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臨近,又到了傳閱春晚節(jié)目單的時候。 如果說以前大家紛紛好奇“今年會請哪個歌手”,那現(xiàn)在大家討論的就變成了“今年要等哪個哥哥/弟弟”。 80、90年代,《我的中國心》《冬天里的一把火》《相約98》等一批金曲從春晚走向全國的大街小巷;而去年春晚后,大家津津樂道的變成了李易峰、朱一龍的扣籃,還有TFBOYS和吳磊的同框。 觀眾關(guān)注的新一代明星,是演員,是唱跳偶像,但單純的“歌手”,越來越少。 歌手少,歌曲也貧乏。2019-2020跨年演唱會,足足四個衛(wèi)視都在唱《野狼disco》:除了它,大家好像再找不到人人都會的流行歌。 但從數(shù)據(jù)上看,國內(nèi)的數(shù)字音樂產(chǎn)業(yè),正處于高速發(fā)展的繁榮時期。艾瑞咨詢的報告顯示,2018年,中國數(shù)字音樂市場規(guī)模已達76.3億元,同比增長接近60%[1]。 幾十億的市場規(guī)模,怎么就無歌可唱,也無歌可聽了? 對于還記得20年前樂壇盛況的人來說,這簡直無法想象。 20年前的華語樂壇,神仙打架 2000年左右的華語樂壇到底有多強? 那是華語樂壇的黃金時代,也是華語樂壇最后的一個黃金時代。有微博網(wǎng)友吐槽,“當年是神仙打架,如今是垃圾分類”。 參考臺灣地區(qū)的唱片銷量排行榜,很容易發(fā)現(xiàn),一條20世紀和21世紀的分割線清晰可見。 簡單說來,這條線叫做周杰倫。 周杰倫首張同名專輯《Jay》,2000年11月發(fā)行 2000年的銷量前幾名,是陶喆、張學友、張惠妹和任賢齊;到年末,周杰倫橫空出世,前兩張專輯《JAY》和《范特西》都達到30萬,人神諸滅,一步登頂[2]。 從《她來聽我的演唱會》到《反方向的鐘》的更新?lián)Q代,只過了一年。 周杰倫第一張專輯第一首歌《可愛女人》,前奏中的那聲“wu~”,宛如新世紀第一縷神跡般的光;漸起的直升機聲,就像升起的竹蜻蜓,帶著整整一代人,飛入了新的世界。 周杰倫之后,是同為新人的孫燕姿。S.H.E.、蔡依林、王力宏、潘瑋柏、楊丞琳、五月天,年輕的名字輪番異軍突起[2]。 多年過去了,不知道潘瑋柏找回他的麥克風沒有 / 《我的麥克風》 出道即巔峰的飛兒樂團,《我們的愛》和《千年之戀》響徹街頭巷尾。 紅紗巾的潮流,十幾年前就開始了 / 《千年之戀》 等到2005年,上世紀的名字徹底退出了銷量前十,時代更替就此完成[2]。 后來長大成人的80、90后們,將2000年到2007年前后的歌壇盛況形容為“華語樂壇的諸神之戰(zhàn)”,并不是毫無根據(jù)的童年濾鏡在作祟。 黃金時代的特色,不僅是“多”,更是“多樣”。歌手中,男、女歌手和各類樂團百花齊放;曲風上,R&B、民謠、搖滾、嘻哈,都是今天仍不過時的元素。 歌唱的題材更是五花八門:愛情、友情、夢想,歐洲童話、黑幫故事、中國傳說……沒有網(wǎng)絡的年代,打開隨身聽和MP3,你就能擁有全世界。 而音樂,更是滲透到了一代人生活里的每一個情感細節(jié)中。 小學生們千方百計把《蝸?!返母柙~強塞進作文,向老師暗示自己喜歡的是優(yōu)質(zhì)偶像。 “那畫面太美我不敢看”還沒有成為一個迅速走紅又迅速過氣的梗,多少中二少年在KTV興致勃勃點了《布拉格廣場》,又因為跟不上莫名其妙的意大利語rap而尷尬地冷了場: “不遠地方,你遠遠吟唱” / 《布拉格廣場》 十八線小城市里,三年級小學生們翻著黑白屏電子辭典,學會了“super star”的含義: 二十年間,偶像巨星的潮流不知道更迭幾輪,這首歌卻永恒地印在一代人的腦海里 / 《Super Star》 樓上的高年級學生悄悄喜歡上同桌,一群損友給出的絕妙調(diào)情方法,就是分給ta一只MP3耳機,兩人一起聽“腦袋都是你,心里都是你”。 不屑于甜膩曲調(diào)的文藝青年,MP3屏幕上滾動的是《遇見》和《旅行的意義》兩大金曲。一首憧憬未來,一首向往遠方:我等的人,你在多遠的未來,你擁抱熱情的島嶼,你埋葬記憶的土耳其。 長大后才明白,不是每個未來都有金城武等你 / 《遇見》 而到了中學畢業(yè)聚會的KTV里,總有個哥們要點一首《如煙》,一邊嘶吼著“青春永遠定居在我們的歲月”,一邊流下十七歲最后一滴眼淚。 沒有對比,就沒有傷害。直到上一個春節(jié),QQ音樂上60后到90后聽的最多的,還是已經(jīng)紅了近二十年的周杰倫。 