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史樹青,從事收藏的人不知道的恐怕不多。然而,就是這位被稱作“國寶”的文物鑒賞家,在其生命的最后時光里,欲將自己“關(guān)門”藏品——越王劍——獻給國家博物館,竟然遭拒,使其尷尬無比,抱撼而逝。關(guān)于這件事,吳樹先生在大作《誰在收藏中國》中一書有精彩的描述,現(xiàn)摘錄于此,以飧讀者。 《韓非子·和氏篇》里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楚國有個名叫卞和的人,在楚山得到一塊含有珍貴玉質(zhì)的石頭,便拿它去獻給楚厲王。厲王命令玉匠鑒別,玉匠一看就說:“這是一塊石頭。”厲王大怒,以為卞和有意欺騙他,就下令砍去了卞和的左腳。等到厲王死去,武王登位,卞和又把那塊石頭獻給武王。武王又讓玉匠鑒別,玉匠又說:“這是一塊石頭?!蔽渫跻惨詾楸搴凸室馄垓_自己,又下令砍去他的右腳。后來,武王死去,文王登位。于是,卞和便抱著那塊石頭,在楚山腳下一連痛哭了三天三夜,眼淚流盡,血都哭了出來。文王聽到這件事后,派人前去查詢,問他說:“天下被砍去腳的人很多,為什么獨有你哭得如此悲傷呢?”卞和回答說:“我并非為失去雙腳悲傷,而是痛心有人把寶玉看成石頭,把堅貞之士當作騙子,這才是我悲傷的原因?。 蔽耐趼牭絽R報,便叫玉匠整治那塊璞玉,果然得到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隨即將其命名為“和氏之璧”。 這便是膾炙人口的“和氏璧”故事的上半部分。這個故事發(fā)生在科技落后的古代,其情其理并不難理解,但是若要有人告訴你,這種事仍頻頻發(fā)生在人類開始行走月球的今天,你會相信嗎? 2006年4月初的一天上午,地處北京北三環(huán)的大鐘寺文物市場像往常一樣人來人往,熱鬧非凡。一位柱著拐杖的白發(fā)老漢在一名年輕男子的陪同下,步履緩慢地瀏覽著一排排五花八門的地攤。老漢走到一個賣青銅器的攤位前止住了腳步,用拐杖指了指地攤上的一把青銅劍。攤主小心翼翼地拿起地上那把制作精美的青銅劍,恭恭敬敬地雙手遞給老漢??磥磉@位老者是這里的???,商販們對他的動作都能準確理解。 一般的買主看東西都喜歡問七問八,想通過詢問套一套賣主的口風(fēng),從中進一步判斷物品的真?zhèn)闻c價格高低??蛇@老漢從來不多問,接過青銅劍拿在手里掂一掂,再仔細打量了幾分鐘——劍長約50多厘米,呈暗褐色,劍身刻滿暗花紋,可見少許綠銹,其上8個錯金銘文“越王勾踐自作用劍”清晰可辨。文字是春秋戰(zhàn)國時期吳、越的鳥篆體,一般人很難辨識,當年第一把越王劍出土?xí)r,為馳名中外的大學(xué)者、時任中國科學(xué)院院長之職的郭沫若先生破譯。 老漢雖然內(nèi)心激動,但語氣仍然平靜地問道:“你這把劍從哪里來的?”攤主操著一口河南腔回答:“鄉(xiāng)下收來的?!崩蠞h問了一句價格,便胸有成竹地以1800元買下了這把青銅劍。 回到家中,老漢對這把劍進行了仔細研究,發(fā)現(xiàn)劍格一面鑲有青金石,另一面鑲著綠松石,劍柄上還刻著12個同心圓。他拿出幾張報紙疊成數(shù)層,然后亮出劍鋒輕輕一劃,一疊紙齊刷刷地被切開,露出整齊的切口。老漢得意地對家人說:“沒錯,越王劍!比當年湖北出土的那一把還好!”他讓兒子馬上返回大鐘寺,以每把1500元的價格將那個攤位上另外3把青銅劍悉數(shù)買回來。 越王劍,戰(zhàn)國時期之遺物。據(jù)《吳越春秋》和《越絕書》記載,越王勾踐曾特請當時鑄劍名師歐冶子鑄造了5把青銅寶劍,分別命名為勝邪、純鈞、湛盧、魚腸、巨闕。1965年,曾于湖北荊州(古江陵)望山一號的戰(zhàn)國楚墓首次出土了一把。據(jù)當時的考古報告稱:劍長55.7厘米,寬4.6厘米,劍柄以絲繩纏繞,劍格之兩面花紋均嵌藍色硫璃,劍身滿布菱形暗紋,劍刃薄而鋒利,做工精細,造型華美,上面刻有銘文“越王鳩淺(勾踐)自作用鐱(劍)”8字,在當時曾震驚全世界。為當年這把越王勾踐劍鑒定的有郭沫若等12位國內(nèi)知名專家,時年42歲的史樹青是其中最年輕的一位. 