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從古至今,文學(xué)中論及僧侶之人,總喜歡談?wù)撘粋€話題“犯戒”,比起其余故事,文學(xué)中總是對于“犯戒”的主題帶著偏愛。 不論是古代的戲曲《孽海記》,還是當代文學(xué)《受戒》,文人們都會落腳于僧侶的情感生活。 至于這種題材的出現(xiàn),以及文學(xué)為何對于“犯戒”總帶偏愛,我曾經(jīng)是頗有疑問:是文人們覺得僧侶的規(guī)章不合理?還是文人們覺得這種“禁忌”寫法更能吸引眼球?還是另有原因? 關(guān)于中國文人在僧侶情感的“犯戒”偏愛,我想可以由以下三個方面簡單解釋: 一、部分僧尼的生活縮影雖然在眾人的印象里,僧尼的生活基本上都是青燈古寺中清心寡欲,但是如果了解古代僧尼的生活,就會知道,在古代,“犯戒”的僧尼也不在少數(shù)。 在歷史記載中,最有名的關(guān)于“破戒”的歷史記載應(yīng)該是一代高僧鳩摩羅什,根據(jù)歷史記載,高僧鳩摩羅什被迫破過兩次戒,二度娶妻,并且在他第二次娶妻的時候,有僧人意欲模仿,鳩摩羅什當即拿出一缽鐵針,悉數(shù)吞下,告訴其他僧人:“如能做到,盡可學(xué)我。否則,各自持戒修行。” 而鳩摩羅什的故事,本身就是文人極喜歡的題材,在近代,施蟄存就曾以鳩摩羅什為題材,寫下了同名短篇小說。 當然,除了著名的高僧,在中國古代的時候,普通的僧人也有“犯戒”的例子。 在古代,僧人是婦女出軌的最佳選擇,北齊的胡太后,就曾經(jīng)在禮佛的時候認識了和尚曇獻,二人很快廝混到了一起,胡太后經(jīng)常借著禮佛的名義來見曇獻,曇獻為了脫身,給胡太后介紹了兩個清秀的小和尚。 胡太后為了讓小和尚進宮,甚至將小和尚打扮成了小尼姑,可是她沒有想到的是,她的親生兒子居然看中了這兩個“小尼姑”,在要求侍寢不得的情況下,兩個小和尚暴露了身份。 不僅是皇家貴族的女子,普通人家稍有資財?shù)膵D人似乎也有這樣的經(jīng)歷。在《水滸傳》中,楊雄的妻子潘巧云就出軌了僧人裴如海,在明朝話本“三言二拍”中,更是有婦人讓和尚充當尼姑,私藏在尼姑庵里的情節(jié)。 當然,在古代的記載中,婦女出軌對象首選是僧人是有依據(jù)的:那時候婦女基本上除了禮佛還愿,其余時間根本沒有機會接觸到男人,僧人是她們最容易接觸到的男性群體,所以在古代會有大量的婦女僧人記載。 除了僧人,古代的尼姑也有著“犯戒”的記載,根據(jù)記載,曾經(jīng)有一個舉人,路過一座尼姑庵,被尼姑庵的尼姑們強留,最后還是跳墻逃脫。而在永樂年間,還有一則記載,有少年偷入尼姑庵,被尼姑們強留,最后因縱欲殞命。 尼姑的“犯戒”似乎更體現(xiàn)了尼姑們的戀世情節(jié),當然這種戀世情節(jié)一是由于部分尼姑并非真心自愿出家,只是因為身體不好或是其他的緣故,不得已才遁入空門(例如陳妙常);另外,尼姑并非只是一個身份,更是一個職業(yè),在古代尼姑和僧人一樣,需要承擔做法事等職務(wù),因此她們接觸的異性群體也比普通婦女要多,這些異性無異于激起了她們的“戀世”心態(tài)。 由此可以看來,在古代,部分僧人尼姑“犯戒”是真有其事,而文人也是根據(jù)現(xiàn)實選擇題材,在某種程度上,也算反映了當時的僧尼社會生態(tài),并非完全杜撰虛構(gòu)。 二、話本小說作者吸引眼球在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作者書寫小說、戲曲的一個目的就是面向大眾讀者,它不再像是高雅的詩詞歌賦那般,能夠吸引大眾的眼球——是古代小說戲曲作者的目的。 所以在古代的話本小說,以及戲曲中,為了滿足讀者的好奇,達到吸引眼球的目的,僧尼犯戒題材是個再好不過的選擇了。 