，對讀書識字達到了癡迷的程度：她上冬學(是掃盲班的一種教學模式，因主要在農(nóng)閑時的冬季開課)時，總是去得最早，走得最晚。她不會就問，經(jīng)常把學到的生字寫在門上、墻上、桌柜等家俱上，家中凡是可寫字的東西都成了她的學習用“紙”，她反復讀寫。用母親自己的話說，學習文化，也要發(fā)揚老愚公的精神，每天挖山不止，日積月累，就會摘掉文盲的帽子。功夫不負有心人，在母親的執(zhí)著努力下，她被評為鄉(xiāng)里的學文化標兵。由于母親工作勤奮，勞動積極，表現(xiàn)突出，在1953年12月被評為沈丘縣第一屆人民代表。在去縣城開會的那天，母親坐上鄉(xiāng)里的馬車，戴上大紅花。鄉(xiāng)親們敲鑼打鼓在村口相送。母親激動得熱淚盈眶，與鄉(xiāng)親們揮手道別。聽母親說，那場面比她結(jié)婚時風光多了。

可是到了1958年以后，由于集體勞動繁忙，家里人口增多，家務繁重，母親再也無暇觸碰她心愛的課本了。一晃幾十年過去了，母親當年識的字，大多又“打道回府”了。她曾經(jīng)幽默地對父親說，“你以前教我的字，我又還給你了，差不多快還完了?！蹦赣H的笑語中流露出多少無奈和惋惜之情啊！母親曾多次對我說，她這輩子是被三座大山害苦了。我曾逗母親說，是哪三座大山？“是帝官封呀！”母親說，她這輩子有兩大憾事，一是腳被裹壞了，二是沒上過學。父母正是因為知道了學習文化知識的重要性，所以，無論生活再苦再難，也要讓我們兄妹五個上學讀書。在父母的教誨和鼓勵下，我們兄妹幾個都學有所成。我和大哥都當了老師，妹妹考上了公務員，三弟，四弟在外地自主創(chuàng)業(yè)，都發(fā)展得不錯，也算是完成了父母的心愿吧！

如今，母親年邁，自從父親前年去世后，她老人家就跟著我們兄妹生活。但老人家閑不住，總是愛找活干。我在縣城上班，哪有家務活讓她老人家干呀。平時，也就讓老人家干點擇菜剝豆的活，母親很失落，常愛犯困。我看在眼里，痛在心上。為了鍛煉母親的記憶力，我總是交給她一些“重要”任務：比如讓她回憶村里的歷史，人物，然后講給我聽；還給她找來了好多中小學課本語文，歷史，生物，音樂，美朮之類，讓她看。這些書中的字體比較大，插圖多而精美，方便母親“閱讀”(其實，母親主要是看書中的插圖和找她認識的字)。我本想“糊弄”一下母親，讓她打發(fā)時間。誰知母親卻當了真。我有空時，她就講自己小時候的故事，姥爺?shù)募沂?，村里的陳年舊事等等，我忙時，母親就看這些課本，她老人家看書還是那樣認真，雙手捧著課本，端坐在藤椅上，眼睛靠近課本，仔細端詳。有時還問一兩個字或插圖的意思，妻見此情景開玩笑說：“瞧這老太太，讀書多用功，還想跟她孫子pk學習哩！”我聽后哈哈大笑:“咱娘這是在上老年大學哩！”

是的，母親是在上她的老年大學。母親雖然從小未上過學，但解放后，她和新中國千千萬萬個窮苦姐妹一樣，政治上翻了身，做了國家的主人，獲得了男女平等的權(quán)利和自由，改革開放后，又過上了豐衣足食的幸福生活，母親打心眼里感到驕傲和自豪！但她不愿做“睜眼瞎”(文盲的俗稱)，想在有生之年，多學習些文化，實現(xiàn)她年輕時的夢想。但母親畢竟年事已高，眼神不好，記憶力體力也大不如前，我們兄妹五個擔心她身體吃不消，就不讓她多看書。她還不樂意，常教導我們:刀不磨要生銹，人不學習會落后。一個人要活到老，學到老。母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她老人家對學習的熱愛，對知識的渴求，真正到了“發(fā)憤忘食，樂而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境界。她自稱是一個“大學迷”，見到孩童就鼓勵他(她)好好學習，長大考大學，將來有出息。在她的精神鼓舞下，孫子孫女外孫都很爭氣，他們中有的考上了博士，有的考上了研究生，有的考上了大學，他們當中有從事科研工作的，有從事教育事業(yè)和其他行業(yè)的。今年，她的重孫子也該考大學了。如今的母親，四世同堂，享受著膝下承歡的天倫之樂。

母親的刻苦學習除了激勵子孫外，也提高了自身的文化素養(yǎng)。記得前年元宵節(jié)的夜晚，母親在大哥家過年，看到兒孫滿堂的熱鬧場景，她即興賦“詩”一首，稱贊自己的孫子和孫媳:

春華秋麗比人能，生意做得順水風。

親戚鄰居都稱贊，今年更比去年紅。

我夸母親學習進步快，她老人家卻說，這怎么可能呢？我是“裹足不前”??！母親語出驚人，我不禁給她豎起了大拇指。今年的春節(jié)，母親在我家過年。當下正值新冠病毒肆虐之際，全國防控形勢嚴峻，我有較多的機會陪伴母親，和她老人家談天說地。她和我談起了魯迅，還提及了徐悲鴻和《奔馬圖》。呵呵，真應該對母親刮目相看了！母親還告訴我，今年農(nóng)歷有兩個春（即有兩個立春節(jié)氣），第一個立春前生的小孩仍屬豬，立春（包括立春當天）后出生的才算屬鼠；第二個立春日出生的又屬牛了。今年經(jīng)歷三個屬相，豬鼠牛，是好年成哩！母親的這番高論，以前我未曾耳聞，又使我長了知識。這里我想借老人家的吉言，祝福全國人民早日戰(zhàn)爭“疫魔”，過上國泰民安的幸福生活。

最近，母親又愛上了寫字，我給她找來了小黑板和粉筆，她高興時就練上幾個字，不會寫的字就讓我教她。她經(jīng)常練的字有：中華人民共和國、共產(chǎn)黨、毛主席、社會主義好、小徐莊、宋閣，還有親人們的名字等。我見此情景，心頭一顫，眼圈有些濕潤，忽然感到母親的形象是那樣的高大，她老人家不就是一所大學么？不就是一位孩子們至尊至愛的老師嗎？在三八節(jié)來臨之際，謹以此文當作禮物獻給我最敬愛的母親。

最后，告訴大家這位世紀老人有一個響亮的名字：她叫——徐公秀。

——2020年2月23日寫于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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