兩天后,北京的一家報紙首發(fā)了一條在當時文物界算得上是“爆炸性”的新聞:中國文物鑒定界泰斗級人物史樹青在北京大鐘寺地攤上買到了一把“越王劍”。消息一經(jīng)傳出,全國大大小小幾百家媒體一哄而上,紛紛進行后續(xù)性采訪與報道。幾天時間內(nèi),全國人民都知道北京有個名叫史樹青的老頭,僅花了1800元錢,買回了一把價值連城的“國寶”——越王劍。 筆者聞訊后電話采訪了史樹青老人,老人告訴筆者:“這把越王劍的文字使用了錯金工藝,1965年在湖北出土、現(xiàn)藏于湖北省博物館的那把越王劍的文字沒有錯金,從這個角度講這把越王劍的價值比前一把更大!” 史老還興致勃勃地告訴記者:“古代鑄劍時,在劍身上開槽刻字后,再用黃金或白銀做成的細絲鑲嵌在所刻字的凹槽里,這種工藝方法就叫錯金?!?/span> 時年84歲的史樹青先生是中國當代著名學(xué)者、史學(xué)家、文物鑒定家,身兼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副主任、北京大學(xué)考古文博院和南開大學(xué)歷史系兼職教授等職務(wù),被公認為當代中國文物鑒定界的頂尖級大師之一。有媒體甚至這樣描述史老先生:“史樹青與啟功、徐邦達、楊仁愷被稱為我國四大權(quán)威鑒定專家。一件文物到了他的手中,過目即知真?zhèn)?。他是鑒定國寶的'國寶’!” 史樹青先生在地攤上淘到越王劍后,并不想把它據(jù)為己有。三天后,他在家中舉行了一次小型鑒賞會,并當眾宣布要將此劍捐獻給國家博物館。隨后,老人因病住進了醫(yī)院。 讓人沒想到的是,史老出院后,國家博物館將他捐獻的“越王劍”退還給了他,在沒有提供任何書面鑒定結(jié)論的情況下,告訴他:這東西靠不?。?/span> “文物鑒定界泰斗史樹青捐獻國寶被退回”的消息一經(jīng)媒體公布,舉國上下又是一片嘩然,向燈向火的都有。原湖北省博物館館長、中國文物保護技術(shù)協(xié)會副理事長陳中行看了這把劍的照片后表示:“這把劍是偽劣之作?!彼J為,劍的整體色澤是用現(xiàn)代顏料做的,不是出土文物的色彩;劍身上的錯金銘文非常拙劣,與戰(zhàn)國時期嚴謹、美觀的鳥篆書法不符;劍柄很粗糙,同心圓與劍身上的菱形暗紋鑄造水平也很低。陳中行說,近幾年在浙江和湖北都有仿制越王勾踐劍的賣家,這把劍明顯是假的,估計市場上現(xiàn)在至少有500把以上。包括現(xiàn)任湖北省博物館館長王紅星博士在內(nèi),湖北省的大多數(shù)文物專家都支持陳中行的意見,認為史樹青買回的越王劍是個贗品。 對此,史老始終相信自己的眼光。他說,他一生有過幾次這樣的經(jīng)歷,一些低價從民間購得的文物,開始并不為專家們看好,甚至遭到否定,但后來經(jīng)過時間的考驗,證明都是真的。比如他在15歲時花兩毛錢買下的丘逢甲畫作真跡,還有大學(xué)剛畢業(yè)時花三五塊錢買下的成吉思汗畫像,都捐獻給了國家,被國家博物館作為一級文物收藏。對于陳中行等人沒看到自己這把劍的實物,僅根據(jù)一張照片就判斷此劍是贗品的做法,史老很生氣。他認為,每一位文物工作者都應(yīng)該抱著對國家、對民族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愛惜寶貴的文物資源,對每一件可能有價值的東西,不要一上眼就給予否定或肯定,要做深入研究,其結(jié)論要科學(xué)、要經(jīng)得起歷史檢驗。他還反復(fù)向大家介紹了這把劍的鑄造、嵌寶、錯金工藝,并將它與當年自己參加鑒定的湖北出土的那把越王勾踐劍以及浙江和湖北荊州仿制的越王勾踐劍反復(fù)進行比較,認為不可能是贗品。對這件事,史老的夫人夏女士更有一肚子委屈,她對記者說:“史老想把這把劍無償捐獻給國家,沒有牟利的想法,所以犯不著去造假……”史夫人還向筆者補充了史老之前向國家捐獻文物的二三事:“早在1950年,史樹青和王世襄一到參加愛國游行時,看到一個賣涼粉的老婦人手里有個盤子,接過來一看,不僅是明朝初年的東西,而且是官窯,就說要買下來。人家要5塊錢,他倆誰都拿不出這么多錢,就一人湊了兩塊五,買下來放到一個熟人家里繼續(xù)游行,結(jié)束后帶回去捐給了故宮。