難怪有人感嘆,“這才是歌,現(xiàn)在流行的都是啥亂七八糟的”。 21世紀初群星璀璨的驚艷,仿佛是上天不小心遺落的禮物,時間一到,又要收回去。諸神之戰(zhàn)之后,華語樂壇的衰落,迅疾如流星。 華語音樂的大廈, 是怎么崩塌的 就在85后、90后們陶醉在流行樂的大好盛世的時候,風正起于青萍之末。 2006年左右,許嵩正式進入年輕人的網(wǎng)絡視野。 那個時候,隨便打開一個中二少年QQ空間,可能就是《玫瑰花的葬禮》加上一套精心搭配的低調(diào)華麗暗黑玫瑰皮膚;隨便走進一家網(wǎng)吧,十個里面有一大半,歌單里有許嵩的《有何不可》和《半城煙沙》。 就這么火到2011年,許嵩簽約海蝶,還有記者茫然地發(fā)問:“許嵩是誰?”[3] 如果說周杰倫意味著華語樂壇新時代的來臨,那么許嵩和后弦這些與周杰倫風格相近的網(wǎng)絡歌手,則填補了“后周杰倫時代”的第一個空白。 早年網(wǎng)絡起家的歌手一大特點,就是沒有官方MV。這種奇怪的土制MV居然還留在世界上,不知道許嵩本人會不會快樂 / 《有何不可》 他們的走紅,已經(jīng)隱隱指向了基于網(wǎng)絡的音樂創(chuàng)作、生產(chǎn)和傳播模式,及其終將實現(xiàn)的對主流唱片業(yè)精英的突圍。 盛世表象之下,一方面是后輩群起,危機四伏;另一方面,很多人以為的巔峰盛況,其實已經(jīng)是諸神黃昏。 翻開臺灣地區(qū)的唱片銷售排行,最前列的都是90年代的歌手。21世紀的唱片銷量,相比90年代,幾乎是橫腰斬斷的數(shù)字[2]。 絕大部分大陸年輕人都沒聽說過張清芳的《光芒》,但它在臺灣地區(qū)的銷量超過75萬,接近周杰倫《范特西》在當?shù)氐膬杀叮斗短匚鳌芬呀?jīng)是21世紀臺灣地區(qū)銷量最能打的實體專輯之一了[2]。 換句話說,80后-90后一代,趕上的不是巔峰,而是唱片業(yè)精英時代的末班車。 但是,互聯(lián)網(wǎng)到底是怎么讓流行樂壇無歌可聽的呢? 很多人會習慣性地歸于互聯(lián)網(wǎng)盜版,盜版也的確一度對唱片業(yè)帶來了實質(zhì)性的打擊。 2000年的唱片銷量斷崖式下跌,是一個全球性的現(xiàn)象。恰恰就在前一年,最早的文件共享軟件之一Napster誕生[4]。 多項基于美國數(shù)據(jù)的研究顯示,文件分享和網(wǎng)絡盜版是唱片銷量下降的重要原因,造成了約七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不等的下降[5]。 但是在相當?shù)娜巳阂呀?jīng)習慣付費的2020年,如果非要責備現(xiàn)在的人們都不聽正版歌,好像并不合適。 你最愛去的唱片店, 是不是已經(jīng)過了最后一天?/Upslash 互聯(lián)網(wǎng)帶來的最關(guān)鍵的沖擊,不是盜版,而是音樂生產(chǎn)和制作方式的根本性變化。 “新音樂產(chǎn)業(yè)觀察”指出,傳統(tǒng)的唱片行業(yè),做什么樣的歌,什么風格,怎么制作,都掌握在金字塔尖的精英手里。他們的喜好和判斷,決定了歌曲的質(zhì)量和方向[6]。 傳統(tǒng)唱片業(yè)走出來的歌,大多由受過專業(yè)音樂訓練的從業(yè)者寫出,制作上也遵循著行業(yè)標準。周杰倫和孫燕姿等世紀初的流行天王天后,都有著古典音樂的訓練背景。 許多歌迷都會提到,周杰倫的歌不是好聽就完事了,還包含了復雜精致的音樂技巧,比如《止戰(zhàn)之殤》和《夜的第七章》中的復調(diào)(即多條獨立旋律融合呼應)。 而如今,個體音樂人只要依靠網(wǎng)絡,就能完成全套創(chuàng)作、網(wǎng)絡發(fā)行和傳播。沒有了唱片公司這個中間商,什么都能寫、都能唱,只要聽眾喜歡,就能贏得市場。 這樣一來,聽眾更加分散,傳統(tǒng)的廣播電視傳播打造的“超級明星”再難以復制,這也是世紀初那種擁有強大統(tǒng)治能力的“天王”“天后”逐漸不再出現(xiàn)的原因[7]。 但個體音樂人的崛起,應該會讓市場更有生機、更多樣化才對,怎么會讓我們反而失去優(yōu)質(zhì)音樂呢? 2016年,著名音樂人李宗盛在金曲國際論壇上發(fā)表演講。對于華語音樂的現(xiàn)狀,他直言不諱地評價說:“我們最大的痛苦,就是發(fā)現(xiàn)大部分的內(nèi)容都是垃圾?!盵8] 對此,他號召音樂人應該擔負起審美教化的責任,平衡藝術(shù)和市場: 這些消費者、愛聽音樂的人,就是你喂他豬食,它就變成豬。