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心鐘愛之人可以當藥”:西門慶的情之殤 文/井玉貴 李瓶兒之死是《金瓶梅》中的絕大關(guān)目。李瓶兒亡故對于西門慶的重大打擊,借第七十三回中潘金蓮妒火仍熾的話,是“題起他(李瓶兒)來,就疼的你(西門慶)這心里格地地的”。田曉菲曾經(jīng)指出:“瓶兒死后,似乎反而比生前更加活躍于西門慶的生活中?!边@種感受是十分準確且富于啟示意義的,而西門慶情感世界的豐富性與復雜性,由此得到了充分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的空間。西門慶對李瓶兒到底有無真情?這曾是一個讓很多人產(chǎn)生道德困惑的問題。從來都被視為“混帳惡人”的西門慶,很難讓人理直氣壯地承認他跟任何人存在真情,李瓶兒卻幾乎是全書中惟一的例外,對此清末的文龍曾從李瓶兒的角度加以評論: 西門慶 西門慶何獨于瓶兒一往情深也?此則瓶兒實有以感動其心者:自入西門之家,溫柔安靜,并無遽色疾言,財物不敢自私,即身骸亦不敢自愛,一任西門慶之所欲而為之,以至因此而得病,病而至于不可為。西門慶詎不知之?是瓶兒生因西門慶,死亦因西門慶,生生死死,始終一西門慶。設(shè)西門慶死在前,瓶兒亦必不活。夫豈李、孟、潘、孫、龐之所能比也,西門慶又安能忘之? 張竹坡早就注意到小說對西門慶倫理親緣關(guān)系的設(shè)定和描寫,他說:“《金瓶梅》寫西門慶無一親人,上無父母,下無子孫,中無兄弟”,“書內(nèi)寫西門許多親戚,通是假的?!北娝苤?,一個人不管在社會上混得如何風光,而如果他缺乏親情的撫慰,他的人生照樣是殘缺的。在西門慶的一妻五妾中,惟一給他帶來真正親情的,便是李瓶兒。日本學者清水茂在談?wù)摗督鹌棵贰返娜诵詥栴}時,曾針對把西門慶視為畜生的簡單化見解,強調(diào)不能忽視西門慶身上的夫婦之愛、親子之愛,他以問句形式表述自己觀點道:“是不是這份‘慈愛’(benevolence),使‘酒色財氣’的化身、陷于‘畜生’泥淖不能自拔的西門慶身上隱藏的‘人性’,多少覺醒了呢?”我們且看書中兩處很少被正面談?wù)摰拿鑼懀?/p> 且說西門慶約一更時分,從夏提刑家吃了酒歸來。一路天氣陰晦,空中半雨半雪下來,落在衣服上多化了。不免打馬來家,小廝打著燈籠,就不到后邊,徑往李瓶兒房來。李瓶兒迎著,一面替他拂去身上雪霰?!钇績禾嫠恿艘路勾┚c敞衣,坐在床上,就問:“哥兒睡了不曾?”李瓶兒道:“小官兒頑了這回,方睡下了?!蔽鏖T慶分付:“叫孩兒睡罷,休要沉動著,只怕唬醒他?!薄钇績旱溃骸澳愠跃疲萄绢^篩酒來你吃。大雪里來家,只怕冷哩?!蔽鏖T慶道:“還有那葡萄酒,你篩來我吃?!庇谑怯悍畔伦纼?,就是幾碟腌雞兒嗄飯、細巧果菜之類。李瓶兒拿杌兒在旁邊坐下,桌下放著一架小火盆兒。(第三十八回) 一家三口噓寒問暖、其樂融融的家庭生活,在陰晦天氣的烘托下顯得那么令人羨慕。處于類似情境中的西門慶,很難讓我們把他跟“混帳惡人”聯(lián)系在一起。按以上引文出自詞話本,繡像本無西門慶吩咐不要驚動官哥幾句話,其在生活氛圍的表現(xiàn)力上無疑弱于詞話本。再看僅見于詞話本第五十四回中的一處描寫: 西門慶把藥交迎春,先分付煎一帖起來。李瓶兒又吃了些湯。迎春把藥熬了,西門慶自家看藥,濾清了渣,出來捧到李瓶兒床前,道:“六娘,藥在此了?!崩钇績悍磙D(zhuǎn)來,不勝嬌顫。西門慶一手拿藥,一手扶著他頭頸。李瓶兒吃了叫苦。迎春就拿滾水來,過了口。西門慶吃了粥,洗了足,就伴李瓶兒睡了。