這是順利的,還有好多次都是人家先不認沒有收,后來又認了收了,最后都成了國家一級文物。成吉思汗的腰牌就是一例,開始送過去的時候,歷史博物館不認,不要。后來歷史博物館又認了,現(xiàn)在已收藏在國家博物館(原歷史博物館)內(nèi)!” 不管怎么說,史樹青老人的“關(guān)門”藏品——越王劍,至今仍然只能收藏在史老的家里。史樹青老人一生豁達大度,但對這件事十分傷感,還為此專門寫了一首詩排解自己的郁悶:越王勾踐破吳劍,鳥篆兩行字錯金。得自冷攤欲獻寶,卞和到老是忠心。——從大鐘寺冷攤以廉價購得越王勾踐錯金劍,世所罕有,或有人以為是仿品,詩以答之。詩中,這位泰斗級的中國文物專家,以韓非子筆下那位為獻寶玉而屢遭厄運的卞和自比,讀了未免讓人平添幾分傷感。無論此“越王劍”是否是彼“越王劍”,此“卞和”是否是彼“卞和”,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場令人啼笑皆非的悲喜劇。誰也沒曾想到,史老的這首小詩竟然成為一代文物宗師的絕筆。 2007年11月7日凌晨,史老因心臟病突發(fā),永久地閉上了他那雙被人稱作“國寶”的慧眼,與世長辭。社會上有人傳言、編排史老是因捐獻越王劍不成,氣悶成疾。對此,筆者斷然不敢相信,因為眾所周知,史老是中國文物界少有的幾位高學(xué)歷、高閱歷、高建樹的專家之一。他一生鑒寶無數(shù),自己卻從無私藏,買下的文物幾乎全都捐獻給了國家。盡管臨終前最后一次捐獻未果,相信一生豁達大度的老人不會對此一直耿耿于懷??杉幢闳绱?,讀了史老的絕筆詩作,筆者還是不免心中酸楚:倘若那把劍確實是真品,是不是對國家、對史老個人都不太公平?倘若那把劍是贗品,為什么又不能拿出一些更為科學(xué)、更能避免人性和人能誤區(qū)的證據(jù),從而明示世人呢?筆者注意到:老人去世后,曾有幾位文博界同行對之“蓋棺定論”,所言只是止于史老“在文獻、目錄學(xué)上的造詣”,而對他眾所周知的在鑒定學(xué)上的建樹卻只字不提,記者對此頗有幾分不平,亦存幾分擔憂:己猶不明,何以鑒人?人猶不明,何以鑒物?一位文物界泰斗的捐獻之路尚且這么艱難,平常人就更是難上加難了。 編后語:被人稱為權(quán)威中的“權(quán)威”、被譽為“國寶”級鑒定專家的史樹青老先生,捐獻藏寶不成,其眼光反受質(zhì)疑,這對史樹青本人、對他的擁蠆者,無疑都是一個不小的打擊。吳樹先生在其書中一再強調(diào),老人的過早離世與此事無關(guān),但是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此事對史樹青老人的打擊是垂直的、重量級的,尤其是,當史樹青老人已步入暮年時分。從這個意義上講,對史樹青老人的抱憾而逝,收捐單位是有責(zé)任的,至少它沒有在史樹青老人生前給其一個明確而令人信服的答復(fù)。進而言之,整個文物鑒賞界都有責(zé)任。文物鑒賞界對史老先生和他的粉絲而言,至今尚欠一個公平。 一方說真,一方說假,是真是假,一時半會兒又說不清講不明。這就是眼下的古玩界,這就是收藏江湖。這件事再次印證了一個真理,在收藏界絕對的權(quán)威是根本不存在的,有的只是相對正確的結(jié)論。即如某一方面的專家,由于學(xué)識、經(jīng)驗和眼力的局限,在另一方面也有其短板。要知道,全能的、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所謂專家是根本不存在的。有的專家,在《百家講壇》上大言不慚地說“看瓷器,上有乾隆爺下有我;我對所有文物都感興趣,收藏界的事情沒有我不清楚的,沒有我不明白的?!笨梢娛菢O不負責(zé)任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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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 李平東方明珠 > 《中國陶瓷史(歷史,窯,工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