你只喂他品味很差的歌,他就永遠這樣子。It is consequence, 我們自己要承擔這個責任[8]。 難道真的像李宗盛所說的那樣,是行業(yè)巨頭對審美的不負責任,才造成了好歌的消失嗎? 歌手, 正如音樂媒體人陳賢江指出,一個繞不開的事實是:市場經(jīng)濟是唱片公司遵循的唯一邏輯,唱片公司并不負責審美職能,他們的最大目的是賺錢。 知名搖滾樂隊新褲子的主唱彭磊就回憶道,彩鈴業(yè)務風靡全國的時候,樂隊所屬的唱片公司老板沈黎暉曾經(jīng)勸他們,寫一首手機上能用的彩鈴,“那樣咱們就發(fā)了?!?/p> 提高人民群眾的審美,從來就不是唱片公司的首要任務。 其實,諸神隕落,無歌可聽,背后深層次的原因并不完全是唱片行業(yè)失去了操守,也在于我們自己。事實就是,人們沒那么看重音樂了。 十年前,人們能獲取的娛樂資源還相當匱乏。每天穿著校服、寫著作業(yè)的學生們,滿腔心事,并沒有什么深夜朋友圈和微博小號可供發(fā)泄。 堆積如山的課業(yè),才是共同的青春記憶 / 《致我們終將逝去的青春》 悄悄好感隔壁班的男孩女孩,只能循環(huán)播放“從前從前,有個人愛你很久”,假裝已經(jīng)告白過了; 一句“試過”是多少人的眼淚。愛,是伸出去又縮回的手 / 《晴天》 內(nèi)心戲再多一點的,反復默念“不打擾是我的溫柔”,再配上腦海里自導自演的MV,紀念苦澀的青春。“我給你全部的自由”還沒唱完,居然已經(jīng)過去整整二十年。 送不出去的溫柔,和身不由己的年少時光 / 《溫柔》 洋氣一點的new boy,選在學校文藝演出、各類藝術(shù)節(jié)上,抱著吉他哼一句“Hey Jude”,整個班都能投來崇拜的目光。 華語樂壇的黃金時代,小到校園里,唱一首《七里香》就能成為文藝晚會最受歡迎的明星;大到整個娛樂圈,放眼望去,最紅的都是歌手。 2006年,百度根據(jù)貼吧指數(shù)給出的十大男女藝人榜單中,男女的前八名幾乎都被歌手、或者有著歌手身份的多棲明星(如劉德華、謝霆鋒等)占據(jù)[9]。 即使撇開當年選秀節(jié)目帶來的爆炸熱度,榜上的非選秀明星中,男女歌手的上榜數(shù)量和熱度排名也都超過了演員。 反觀2017年百度沸點根據(jù)搜索數(shù)據(jù)評出的“十大人氣尖叫明星”,已經(jīng)找不到一個單純以音樂作品立足的歌手了[10]。 2020年初,微博的實時超話榜單前十中,簡介中填了“歌手”的有三位,分別是蔡徐坤、華晨宇和張藝興[11]。 而最熱門的職業(yè)是偶像團體成員,前十名里占了六位;可見唱跳rap的發(fā)展前景,比老土的歌手好得多。 舞臺上的蔡徐坤/微博@蔡徐坤 唱跳偶像不僅占領(lǐng)了超話排名,甚至已經(jīng)攻陷了歌手群體的大本營。 QQ音樂2019年第三季度的付費專輯榜中,前三的專輯分別來自蔡徐坤、R1SE和電視劇《陳情令》,周杰倫和五月天主唱阿信的《說好不哭》排在第四[12]。 同一季度,QQ音樂的上榜歌曲最多來自電視劇OST,其次是“偶像新星”和“網(wǎng)絡新秀”,這三者加起來,占了全部的四分之三?!皩嵙Τ獙ⅰ迸旁谌咧骩12]。 影視圈都自稱進入寒冬了,歌壇大概舉家搬遷南極中山站吧。 如果說“偶像新星”對歌手的勝利,體現(xiàn)的是后者影響力的整體沒落,那么攻占了短視頻平臺的“網(wǎng)絡新秀”和“網(wǎng)紅歌”,反映的則是音樂本身的尷尬處境。 在短視頻平臺上,關(guān)鍵還是視頻帶來的視覺刺激。音樂更多地是一個用來烘托氣氛的道具,常常只截取一首歌中最有記憶點的部分,加強洗腦效果,促進短視頻傳播。 于是,就有了“我們一起學喵叫,一起喵喵喵喵喵”;得到了“我想要帶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一起去東京和巴黎”。 在《范特西》的豆瓣評論區(qū),有網(wǎng)友回憶起自己高中時,每次麻木地爬著宿舍樓梯,廣播站都會準時放送《簡單愛》[13]。 那個時候,“永遠聽不懂歌詞,只是覺得心臟是一顆金黃色的蛋,在那些莫名其妙的輕快節(jié)奏中碎裂,孵出一片毛茸茸的新鮮的快樂[14]?!?/p> “愛能不能夠永遠單純沒有悲哀?”事實證明,不能 / 《簡單愛》 伴隨著“想這樣沒擔憂,唱著歌一直走”的旋律,多少人的青春歲月,就是這樣在夕陽下、在課間和操場,在考卷間掙扎的間隙、在想牽又不敢牽的手中,沒來由地結(jié)出珍貴又纖細的快樂。 