僧尼犯戒題材為何能夠達到吸引眼球的目的? 首先,僧尼犯戒的題材本身就是突破禁忌,滿足大家的獵奇心理以及邊緣化心理,在古代文學(xué)作品中,普通的男女戀情已經(jīng)被大家司空見慣的時候,一些更加邊緣化的故事就會刺激讀者的感官,例如同性、異裝以及僧尼犯戒。甚至是經(jīng)常會結(jié)合在一起展開故事。 在《初刻拍案驚奇》里面就有這么一個故事,講的是僧尼犯戒和異裝,來自《初刻拍案驚奇》的第三十四回。 故事講的是小尼姑靜觀喜歡上了書生聞人生,在一次外出的時候,她假扮和尚偶遇聞人生,因為按耐不住喜愛之情主動觸碰了聞人生,被聞人生識破身份,二人相戀,靜觀帶聞人生回到了尼姑庵,而后找機會出逃還俗。 在這篇故事里,作者融合了以下幾個元素: 首先是異裝,這個故事里作者以男主角聞人生的角度描寫遇見小“和尚”靜觀,而后又描寫這個“和尚”不愿洗澡來鋪墊,最后再寫“和尚”的身份識破,滿足了讀者的獵奇。 再次是僧尼犯戒,在故事里,靜觀和聞人生并不是相戀后私奔,而是靜觀帶著聞人生回到了尼姑庵里,聞人生為了掩人耳目還和尼姑庵的其他尼姑逢場作戲,這一段描寫一方面是反映了當時的某種環(huán)境,更多的則是通過這種“犯戒”描寫,來滿足讀者的惡趣味。 最后是僧尼犯戒而帶來的結(jié)局,在古代的作品里面,僧尼犯戒的作品基本沒有很好的結(jié)局,哪怕是二人沒有做壞事,但是在古人看來,破壞戒律本身就是大錯。據(jù)說《孽海記》的結(jié)局就是僧尼二人去地獄受刑,不過《孽海記》戲文至今只流傳了《思凡》《下山》二折,這個結(jié)局也只是據(jù)說。 比起《孽海記》,《初刻拍案驚奇》里面的小尼姑和聞人生相戀之后,二人并無過錯,小尼姑沒有謀害任何一個人,二人不過是兩情相悅,又喜結(jié)良緣,結(jié)局看似大團圓,但是因為聞人生和其他尼姑逢場作戲,所以結(jié)局帶著教化的意味:
在這篇故事里,聞人生的結(jié)局是“仕途不順”,而他仕途不順的原因,作者認為是是他在尼姑庵里曾經(jīng)犯下的風(fēng)月之事?lián)p了“德”,并且要“以此為戒”。 以此看來,古代的僧尼犯戒,大多數(shù)作者是持不贊同的態(tài)度的,僅僅認為其是一個能夠吸引眼球、娛樂大眾的故事,并沒有通過僧尼犯戒來挖掘突破戒律下的人性美以及情欲之美。 這些作者的態(tài)度當然也代表了讀者的態(tài)度,毫無疑問,在古代,讀者大多數(shù)也抱著這樣的想法,所以作者讓這些僧尼犯戒的人結(jié)局不順,其實也算是變相地替“讀者”對這些犯戒的“僧尼”進行懲罰,在懲罰中,來滿足讀者的正義感。 這也是古代話本、戲曲中最普遍出現(xiàn)的情節(jié)套路。 三、對于人性美的歌頌到了近現(xiàn)代的時候,文人依舊著眼于僧尼“犯戒”的上面,可是他們的目的已經(jīng)從教化獵奇轉(zhuǎn)移到探求人心和人性之歌頌。 在近代文人施蟄存寫的《鳩摩羅什》中,他便開始剖析鳩摩羅什的心理活動,來分析鳩摩羅什的兩次破戒,而在鳩摩羅什吞針自證的時候,作者加了一段小插曲:
吞針之時,施蟄存特意設(shè)計了鳩摩羅什有一根針扎在舌頭上的橋段,而鳩摩羅什圓寂火葬以后,扎著針的舌頭也沒有爛掉。 作者之所以設(shè)計這段插曲,是因為作者開始注意到了人性。 近現(xiàn)代文人對于僧尼犯戒中人性的探討,首先開始于肯定欲望,在施蟄存的文章中,他開始對戒律進行了“質(zhì)疑”,那根針是鳩摩羅什動了欲望以后才扎在了舌頭上,所以鳩摩羅什的舌頭就代表了一個人的“欲望”以及人性。 最后,當鳩摩羅什火葬,唯有舌頭沒有爛掉,也是作者來告訴人們:人性是人類之中才能得以長存的東西。 在施蟄存之后,當代作家汪曾祺對于“僧尼犯戒”這一話題也做了探討,在他的筆下,更加肯定了欲望以及人性。 最有名的就是汪曾祺的《受戒》,閱讀過以及解讀過《受戒》的人不在少數(shù),也有人將角度落在了歌頌人性之上。 其實汪曾祺在《受戒》最為特殊的一點,就是他不肯定或者是質(zhì)疑佛教的戒律,也不去批判佛教的戒律對于人性的壓抑,汪曾祺一直將和尚視為一種得以謀生的職業(yè):
