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手跡掠影

文/ 樊萌 李繼凱

陳忠實除了那一部“墊棺作枕”的巨著《白鹿原》，他給世人還留下了大量的手稿和書法作品。他把手稿視為親人，因為這是他嘔心瀝血的成果，所以對之十分珍視?！栋茁乖肥指灞泔柡骷业男难秃顾@部5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要一筆一劃地書寫，不僅是腦力和體力的付出，更是作家寶貴的思想智慧和生命體驗的見證。從1986年開始構(gòu)思、查閱史料，到1988年動筆、1992年成稿，陳忠實耗時六年完成的《白鹿原》持續(xù)二十多年熱銷、一版再版，這些盛況證明了作品的價值，是能跨越時間長河的經(jīng)典。當年《白鹿原》手稿也曾被人看重，欲出高價收藏，但被陳忠實婉拒。然而在出版20周年之際卻主動交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全文影印出版了限量版《〈白鹿原〉手稿本》。他在后記中也特別指出“這個手稿是《白鹿原》唯一的正式稿”。在寫作過程中，他先寫了40余萬字的草擬稿，之后才下筆寫正式稿。閱讀手稿本，我們更能體會到作家創(chuàng)作時的原始狀態(tài)，這過程既是欣賞文學文本，也可以一窺作家書法的基本樣貌，手稿的多重文化功能，使其堪稱“文學與書法合成的第三種文本”，蘊含重要的研究和收藏價值。陳忠實交給編輯或記者的多是手稿復印件，但都字跡整齊，富有條理，修改處也十分清晰，甚至刪減也遵循嚴格的工序，先用方框?qū)⑿枰獎h除的文字標示出來，然后再用毛筆涂黑，一絲不茍。文如其人，人如其字，那些字跡也能顯示出陳忠實嚴謹勤懇的文學創(chuàng)作態(tài)度和謙虛謹慎的處事風格。

限量版《〈白鹿原〉手稿本》

喜愛書法的陳忠實常常謙稱自己的書法“僅僅是用毛筆寫的漢字”，但其毛筆字也確實達到了“文人書法”的水準。他為人樸實厚道，從不吝惜墨跡，經(jīng)常將精心書寫的書法作品無償贈予他人或單位以作紀念。這種樂于奉獻的行為不僅贏得了深厚且廣泛的友情，而且以書法題字鼓勵、提攜后輩，培育滋養(yǎng)了大批青年作家。對于好友的索字他幾乎有求必應，曾公開承諾：凡是作協(xié)會員出版作品，索要題名一律分文不取。為友人寫序，只要有時間，從不推辭，作序不是三言兩語，而要在認真讀過作品之后方才動筆，然后將鋼筆書寫的幾頁稿紙準時交付。作家王蓬是他相交40年的摯友，因此王蓬出版文集時，他撰寫了長篇序文《秦嶺南邊的世界》，詳細介紹、解讀了王蓬的作品與人格，也曾在六尺宣紙上書寫孫犁《書箴》中的文辭送給王蓬?！秴菢涿裎募烦霭?，他題寫“吐納珠玉之聲，書卷風云之色”，筆墨酣暢，寓意深厚。與遠在廣州的作家萬振環(huán)也相交甚好，時常遙寄書信、題字。陜西藍田籍作家韓學潤用近30年時間寫就一部再現(xiàn)中印邊境自衛(wèi)反擊戰(zhàn)的作品《世界屋脊大戰(zhàn)》，陳忠實曾親筆寫信祝賀作品獲獎，那篇簡短卻又句句真誠的賀信，字里行間都充滿了對于作者的尊重和敬意。多年來，陳忠實寫過了許多序文：為王煥慶長篇小說《抽搐》作《鄉(xiāng)村，喧嘩與騷動》；為《高峽書畫集》作序《氣象萬千的藝術(shù)峽谷》；為李建彪評論集《綠野心音》作《耕耘在民族文學的園地里》；為陳希學《少年紀事》作《難得一種純潔與鮮活》；為張艷茜散文集《城墻根下》作《思考與思想，是精神活力與精神脊梁》；為《谷溪序文集》作《難得熱誠，更難得慧眼》……這些序言和題字是出于對創(chuàng)作者辛勞的體恤，也是對文學的尊重。而這些手跡文稿則蘊含著作家的“生命體溫”，體現(xiàn)著他們的文化素養(yǎng)，也是“君子淡以親”的友誼見證。

