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璣者天盤也，經(jīng)緯者星辰所行之道也。

——《池北偶談》

 一日，我跟隨父親去阿育王寺進香。春光明媚，方丈和父親在前方清談，議論著秦主吞并燕國，緊接著覆滅仇池的國家大事。我的心卻飛到了藏經(jīng)樓內(nèi)的眾多孤本詩集上。彼時，我們正好經(jīng)過寺西池畔，  “嗖，嗖……”，一陣箭聲響起，箭無虛發(fā)，少年仰天射箭，飛鳥應(yīng)聲落地，俯身射水，游魚帶矢飄出。

“好箭法！”父親拍手贊嘆，方丈也面露贊賞，“好一翩翩少年郎！”少年的父母也在附近，“在下是陳留縣令蘇道質(zhì)，這是小女名蕙字若蘭。”

“早聞蘇家三姑娘從小天資聰慧。今日一見，果然秀外慧中，姿蘭毓秀。”

“竇家大郎，也是文韜兼?zhèn)洌瑲庥畈环舶　?/span>”

“哪里哪里，小兒頑劣，沒有驚擾到大家就好。”

“哈哈哈，不妨不妨。”

望著父親欣喜的神情，我明白了父親來寺廟的原因。藏經(jīng)樓今天我是無法去到了。我不禁抬起頭來，卻和竇家大郎好奇的目光在半空中碰到了一起。他裝作若無事，看向了湖面，其上一對鴛鴦?wù)纫硐噘恕?/span>驕陽下，英武俊朗的少年郎臉頰有些發(fā)紅，我心中一動，倒覺得他有幾分純良可愛。

父親一回到家中，和母親談起竇家大郎，滔滔不絕。見我于一旁默然不語，莞爾一笑，“若蘭，《禮記》言昏禮不賀，人之序也。東晉成帝群臣畢賀，是謂非禮？” 

“婚禮不賀不樂，《禮》之明文?！?我的話語剛落，一名仆從急匆匆地奔了進來，“大人，來媒人了！”

 “讓她等著便是?！?/span>

 “是苻融殿下派人來求取娘子！”

 “什么？”

苻融殿下乃秦主苻堅的胞弟，深受秦主看重。媒人剛走，父親即刻沾筆書信，“來人！”父親將一封手書交給仆人，送了出去。不出一月，竇家上門提親，我們的婚事很快定了下來。而苻融殿下竟好像徹底忘卻了求親這件事。

成親那夜，大紅喜燭下，我眼前的男子身軀凜凜，俊逸不凡。

“竇郎，宜言飲酒，與子偕老。” 

“ 蘭卿，谷則異室，死則同穴。”

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自此我成為竇家婦。

竇郎待我極好，知我愛詩，每次出門回來都會給我?guī)瞎卤驹娂?/span>我亦知身為前朝舊臣之子，竇郎若要于仕途一展宏圖，實有頗多制肘。我能做的就是操持好家中事務(wù)，在他煩憂時為他煮上一盞酪漿，古語有云：“苦茶久食益意思”。

不過數(shù)年，竇郎已是秦州刺史，頗受百姓擁戴。一日，竇郎回到家中，滿目愁容，連酪漿也不動一口。我知他必定遇上了極其為難之事，于他身旁跪坐不語。

“若蘭，陛下竟以張?zhí)戾a‘雖稱藩受位，然臣道未純’為由將出兵十三萬進攻前涼。我也在出兵之列。” 

“竇郎可是不忍見血流成河，故猶豫不決。” 

“ 前燕，前仇池，現(xiàn)在又是前涼，陛下北拓的步伐在不斷加快。每破一城，城中百姓如牲畜被宰殺，哪怕軍令森嚴 ，終究禁不住軍士們的殘虐之心。習(xí)武是為保衛(wèi)國家，而非淪落為一介屠夫！” 

三天后，因竇郎抗令出兵，秦主下令抄沒竇家家產(chǎn)，并將竇郎發(fā)配至敦煌服苦役。臨走之時，竇郎欲言又止，故作灑脫，“若蘭，是我之過，累你終身。你不過雙十年華，若有人求娶……” 

“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 

我立刻打斷了他的話，淚水不自覺流下，沾濕了我的衣衫。他深深地看著我，隨后在一聲長嘆中踏上了未知的前路。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遠，易云能來?

也許是上蒼的憐惜，五年之后，竇郎終于歸來。然而，他的身邊竟佇立著一名姿容艷麗，身姿曼妙的女子。

 “趙姬拜見主母?！?趙陽臺，敦煌歌舞妓子，竇郎在沙州納的偏房。此女盈盈而拜，神色恭敬，我卻看出了她眼底的譏諷與挑釁。

我沒有理會于她，只是靜靜地看著眼前多年不見的男子，他絲毫不見蒼老，始終姿貌甚偉，也愈加內(nèi)斂深沉。我不禁想起了初見時，那個驕陽下羞澀不已的少年郎。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

自從竇郎歸來，沉寂許久的竇府煥發(fā)生機。不久，竇郎奉秦主命出鎮(zhèn)襄陽。“趙姬，竇郎打算如何？” 

“一起前往。”

我默然不語，他沉默以對。出行前一天晚上，竇郎怒氣沖沖來到，“若蘭，你的詩書禮儀都學(xué)到哪里去了，竟然如此不能容人？” 