迎春又燒些熱湯護著,也連衣服假睡了。說也奇怪,吃了這藥,就有睡了。西門慶也熟睡去了。官哥只管要哭起來,如意兒恐怕哭醒了李瓶兒,把奶子來放他吃,后邊也寂寂的睡了。到次早,西門慶將起身,問李瓶兒:“昨夜覺好些兒么?”李瓶兒道:“可霎作怪,吃了藥,不知怎地睡的熟了。今早心腹里,都覺不十分怪疼了。學了昨的下半晚,真要疼死人也?!蔽鏖T慶笑道:“謝天,謝天。如今再煎他二鐘吃了,就全好了。”迎春就煎起第二鐘來吃了。西門慶一個驚塊落向爪哇國去了。 這是寫李瓶兒、官哥都病了,西門慶照顧李瓶兒吃藥、陪伴睡眠及次日醒來的情景。這里的西門慶,完全是一個溫柔體貼的丈夫的形象,可以說,在浩如煙海的古典小說中,類似的丈夫形象,還是極為罕見的。 《金瓶梅詞話》第54回: 西門慶服侍李瓶兒吃藥 毫無疑問,《金瓶梅》是把西門慶、李瓶兒作為真正的夫妻來寫的。我們看第六十二回寫李瓶兒臨終前囑咐西門慶“凡事斟酌,休要那一沖性兒”,要他“早些兒來家,你家事要緊”,還說“奴若死了,誰肯只顧的苦口說你”,完全是以臨終妻子的語氣在囑咐丈夫。第六十七回寫李瓶兒夢訴幽情,又勸西門慶“沒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來家”。第七十一回寫李瓶兒托夢,再次勸西門慶“休貪夜飲,早早回家”。誠可謂三復斯言,感人至深。西門慶同樣是把李瓶兒當作妻子來看待的。第六十二回敘西門慶為李瓶兒寫孝帖、題名旌時,欲以“荊婦”、“恭人”相稱,完全是把瓶兒作為正妻來對待的。這種不顧及正妻吳月娘感受的非理性想法,正是西門慶“一沖性兒”的表現(xiàn),結(jié)果被應(yīng)伯爵及時地勸止了。第六十八回寫吳銀兒一直給李瓶兒戴孝,西門慶“不覺滿心歡喜,與他側(cè)席而坐,兩個說話”。憑西門慶的社會經(jīng)驗,他應(yīng)該明白像吳銀兒這樣的妓女是沒有什么真情的,但他看到吳銀兒主動為李瓶兒戴孝便滿心歡喜,就像一個極易被哄騙的孩童一樣,說到底還是他對李瓶兒一往情深使然。第七十三回又寫到潘金蓮說西門慶“嗔俺每不替他戴孝”。第七十五回寫西門慶眾妻妾去應(yīng)伯爵家吃滿月酒,教她們都穿淺淡色衣服,以表示對李瓶兒的哀思。西門慶不但自己像迷狂一樣陷入對李瓶兒的思念中,他還要從妻妾甚至妓女那里看到哪怕是虛偽的哀思表現(xiàn),其對李瓶兒存在刻骨真情的事實難道還可以漠然視之嗎? 《金瓶梅詞話》第62回插圖: 西門慶痛哭李瓶兒 論者早已指出蘭陵笑笑生在李瓶兒身上寄寓了一種哀惋的情思,第七十一回寫李瓶兒托夢告知托生下落的描寫尤能體現(xiàn)此點。小說寫其時李瓶兒的樣態(tài)是“霧鬢云鬟,淡妝麗雅,素白舊衫籠雪體,淡黃軟襪襯弓鞋,輕移蓮步,立于月下”,西門慶見此當即“挽之入室,相抱而哭”。兩人在夢中幽會后,李瓶兒“挽西門慶相送到家”,“走出大街,見月色如晝,果然往東轉(zhuǎn)過牌坊,到一小巷,旋踵見一座雙扇白板門,指道:‘此奴之家也。’言畢,頓袖而入。西門慶急向前拉之,恍然驚覺,乃是南柯一夢”。西門慶在此次夢中幽會發(fā)生了夢遺。夢醒后,“但見月影橫窗,花枝倒影矣”,而“余香在被,殘唾猶酣,追悼莫及,悲不自勝”。行文至此,作者不禁感嘆道:“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span>此處托夢描寫頗有倩女幽魂、生離死別的情味,而從中透露出的深深的人生悵惘之感,也是明顯可以被感受到的。這不只是按照因果報應(yīng)的模式交代李瓶兒托生的下落,同時也是表現(xiàn)西門慶魂牽夢縈于李瓶兒的極為出色的心理描寫。 