文人書法不僅有審美和交際功能，也能服務于社會，發(fā)揮文化實用功能。陳忠實的題字作序是他在文學圈點亮的根根蠟燭，他的手跡手稿也為文化傳播插上翅膀，讓富有生命的文字飛向更廣闊的空間?！岸嗄陙恚瑳]有一天不簽書”的日子里，他用自己的筆墨活躍在文壇，也行走在社會的各個行業(yè)，慷慨大方，所到之處，若有求字，他都來者不拒。1998年在華僑大學參加“北美華文作家作品研討會”期間，他為《華僑大學報》題詞：“傳播中華文化，溝通民族心靈，聚凝華夏精神”。對于陜西的多所高校，他更是鼎力支持，發(fā)起成立了白鹿書院，在這里留下了他大量的手稿。早在2002年到西安歐亞學院參觀座談時，他便欣然題字：“發(fā)展民辦教育事業(yè)，鑄就民族復興基石”；在西安翻譯學院講學，他為該校桃李文學通訊社創(chuàng)辦的《西譯文學報》題詞：“讀者是文學存活的土壤”；自擔任西安石油大學特聘教授以來，陳忠實在二府莊度過了“原下的日子”，他密切關(guān)注學校發(fā)展，多次參與師生座談活動。石油大學校歌《輝煌明天》即出自他手，如今那張手稿已成為學校永久的紀念；還有在校園里處處可見的題字，“玉不琢不成器”、“天道酬勤”，這些厚重健實、舒朗飄逸的書法已經(jīng)被雕成石刻，激勵著一代代學子努力奮進。就在他去世前不到兩個月的一天，抱病來到石油大學的工作室，堅持著寫下幾幅書法作品，“自信平生無愧事，死后方可對青天”、“好飯耐不得三頓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書卻經(jīng)得住一輩子讀”，這些耳熟能詳?shù)木渥映蔀榧埳系挠篮?，也是陳忠實留給石油大學的最后一筆財富。

作家作品與出版業(yè)息息相關(guān)，陳忠實為報刊、出版社的題字一直未曾間斷。1994年初，他為剛改刊不久的《出版縱橫》題詞，寫下了這樣一段話：“人類社會愈進步，人對有益的書籍的需求更迫切，出版各類讀物將肯定成為陶冶人的精神情操的高尚事業(yè)，我向從事這項事業(yè)的同志懷著本能的崇敬和欽佩”。瀟灑飄逸的字體豎排寫在陜西省新聞出版局的一張綠色方格紙上，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慨和書寫使出版業(yè)的工作者們倍受鼓舞。2009年，又給《文學報》題詞：“文學照亮生活，照亮心靈”。福建省文學刊物《中篇小說選刊》創(chuàng)刊30周年之時，他寫下賀詞：“眾里尋他心無數(shù)，終于發(fā)現(xiàn)，好貨盡收《中篇小說選刊》每一部”。2012年，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藝術(shù)評論》雜志創(chuàng)刊百期，陳忠實寫“視野開闊，古今中外，廣采博納，為繁榮藝術(shù)園地貢獻卓著，也使我大開眼界，獲益匪淺。望更上層樓，再創(chuàng)新的境界”。在《光明日報》副刊工作的編輯韓小蕙曾向陳忠實約稿，請他寫一篇關(guān)于陜西老腔的文章，應允后寄來了《我看老腔》，洋洋灑灑5000多字，用鋼筆整整齊齊地寫在18頁白紙上，現(xiàn)在看來依然字跡清晰，言辭酣暢，展現(xiàn)出他在書寫時的情真意切和難以抑制的激動心情。對于他人的允諾，陳忠實從來不會輕易食言。即使在生病化療期間，一旦身體情況稍有好轉(zhuǎn)，便堅持完成之前承諾的題字，陜西省社科院的《文談》雜志刊名便是他在病中寫就的。身為陜西作家，他有很強的責任感，對西安地區(qū)的報紙也有著深厚感情，為《陜西日報》、《華商報》、《西安日報》、《西安晚報》等都曾寫過題詞。