“竇郎何出此言？” 

“你的仆從鞭打趙姬，你難道不知？” 

我看著他眼中盛滿了對趙姬的心痛和對我的失望，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趙姬不過略施小計就離間了我們夫妻，一怒之下，竇郎帶著她赴任襄陽，我獨守長安。

日子稍長，吟詩作文伴隨我度過了許多不眠的時光。

那天，我在花園的石凳上，心不在焉地把玩著一只精巧的小茶壺，壺身上繞著圈刻了一圈字——“可以清心也”，我發(fā)現(xiàn)這五個字不論從那個字開始讀，都可以成一句頗有意趣的話。我不禁將其用于詩句中，“傷慘懷慕增憂心，堂空唯思詠和音，” “慘懷慕增憂心，空唯思詠和音。”

“ 蘇若蘭，你果真聰穎過人，身為女子實在可惜了。“ 突然出現(xiàn)的男聲著實驚到了我。尋其聲，只見來人身材修長，相貌清俊，器度才貌不似常人。

“ 大車啍啍，毳衣如璊。豈不爾思？畏子不奔。” 眼前的男子著實大膽，我望著他，突然想到了一個我已經(jīng)遺忘的人。“殿下說笑了，今日之事若蘭就當沒有發(fā)生過，還請殿下早些回去。” 

“哈哈哈哈，蘇若蘭，你真不愧是我早就看中的人。”  

“殿下過譽了。” 我自認從未和這位傳聞中聰慧早成，文韜武略的殿下有過交集，實在不知他到底何意。

“蘇若蘭，若不是當初陛下突然賞賜了兩位敦煌美人于我，你的竇郎怎能如愿以償？”

 “ 殿下何意？”  

“因果循環(huán)，竇滔如今不也被一個敦煌舞妓所惑，拋下你獨守空房。” 俊朗的男子仿佛高高在上，我只看到了他面孔下的鄙夷和猖狂。

“看來殿下和此女頗為熟悉，恐怕連她叫趙陽臺也知之甚清。”  

“妙極妙極，蘇若蘭，你實在是聰穎不凡，他區(qū)區(qū)竇滔，怎么配得上你。你合該是我的人。” 

“殿下莫不是要強搶民婦？”  

“ 不出幾月，長安城人都會知道竇夫人因夫君攜偏房赴任郁郁寡歡，傷心至死。 而我的府中將會多了一位美人。你的竇郎遠在襄陽，聞此消息，也不過是感嘆幾聲，接著又和他的小妾花前月下去了。 ” 

“你！” 我氣極，沒有料到他竟無恥到如此地步。

“哈哈哈，我過段時間就來接你。” 隨著他的大笑離去，我恍然察覺府中已都是他的眼線。我的心如墜深淵，而我的竇郎又在哪？我呆呆地佇立在院中良久，直到婢子到來，才驚覺黑夜降臨。夜空中繁星點點，璇璣四星懸于空中。徘徊茫昧，翱翔希微，履略蜿虹，踐踏璇璣。而我的璇璣又位于何方？

我日日夜夜對著織錦，將一切寄與詩中。不知不覺，已繡滿八百四十一字，縱橫各二十九字，縱、橫、斜、交互、正，反讀均可成詩。我看著這方耗盡心血織就而成的詩文圖，命名為《璇璣圖》。

婢子于一旁好奇不已，“ 夫人，我有些看不太明白?！?nbsp;

我卻笑道：“徘徊宛轉(zhuǎn)，自為語言，非我家人，莫之能解。”

我招來蒼頭，讓他將璇璣圖發(fā)去襄陽，我知竇郎必能明白其中含義。可是，一切都已盡來不及。數(shù)月已過，苻融言出必行。我心傷悲，莫知我哀。

夜已深，我靜靜坐在銅鏡前，一旁是苻融送來的丹碧紗紋雙裙，絲履鞋及玉石步搖。 我將頭上的飛天髻散開，任由這三千煩惱絲散落。每一根發(fā)絲中，都藏著我的回憶，先生的奇異目光，阿翁的擔(dān)憂感傷，母親的淳淳教導(dǎo)還有姐姐們肆意的歡笑。以及在我豆蔻年華的時光里，英俊少年仰弓搭箭的英姿，從未淡去。

我望著夜空中始終不變的星辰，琁璣者，謂北極星也。舉起曾給他盛放酪漿的盞，飲下了從古自今凄厲哀鳴的鴆酒。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zhí)子之手，卻無法與子偕老。

蘇蕙，字若蘭，魏晉三大才女之一，回文詩之集大成者，用一腔幽情創(chuàng)制的“璇璣圖”真能稱得上千古之絕唱，享譽古今。

雖說當時南方因天時地利，才子才女多如過江之鯽，然而北國僅以一個才貌俱佳的蘇若蘭，就足以使他們黯然失色，真可謂是月明中天，群星失燦。

然蘇若蘭的夫君竇滔被前秦苻堅貶至流沙后卻另尋新婦。一說蘇若蘭寄《璇璣圖》與竇滔，使夫妻關(guān)系重新合好。也有野史記載蘇若蘭獨守長安時因符堅的胞弟符融緊緊相逼，自盡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