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答》 【當代】北島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 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冰川紀過去了, 為什么到處都是冰凌? 好望角發(fā)現(xiàn)了, 為什么死海里千帆相競? 我來到這個世界上, 只帶著紙、繩索和身影, 為了在審判之前, 宣讀那些被判決的聲音。 告訴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縱使你腳下有一千名挑戰(zhàn)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藍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聲, 我不相信夢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無報應。 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 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 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 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 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 The Response By Bei Dao Turpitude is the gate pass of rat-fink, And dignity is the epitaph of noble person. To look, in the aureate sky, everywhere Were flying the bent reflections of dead. The ice age has past, But why everywhere can see ice prismoid? The Cape of Good Hope has been discovered, But why there are still thousands of boats Competing in the Dead sea? When born in the world, with me I only Take a piece of paper, a rope and my shadow. Just for reading out these sentenced voices Before the judgement has been made. Let me tell you, world, I-do-not-believe, If there have been one thousand challengers, I’ll be the one thousand and first one. I don’t believe the sky is blue, I don’t believe the echo of the thunder, I don’t believe these dreams are fake, I don’t believe there’s no retribution after death. If the sea walls are doomed to be crashed, Let all the salty water pour to my heart. If the lands are doomed to go upper, Let the mankind re-select their survival peak. A new turning point and those gleaming stars Are fully dotting the sky with nothing to hide. They are hieroglyphics with five thousand years history, And they are people’s staring eyes from the future. 據(jù)資料,本詩是詩人北島1976年清明節(jié)前后寫的,初刊于他跟友人辦的雜志《今天》。后作為第一首公開發(fā)表的朦朧詩,刊載于《詩刊》1979年第3期。 對朦朧詩,一直若即若離,不是太理解。之前在想,詩歌為何有派別?后來想,史家經(jīng)常用曲筆,因為有些事不便直接說。那么,作為文學的詩,用委婉的說法來表達,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民國時期的新月派,70年代、80年代興起的朦朧詩派,都有其特定的歷史價值。畢竟,如果一首詩不用藝術手法,直接說,就會變成宣告,滿是火藥味了。 