《金瓶梅詞話》第71回插圖: 李瓶兒何家托夢 張竹坡說:“《金瓶梅》是大手筆,卻是極細的心思做出來者。”蘭陵笑笑生特別善于利用日常生活情景的精細描寫,來表現(xiàn)西門慶對李瓶兒難以釋懷的悼念之情,小說中對“酥油蚫螺”的描寫便是一個顯例。第三十二回、五十八回、六十七回中都提到了酥油蚫螺,前兩次提到此物時李瓶兒尚在世,第六十七回提到時李瓶兒已故去,可見此物在表現(xiàn)西門慶深情上是不容小覷的。酥油蚫螺是一種用奶油制造的甜食,在當時屬于高檔的食品,而非普通的日用消費品。李瓶兒原為梁中書妾、花太監(jiān)侄媳,是見過大世面的人,在西門慶眾多妻妾中,惟有她能制作此物。而酥油蚫螺的甜、柔的特點,也跟李瓶兒的性情高度契合,故酥油蚫螺可以視為李瓶兒的專屬標志物。小說中每當寫到酥油蚫螺,都會用同一個動詞“揀”。所謂“揀”,是指把成螺螄型的蚫螺揀在容器內(nèi)這一工序。據(jù)第六十八回中妓女鄭愛月所說,“揀”時“要拿的著禁節(jié)兒”,即需要一定的技巧。白維國先生分析此道工序說:“蚫螺既云‘入口而化’,一定是像奶油那樣半固體狀的,制作時‘旋(冷)水中’使凝固成型,成型后如何‘揀’或‘掇’入容器內(nèi),便需有相當技巧?!睆脑~話本第三十二回插圖看,李瓶兒是用一件類似夾子的工具,從壇子里往外揀蚫螺。制作蚫螺需要具備相當技巧,這既表現(xiàn)了李瓶兒的心靈手巧,也寄托了她對西門慶的一片深情,這就難怪在她亡故后,西門慶再吃到酥油蚫螺時,便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而傷感不已。如第六十七回寫鄭愛月“費了多少心”,特意制作了酥油蚫螺饋送西門慶,西門慶當時便說:“我見此物不免又使傷我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會揀。他沒了,如今家中誰會弄他!”第六十八回寫西門慶當面感謝鄭愛月饋送酥油蚫螺,又說“當初有過世六娘他會揀,他死了,家中再有誰會揀他”。鄭愛月特意制作酥油蚫螺饋送西門慶,一定是她探知了最受西門慶寵愛的李瓶兒會制作此物,故在李瓶兒亡故后投其所好,而她希寵的目的也如愿達到了。第六十七回中應(yīng)伯爵曾打諢說“死了一個女兒(李瓶兒)會揀泡螺兒孝順我,如今又鉆出個女兒(鄭愛月)會揀了”,并奉承西門慶說“偏你也會尋,尋的多是妙人兒”。應(yīng)伯爵把李瓶兒和鄭愛月一并稱為“妙人兒”,深得西門慶之心,故當即便使西門慶“笑的兩眼沒縫兒”。 《金瓶梅詞話》第32回插圖 圖右上角為李瓶兒揀蚫螺情景 李瓶兒亡故后,西門慶依然與如意、賁四嫂、來爵媳婦及林太太等人私通,此類情事經(jīng)常被論者提出來,作為西門慶對李瓶兒并無真情的證據(jù)。比如章培恒、卞建林先生即曾指出:“西門慶到后來確實對李瓶兒產(chǎn)生了頗深的感情,但歸根到底,他對李瓶兒的感情是建筑在他的自私、貪婪的欲望得到高度滿足的基礎(chǔ)上的,而且,他的自私與冷酷又決定了他的那種深情的悲痛不可能持久?!痹谖铱磥恚鲜鲇^點仍不脫將李瓶兒視為“高級玩物”的窠臼,而同時便將西門慶的人性內(nèi)涵大大地狹隘化、簡單化了。在這個問題上,我完全認同田曉菲細讀文本后提出的見解:“《金瓶梅》最偉大的地方之一,就是能放筆寫出人生的復雜與多元,能在一塊破爛抹布的骯臟褶皺中看到它的靈魂,能夠?qū)懳鏖T慶這樣的人也有真誠的感情,也值得悲憫,寫真情與色欲并存,寫色欲不只是簡單的肉體的饑渴,而是隱藏著復雜心理動機的生理活動,寫充滿了矛盾的人心。”