在汪曾祺的筆下,和尚職業(yè)的神圣被消解掉,而在他的筆下,不僅是小和尚明海情竇初開,其他的和尚也有家室。 同時,在“破戒”這一話題上,汪曾祺開始消解“禁忌”,即“僧尼犯戒”不再是禁忌之事,汪曾祺將和尚視為普通人,欲望正是最普通的一部分。 來看古代的故事里,最典型的就是《孽海記》,小尼姑動了凡心,她因動了凡心而產(chǎn)生的情緒矛盾長達一幕戲之久。而在施蟄存的《鳩摩羅什》里面,鳩摩羅什在戒律與欲望之間的苦苦掙扎,也被作者大篇幅的描寫了出來。 但是汪曾祺沒有,在汪曾祺的筆下,僧尼犯戒不屬于禁忌,所以不需要掙扎,欲望是自然而然的事情,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多人讀汪曾祺的《受戒》,只感覺到了美,而沒有傳統(tǒng)的禁忌感。 這里要再提到汪曾祺的一個短篇——《鹿井丹泉》,講的是和尚與鹿跨越種族相戀,生下鹿女之事。 和尚犯戒、跨越種族之戀——這些都是完全能夠引起眾人好奇、吸引眼球的元素,但是在汪曾祺的筆下,禁忌感完全消除,沒有掙扎,沒有淫邪之心,只有人類最本真的欲望,也就是人性之美。 在這段故事的后面,汪曾祺甚至特意寫了一段話,來否定大多數(shù)人用“獵奇”的角度看這個故事:
之前有些人好奇汪曾祺為何要寫《鹿井丹泉》這一故事,其實汪曾祺就是要通過“消解禁忌和獵奇”來達到真正歌頌人性之美、欲望之美的目的。 對于戀愛中的非傳統(tǒng)元素,文人的撰寫史大多都是一部“消解史”,就像是僧尼犯戒,消解的不僅僅是戒律本身,更要消解的是所謂的“禁忌”。 僧尼犯戒這一話題,古人因為“禁忌”將其作為獵奇的元素,吸引大眾的眼球,實則卻又是深信戒律,所以讓犯戒的僧尼得到懲罰。 到近代,作家開始質(zhì)疑戒律,主要描寫僧人在戒律和人性欲望之中的掙扎,肯定了人性,質(zhì)疑了戒律,但是依舊將背叛戒律變成了一種禁忌。 直到汪曾祺,他開始消解禁忌,將古代獵奇的元素完全鋪陳開來,大大方方地展現(xiàn)在每個人的面前,在他的筆下,和尚是普通人,有著最普通的人性,他為和尚卸下了戒律的枷鎖,這個枷鎖不僅是表面上的,更是心靈上的。 中國文人寫僧尼犯戒這一話題早已有之,但是每個階段寫的目的不盡相同,其實僧人犯戒的文學(xué)寫作就是一部消解“僧尼神圣身份”的過程。 僧尼的“戀世”本來就是由人性出發(fā),被人們加上獵奇的色彩,直到汪曾祺才完成了人性的回歸。 不僅是僧尼犯戒,所有非主流的情感都是如此,等到什么時候人們徹底消解了“禁忌”所帶來的枷鎖,真正的平等才開始。 文后話: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只是聽到了一首《孽海記》的歌曲深有感觸,其實僧尼犯戒、同性相戀這些都一樣,都需要經(jīng)過一樣的過程,現(xiàn)今人們可能并不封建,會開始接受這些“禁忌”之戀,可是這種接受是一種“社會包容同情”還是真正平等相待,消解了身份所帶來的禁忌,肯定不同群體人性之本,這是值得每個人都去思考的問題。 參考文獻: 《初刻拍案驚奇》 《思凡》 《鳩摩羅什》 施蟄存 《受戒》《鹿井丹泉》 汪曾祺 我是陸月圓,關(guān)注書、影中女性以及少數(shù)群體生存狀態(tài),并致力將其分享給大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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