關于詩的題目,有的譯作the answer,當然可以。Answer一般是對某人問題的回答。詩人在寫作這首詩時,應該跟朋友們討論過他們經(jīng)歷的那段歷史。那么作為詩人,最想跟時空對話,筆下所寫,是對歷史的回應response,于是選了the response的譯法。 本詩的翻譯,除了第二節(jié)因為譯文句子過長,分成了5行,其它各小節(jié),與原詩一一對應。原詩在形式上,對仗很工整,還押韻,譯詩就不講究這些了,只力求節(jié)奏感。 頭兩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經(jīng)常被文學青年用來抬高自己、貶低他人。鑒于我們每個人傾向于將自己各方面的水平高估的事實,我以為,應當好好琢磨下這兩句話。 比如,大部分司機都認為自己的駕駛水平都高于平均水平; 大部分人認為自己的智商和情商,高于平均水平。當然,這是人性,不能用“對與錯”來判斷。 回歸正題。上面兩句詩,對于當時的人來說,不需要多做解釋,是同時代人對自己經(jīng)歷過的那個時代的歸納總結,有其歷史時效性。對于我們后來的人來說,琢磨這兩句話,可以首先想到“不要做卑鄙的人,不做卑鄙的事”。而不要做卑鄙的人,只要不做卑鄙的事就可以了。 從陽明心學的思辨來說,一念發(fā)處,便是行。但從實際效果來說,如果你沒有做卑鄙的事,人們一般不會將你看作是卑鄙的人。我們可以有卑鄙的想法,畢竟人人都有情緒,看問題也難免有失偏頗,一時心中憤怒,或者是盲目跟風,有這樣或那樣的卑鄙想法,很正常。但我們腦子里有個反思系統(tǒng):我知道這么做不對,所以我不能這么做。這么一來,大概率就不會去做這樣的事。 那什么是卑鄙的事?這就要仔細分辨了。如果我們每個人做事之前,都仔細想了想,只要是卑鄙的事,就拒絕去做,遵循陽明心學所倡導的內心的“良知”,當然就不會變成卑鄙的人了——大概率上來講,不會。 這個價值觀,可以應用到生活的各個方面,特別是在商業(yè)運作上,可以作為行為準則。比如,谷歌公司的行為準則是“不作惡”,有了這個最基本的底線,谷歌公司很難成為一個卑鄙的公司。用中國的話說,摸著良心做事,不做混蛋。 所以,在念這兩句詩時,首先想到的,應該是“我不要做卑鄙的事,不要成為卑鄙的人”。至于其他人,“我”暫時還管不著。如果事先站在道德制高點上,將自己視為高尚的人,說誰誰誰卑鄙,難免會引起憤怒。因為這樣的話,不能輕易說出來——而對我們不甚了解的事,最好沉默,不要人云亦云,無意間做了“人言可畏”的幫兇。 接下來這句“鍍金的天空中”,雖然采用了藝術手法,但其意思已經(jīng)很明了了,無需多言。而“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一句,就值得玩味了。這是歷史的一個影像。人在悲傷、防御狀態(tài)時,身體是歪曲和收縮的。“死者彎曲的身影”,可以想象這是個“悲傷”、“防御”的姿態(tài)。如果不是這種藝術化的處理,就變成了赤裸裸的控訴。 第二節(jié)雖然表面上講冰川期早就結束了,卻還到處是冰凌;非洲好望角也已經(jīng)被發(fā)現(xiàn)了很多年,上千艘船卻還在死海里竟航。實際卻是在說,世界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如今的模樣,可為什么我們所在的地方,卻還像是在冰川期和非洲好望角沒被發(fā)現(xiàn)之前的世界? 第三節(jié)是詩人表明自己的身份,無權無勢,所帶東西不多,但他還是可以發(fā)聲的,可以替別人發(fā)聲。詩人寫到他帶來的東西:紙、繩索和自己的影子。 我猜想:紙象征著書寫和傳播的媒介,是反抗者的唯一武器。聲音和憤怒的情緒,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但寫在紙上的東西,能夠流傳開來。繩索呢,我猜想是詩人用來自縊的,如果最后什么都不能做了,至少,“我”還有自縊而亡的自由和權利,所以我隨身帶根繩子——這就顯示了詩人的悲壯。自己的影子呢,與詩人相伴一生,無論到哪里,都有它在。有影子在,無論到了哪里,都不會孤獨了——這當然是自我安慰了。 李白說“對影成三人”,跟自己的影子對話,終究是打消孤獨的文學想象。一生飄零,唯影作伴,除此之外,再沒有其它了。 詩的第一節(jié)是總結,第二節(jié)是反問,第三節(jié)表明身份,第四節(jié)到第七節(jié),是詩人的宣言。 第四節(jié),詩人用“我不相信”來對歷史進行“回應”。孟子說,雖千人所指,吾往矣。詩人說他要站在那些“我不相信”的人身后,做第一千零一名挑戰(zhàn)者。 第五節(jié),詩人說了他“不相信什么”。這四個不相信,代表了詩人心中所想的那些事,具體是什么,就不必去深究了。超過三個不相信,就意味著“懷疑一切”,“三”以上就意味著“很多”了。 第六節(jié),詩人想到,如果這么做了,或許會有什么樣的后果,但他愿意承擔——海水決堤了,所有的咸水都涌進他心里,都無所畏懼。人類的生活如果要往前一步,那么人類需要重新做出選擇——而不是以前那樣。這里有曲筆,也沒必要具體去深究那到底是什么了??鬃釉唬哄e而改之,善莫大焉。