以此見解觀照文本,人性的復雜與多元便會進入我們的視野,而不會粗率地僅從道德角度評論有關(guān)人和事了。在此我還想補充一點:第六十二回寫西門慶大哭李瓶兒時說“我也不久活于世了”,而據(jù)書中交代,李瓶兒亡于宋徽宗政和七年(1117)九月十七日,西門慶亡于重和元年(1118)正月二十一日,去李瓶兒之死不過短短四個月。也就是說,過完李瓶兒的“百日”后不久,西門慶便迎來了自己的“百年”,我相信作者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考慮。我們看到,在李瓶兒亡故后,西門慶就像失去閘門的洪水一樣,在追逐情欲的道路上幾近瘋狂,似乎他要在嘗試完一切可能后,盡快把自己送入死神的懷抱。這其中難道可以不去考慮李瓶兒母子亡故給西門慶帶來巨大的空虛感的事實嗎?這實在是一個引人深思和感喟的問題。 西門慶在為李瓶兒伴靈期間便與官哥的奶媽如意私通,這一事實經(jīng)常被論者用作西門慶乃無情之人的有力證據(jù)。文龍在第六十五回的回評中說:“《詩》云:‘宛其死矣,他人入室?!鏖T方出瓶兒之殯,如意已登西門之床。西門慶之深情,果安在哉?”持論與文龍相近的古今論者頗有不少。我認為在私通如意之事上有以下幾點值得分說。其一,西門慶私通如意,不能完全站在現(xiàn)代情愛觀的立場上來評判,而必須考慮古代男性一種特殊的情愛心理。按第六十七回寫西門慶對如意說:“你原來身體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凈,我摟著你,就如同和他睡一般?!蓖瑯右馑嫉脑捲诘谄呤寤刂杏种v了一遍。西門慶喜愛如意乃因她長得跟李瓶兒一樣白凈,我們當然可以說這是對如意的不尊重,但這樣寫卻很能表現(xiàn)西門慶對李瓶兒的真情,而非不忠。這里可舉一個耳熟能詳?shù)睦幼鰠⒄?。清人沈復在《浮生六記》卷四《浪游記快》中記述,他三十二歲那年,曾在廣東跟友人攜妓游樂:“余擇一雛年者,身材狀貌有類余婦蕓娘,而足極尖細,名喜兒”,“惜余婦蕓娘不能偕游至此。回顧喜兒,月下依稀相似,因挽之下臺,息燭而臥。”沈復留戀喜兒長達四個月之久,而其時他的妻子陳蕓尚在人世,可是沈復并未因冶游而心存愧怍,相反的,他的行為正是對妻子有情的表現(xiàn),因為其惟一理由即在于喜兒“身材狀貌有類余婦蕓娘”、“月下依稀相似”。西門慶喜愛如意亦應(yīng)作如是觀。其二,第七十四回寫如意主動向西門慶討要李瓶兒的衣物,下回寫如意跟西門慶同床時說自己身上的“袵腰子”“還是娘在時與我的”。如意跟西門慶說“袵腰子”是李瓶兒在時給她的,就跟她此前討要李瓶兒的衣物一樣,都是要跟李瓶兒建立盡量多的聯(lián)系,從而打動西門慶的憐惜之心。小說這樣寫既表現(xiàn)了如意為了生存而不得不巧用心計,尤為重要的是這樣寫更能表現(xiàn)西門慶對李瓶兒的眷眷之情。其三,關(guān)于西門慶跟如意關(guān)系的實質(zhì),田曉菲曾提出這樣一種觀點:“西門慶對如意兒,完全是愛屋及烏,把她當成瓶兒的替身,不是對于如意兒本人有什么吸引和感情。”說愛屋及烏自然是對的,但要說西門慶對如意沒有一絲感情,倒也未必。我們注意到,就在第七十四回寫兩人交歡過程中,小說細膩地寫到西門慶見如意“脫的精赤條條,恐怕凍著他,取過他的抹胸兒,替他蓋著胸膛上”,可見其憐香惜玉之心。尤為重要的是,就在此次交歡中,西門慶給如意指出了一條最好的出路:“你若有造化,也生長一男半女,我就扶你起來,與我做一房小,就頂你娘的窩兒。”如果西門慶對如意毫無感情,他不會輕易地作出納妾的承諾。對如意作出納妾的承諾,是否意味著對李瓶兒的無情呢?