當今天的人們打開火箭少女的新歌《要嗨森》,聽到的是“要嗨森,要嗨森,明年就YJJC”…… 不知道心里會有怎樣的感受。 [1] 艾瑞咨詢. 商業(yè)化的復興:2019年中國數(shù)字音樂產(chǎn)業(yè)研究報告. Retrieved from http://report./report/201904/3353.shtml [2] 臺灣最暢銷專輯列表. Retrieved from https://zh./wiki/%E8%87%BA%E7%81%A3%E6%9C%80%E6%9A%A2%E9%8A%B7%E5%B0%88%E8%BC%AF%E5%88%97%E8%A1%A8 [3] 新音樂產(chǎn)業(yè)觀察. 如何正確看待“許嵩現(xiàn)象”?Retrieved from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MzA0MDQ2NQ==&mid=2653533697&idx=1&sn=e773eedff9c5a56c608437551afe2b5a&scene=21#wechat_redirect [4] Zentner, A. (2005). File sharing and international sales of copyrighted music: An empirical analysis with a panel of countries. The BE Journal of Economic Analysis & Policy, 5(1). [5] Michel, N. J. (2006). The impact of digital file sharing on the music industry: An empirical analysis. Topics in Economic Analysis & Policy, 6(1). [6] 新音樂產(chǎn)業(yè)觀察. 李宗盛越不過去的“山丘”. Retrieved from https://mp.weixin.qq.com/s?__biz=MjM5MzA0MDQ2NQ==&mid=2653534288&idx=1&sn=7a8991425fea284c6746fa3f86a12d53&3rd=MzA3MDU4NTYzMw==&scene=6 [7] Peitz, M., & Waelbroeck, P. (2005). An economist's guide to digital music. CESifo Economic Studies, 51(2-3), 359-428. [8] 李宗盛. (2016-06-22). 在金曲國際論壇上的演講. Retrieved from https://www.huxiu.com/article/201792.html [9] 2007百度搜索風云榜. Retrieved from http://www.baidu.com/2007/ [10] 2017百度沸點. Retrieved from https://baike.baidu.com/item/2017%E7%99%BE%E5%BA%A6%E6%B2%B8%E7%82%B9 [11] 2020年第三周微博超話排名. Retrieved Jan. 19, 2020 from https://huati.weibo.cn/discovery/super?extparam=&disable_sinaurl=1&from=1110006030&display=0&retcode=6102 [12] 由你音樂榜. Q3季度華語數(shù)字音樂行業(yè)報告. Retrieved from https://y.qq.com/portal/headline/detail.html?zid=1370528 [13] 舊文舊文,關(guān)于周杰倫. Retrieved from https://music.douban.com/review/1035828/ [14] 由你數(shù)據(jù)庫. 新歌榜Q1季度報告. Retrieved from https://zhuanlan.zhihu.com/p/6478238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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