對于文學愛好者，無論在哪個崗位的人求字題名，陳忠實都會欣然應允。1997年，陜西一群熱愛文學的檢察官創(chuàng)辦雜志《檢察文學》，陳忠實為此題寫刊名，之后還在該雜志上發(fā)表了自己的多篇文章，十周年到來之際，又提筆為雜志社書寫“金猴奮起千斤棒，玉宇澄清萬里?！?，以鼓勵他們繼續(xù)辦好這份獨特的法治文學刊物。陜西交通作協(xié)成立時聘請陳忠實作顧問，他還托人送去“謳歌交通風采，弘揚和諧文化”的題詞。2009年夏，參觀了秦嶺終南山公路隧道后，他感慨不已，慨然揮毫書寫：“秦嶺終南山公路隧道也是一首激情長詩，貫通了地理的南北中國，也溝通了南北中國人的情感和人文經(jīng)濟交流”，欣喜與贊嘆之情躍然紙上。他也經(jīng)常把自己的稿子交給《陜西交通報》的文化副刊發(fā)表，給予大力支持。陳忠實的書法在兵團也有墨跡留存，聽聞西北邊境第一團組建文聯(lián)，書寫“弘揚中華傳統(tǒng)文化，書寫兵團赤子情懷”以示祝賀，用鏗鏘有力的大字支持軍隊文化建設(shè)。他特別樂于結(jié)識各行各業(yè)的文學愛好者，省政府辦公廳組織公務員參與讀書活動，專門題寫了“閱讀開啟智慧、擴展視野、拓寬思維空間”十六個大字，表達自己對活動的支持和肯定，還為干部職工的讀書心得體會《擷萃敘心》一書題寫書名。

除了給愛好文學的朋友寫字留念，普通人求字陳忠實亦不拒絕。他經(jīng)常以書法來表達對旁人的贊許和謝意，潑墨揮毫之時還不忘為文聯(lián)辛苦付出的司機師傅寫一幅字，主動贈予他；也曾專門寫了兩幅四尺見方的書法作品寄到漢中卷煙廠，以十六個遒勁有力的大字表達感謝之情。作家李康美生病住院，前去探望時他帶著寫好的五幅書法作品送給治病救人的醫(yī)生，感謝他們照顧自己的兄弟。在陳忠實看來，那一幅幅字并不是市場上的交易品，只是用以溝通人與人間感情、表達個人心意的禮物。他也曾給出生陜北嗩吶世家的李彩霞題字“奏響人生旋律，音樂世家獨秀”、“光明在前，彩霞燦爛”，體現(xiàn)出對青年人大有作為的肯定和期許。電視劇《白鹿原》在西安舉行開機發(fā)布會，陳忠實特意題字“激蕩百年國史，再鑄白鹿精魂”贈予劇組，祝賀電視開拍。同時，他還熱心慈善，在“首屆陜西慈善名流之夜”晚會上，曾捐贈兩幅4尺書法支持公益事業(yè)。在西安思源學院的陳忠實文學館內(nèi)，珍藏著許多珍貴的手稿、照片和簽字題名的圖書。他生前還將自己的兩部散文手稿《我經(jīng)歷的狼》、《刪繁就簡》捐贈給了銅川圖書館。陳忠實的足跡遍布關(guān)中大地，他的墨跡也散落三秦，那生生不息的力量將永遠滋養(yǎng)這一方水土的人們。

書寫一生的陳忠實相信“字要多寫才出功夫”，他的書法也融入了獨特生命體驗和個性創(chuàng)造，有著審美價值之外的多種文化功能和社會效應。書為心畫、字如其人，無論是鋼筆字還是毛筆書法，陳忠實手跡都體現(xiàn)著他那從容大度、質(zhì)樸自然的風貌，彰顯著外柔內(nèi)剛、淳厚清朗的氣質(zhì)。見字如面，他愛說愛書的“文學依然神圣”，業(yè)已成為我們共同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