事實上正好相反,因為如果如意頂了李瓶兒的窩,西門慶就仿佛看到李瓶兒又活在了自己身邊,而那無疑是對其心靈的安慰和補償。由此可見,蘭陵笑笑生將官哥的奶媽取名“如意”,蓋有深意存焉。此外還有一點需要指出來,即如意作為官哥奶媽的身份,對西門慶跟如意的關(guān)系來說也很重要。在古人的觀念里,作為生命汁液的乳汁,是由人血轉(zhuǎn)化來的,孩子吃了誰的乳汁,孩子的一部分生命便跟乳汁提供者融合為一體了?!都t樓夢》中賈寶玉的奶媽李嬤嬤敢于倚老賣老,便是基于這樣一種通行的生命觀。官哥是西門慶和李瓶兒的愛子,而如意是官哥的奶媽,這樣一來,如意便跟西門慶、李瓶兒和官哥全都建立了一種生命的聯(lián)系,李瓶兒死后,西門慶便移愛于如意,絕非是對李瓶兒的絕情,反而正是對其情意綿綿的一種表現(xiàn)。我們知道,俄國文藝理論家車爾尼雪夫斯基認為托爾斯泰的小說揭示了“心靈的辯證法”,蘭陵笑笑生對西門慶心理的刻畫也是不遑多讓的。 《金瓶梅詞話》第62回 西門慶死別李瓶兒 西門慶之于李瓶兒生命的意義,可用駱玉明教授那個堪稱經(jīng)典的比喻加以說明:“你在李瓶兒的婚姻經(jīng)歷里,讀到生命的空虛、干枯、無望。這個生命需要水的滋潤,哪怕是污水?!?/span>此處所說李瓶兒的婚姻經(jīng)歷,乃是指她的前三次婚姻:梁中書妾、花子虛妻(實為花太監(jiān)包占)、蔣竹山妻。李瓶兒嫁給西門慶為妾,三年后以身死子亡的凄慘結(jié)局收場,無疑是被西門家這池“污水”所吞噬,但另一方面我們也必須承認,李瓶兒與西門慶畢竟有一段溫馨的家庭生活,這段生活無論對于李瓶兒還是西門慶來說,都是各自人生中難以抹除的亮采時光。小說中寫李瓶兒每當要贊美西門慶,都會用同一個令人過目難忘的詞:“醫(yī)奴的藥”。其實換從西門慶的角度看,李瓶兒又何嘗不是醫(yī)他的藥?就此而言,清人李漁的名言“一心鐘愛之人可以當藥”是完全可以成立的。美國著名心理學家馬斯洛在談需要滿足與心理健康的關(guān)系時曾經(jīng)指出:“任何需要的滿足,只要是真正的滿足,即只要是基本需要,而不是神經(jīng)病需要或虛假需要的滿足,就會有助于性格的形成。進一步說,任何真正的需要滿足都有助于個人的改進、鞏固和健康發(fā)展?!奔奕胛鏖T家的李瓶兒由先前的兇悍變?yōu)闇厝峥捎H,西門慶也從花花太歲變身真正的丈夫和父親,其中緣由盡可在馬斯洛的理論中得到有效的說明。 李瓶兒是在第六十二回中去世的,第六十七回中潘金蓮仍妒意滿滿地抱怨道:“李瓶兒是心上的,奶子(如意)是心下的,俺每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數(shù)?!崩钇績菏俏鏖T慶的心上人,這話一點也沒有說錯。蘭陵笑笑生大力描寫了西門慶有情的一面,絕不是要刻意美化這一“混帳惡人”,而是本諸生活真實與人性真實的原生態(tài)描寫。而即使是像西門慶這樣一個“混帳惡人”,他也依然需要真正的夫婦之愛、親子之愛,這不更加說明了人間真情對于每一個人來說都是不可或缺的嗎?西門慶把真情給了他的妾室李瓶兒,卻導致李瓶兒身死子亡的凄慘結(jié)局,這種描寫不是更能引起我們對當時妻妾制度不合理、不人道的反思和批判嗎? - 全文完 - 本文原載《中華文化畫報》2018年第7期,本公眾號獲《中華文化畫報》授權(quán)發(fā)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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