但糾正錯誤確實不太容易,因為“糾正”這個動作,是對過去言行的否定——而沒人愿意承認自己做錯了事,說錯了話,錯了,也要死不承認,硬扛到底。 認錯確實太難。認錯會打破我們對于個人形象完美圣潔的潔癖偏好,我們只能接受一個完全正確、沒有任何污點和瑕疵的水晶體——即所謂白璧無瑕。一旦這個完美的形象被打破了,我們就會很難受,心中的潔癖就要發(fā)作。一個人若是好人,就要是一個每個毛孔都好的人,沒有任何的缺陷和瑕疵。壞人嘛,都是十惡不赦的。不過現(xiàn)在社會寬容多了,人人都在講,每個人都有缺點,也有優(yōu)點。 但真正將“人有優(yōu)點、有缺點”這個價值觀用到生活中去,恐怕還得走很長一段路。倒洗澡水時,把孩子也一起倒掉的情況,還很常見。見了太多努力抓住一個缺點,把整個人否定掉的情況。 手里拿著錘子,到處找釘子。 第七節(jié),詩人預言轉折點來了。他相信兩個東西,有五千年歷史的象形文字,以及后來人的審視眼光。每一代歷史過去后,都會有關于這一代歷史的記錄。《二十四史》已經(jīng)把我們之前的歷史都記下來了,后人一遍又一遍地審視著這些歷史。 《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記載:大史書曰:“崔杼弒其君?!贝拮託⒅?。其弟嗣書而死者二人。其弟又書,乃舍之。南史氏聞大史盡死,執(zhí)簡以往。聞既書矣,乃還。 太史記載說:“崔杼殺了他的國君。”崔武子殺死了太史。他的弟弟接著這樣寫,因而死了兩人。太史還有一個弟弟又這樣寫,崔武子就沒殺了。南史氏聽說太史都死了,拿了照樣寫好了的竹簡前去,聽到已經(jīng)如實記載了,這才回去。 如實記載這個傳統(tǒng),是從《左轉》開始的。史官如實記載君王的作為,君王不高興,殺了史官。后來的史官繼續(xù)如實記載。君王又殺之。殺了幾次后,君王怕了,不敢再殺。后來的史官看了記載,跟事實相符,這才回去了。 歷代君王因為這個故事,也因為忌憚史官的春秋筆法,所以做任何事,都有所忌憚。畢竟,死后的名聲,比生前的文治武功更重要。 細想之下,覺得朦朧詩的“可愛”之處,正在于它的“朦朧”。不然,直白的傾訴,就成了宣告和戰(zhàn)斗檄文。我們在古詩中,幾乎沒有看到這種跟社會生活緊密聯(lián)系的詩作。 雖然馬克思說“人是政治性動物”,但翻開我們的古典詩詞,沒有這么直接的,大多是寫景抒情,個人的懷才不遇,無可作為,以及感嘆歷史的滄桑變化等?;蛘呤巧畹募毠?jié)品味,或者是對民間疾苦的反映(比如杜甫的三吏三別)。 這種風格,讓我想起了十九世紀,英國的拜倫和雪萊這一批詩人。也只是不經(jīng)意的聯(lián)想。 英雄征戰(zhàn)殺伐, 他所思所寫和所戀, 終將化作烏有, 徒留身后聲名。 這是拜倫式的英雄。 古人詩中對當時世事的描述,大都顯得輕盈,比如這首《題臨安邸》: 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游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也就是輕微地諷刺了一下。但詩人怎么知道,真的要收復國都,很容易么?有些事并不是不想去做,而是“不能”去做。說話容易,做事難。人跟人想的都不一樣,推行一件事的阻力之大,難以想象,光憑一腔熱情,是成不了事的。 唐代詩人元稹?寫皇帝的詩《行宮》: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這詩也不過是稍微諷刺了一下皇帝,后宮的人太多了。很多宮女都等到頭發(fā)都白了,空閑了,坐下來講講幾乎見不到面的皇帝。 再看元代張養(yǎng)浩的《山坡羊 潼關懷古 》: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 山河表里潼關路。 望西都,意躊躇。 傷心秦漢經(jīng)行處, 宮闕萬間都做了土。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全詩最后落在興亡百姓皆苦之上。只說苦,心中沒有怨恨。 最后的總結: 作為個人來說,如果可以選擇,應當首先選擇“不作惡”。這里包含了不盲從某個人、不從眾。一個人即便膽兒小,可若是跟著一伙人,盲從之下,也難免不去作惡。人是社會動物,會受當時社會環(huán)境的影響,很可能不由自主就做出了事后覺得不可思議的事來。 人是情境動物。一個人時的各種修養(yǎng)功夫,放到事上去,在具體的情境中,大多不起作用。若還是鎮(zhèn)定如一,那就真的是“圣人”了。 如果不能選擇,就選擇沉默。放眼看過去,沉默的權利還是有的。王小波就寫了《沉默的大多數(shù)》這篇文章。 “作惡”往往是因為太想有所作為、太想表現(xiàn)自己、太想一鳴驚人、太想得償所愿、太想表忠心、得賞識。 簡而言之,頭腦清醒,說話不急不躁,語氣平緩,復雜的事往簡單里講,難事朝容易方面講,重話輕松地講,就可以避免偏激。就可以盡可能地“不作惡”——大概率來說,可以達成這樣的效果。 畢竟言辭激烈,容易引發(fā)不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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