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光體”作為一個詩詞流派,影響之大,所起作用,在近、當代詩壇可以說是無可比擬的,而人們、特別是當代,對“同光體”的認識普遍不足,其認知水平應在需要掃盲的基礎上。我之如此說,絕非有意危言聳聽,或者存心貶低,事實是,絕大部分人對“同光體”并不了解,他們的認知僅僅停留在這個流派是“遺老體”上,目為怪物,這種認知,也包含有不少人對清詩的接受抵觸。如何看待近代詩、特別是“同光體”的價值,這關乎到對詩歌史的正確審視。就清詩來說,汪國垣先生將之分為三個時期,第一時期是康雍時期;第二時期是乾嘉時期;第三時期是近代時期。這里要注意的是汪的所謂近代時期,是包括了道、咸、同、光、宣這么一個時間。汪國垣認為,第一時期的代表作家有陳子龍、顧炎武、錢謙益、吳偉業(yè)、王士禛等大家,一時“才杰之士,各攄才思”,但不過是“眾制咸備,風會雜陳”而已。第二時期,此一時期正當乾嘉學術為有清最盛之際,著名詩人有沈德潛、袁枚、厲鄂等人,但他們的創(chuàng)作題材大都是應制、游宴、祝賀、贈答、賦物、懷古、題圖等,缺乏深湛之思,有的更無回蕩之妙。第三時期才是清詩真正有成就、有獨特面目的一個時期,這一時期,在清朝由盛而衰,外國力強不斷的窺視下,詩人的風格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此一時期的詩人,發(fā)為詩歌,無不憫時傷亂,家事國事天下事,無一不納之詩中,且都有文有質(zhì)。此一時期中,道、咸之際有龔自珍、曾國藩等人;同、光、宣之際有陳寶琛、張之洞、陳三立、鄭海藏等。汪國垣對近代詩是極為看重的,他認為近代詩的成就在于:一、近代諸家,雖嘗問途宋人,然使事但求雅切,屬對只取渾成。二、近代詩家雖嘗學宋,然力懲刻露,有惘惘不甘之情,故調(diào)高而思深,音近而旨遠。三、近代諸家,審音辨律,斟酌唐宋之間,具抑揚頓挫之能,有諧鬯不迫之趣。汪所說近代詩的三個成就,我們也可以把之看為是近代詩的價值所在,這其中,“同光體”諸家是造成此成就的主要力量,不容小覷、低估。“同光體”的形成跟清代的宋詩運動有關,在清代諸大家中,錢謙益、吳之振、查慎行、厲鄂、錢載、翁方綱都是對宋詩情有獨鐘的,至道、咸間,由程恩澤、鄭珍、曾國藩等形成宋詩派,至同、光、宣時由陳衍、陳三立、鄭海藏等發(fā)展為“同光體”?!巴怏w”的提出跟陳衍、鄭海藏有關。宋詩運動是為了矯正王士禛神韻、沈德潛格調(diào)兩派的缺點和不足而產(chǎn)生的,這可從石維巖《讀石遺詩集呈石遺老人八十八韻》一詩中窺見端倪“有清一代間,論詩首漁洋。漁洋標神韻,雅頌不敢望。歸愚主溫厚,詩教非不藏。然或失而愚,字缺挾風霜。是皆傍門戶,終莫拓疆宇?!倍瑯拥囊馑?,作為近代宋詩派的理論家,“同光體”理論的構(gòu)建師陳衍在《近代詩鈔》早已論及,具體內(nèi)容過長,這里不作引說,有興趣的可自行翻看。由此亦可見,“同光體”的產(chǎn)生也有矯正神韻、格調(diào)、同時兼帶性靈派之失的目的,其中主要的原因,恐還有“同光體”詩人多“對達官貴人的審美取向表示異議?!保▌⑹滥稀肚逶娏髋墒贰罚?,錢仲聯(lián)在《近代詩鈔》前言中說“這一派的詩人大抵都不滿墨守唐人,泥古不化的詩風,承襲鄭珍、何紹基開導了先河的宗尚宋詩的風尚,希冀在學古的領域內(nèi)開拓詩歌的新途徑,使詩歌具有新的生機”。“同光體”這一名稱的提出則是陳衍和鄭海藏“同光體者,余與蘇戡戲目同、光以來詩人不專宗盛唐者也?!保愌堋妒z室詩話》)陳衍本人對詩學最大的發(fā)明是倡“三元”之說,消弭唐宋詩之界;主張質(zhì)實厚重的“學人之詩”和興味高妙的“詩人之詩”,并將二者融合,進一步提出詩的“不俗論”,“詩最患淺俗。何為淺?人人能道語是也。何為俗,人人所喜語是也,”(《石遺室詩話》卷二十三),一再強調(diào)詩“不落于俗套”、“高調(diào)要不入俗”。其“不俗論”直接宋人詩學理論,“學詩先除物俗:一曰俗體,二曰俗意,三曰俗句,四曰俗字,五曰俗韻?!保▏烙稹稖胬嗽娫挕罚┯缮现T述可知,“同光體”在詩學理論上的高建樹,在審美上的高境界,在創(chuàng)作上的高追求。近代詩壇大致分為六大流派(汪辟疆):一、湖湘派,以王闓運為領袖,提倡漢魏六朝詩,與宋詩派抗衡。二、閩贛派,即同光派,以陳寶琛、鄭海藏、陳衍、陳三立為領袖,尊崇杜甫、蘇、黃、柳宗元、孟郊、陳師道等諸家。三、河北派,以張之洞為領袖,此派歸旨大致與同光派同。四、江左派,以俞樾、金和等為領袖,此派取法晚唐。五、嶺南派,以康有為、黃尊憲、丘逢甲為領袖,取法老杜之沉郁,參于白樂天之諷喻之風。六、西蜀派,以劉光第等為領袖,取法于唐宋之間。六派當中,以同光派羽翼最多,為近代聲勢最大之流派,影響及于當今。“同光派”又分為兩派:一、被稱為生澀奧衍派,以鄭珍《巢經(jīng)巢集》為首始,莫子偲羽翼,至散原集大成。追求語必驚人,字忌習見;二、被稱為清蒼幽峭派,以陳沆《簡學齋詩》為首始,魏源羽翼,至海藏而集大成。然同為“同光派”,其間亦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散原晚年之作亦有近于幽峭者,海藏亦不乏奧衍。同光派詩人群體主要以閩籍為主,其領袖為陳寶琛、鄭海藏、陳衍、陳三立,分別著有有《滄趣樓詩文集》、《海藏樓詩集》、《石遺室詩話》、《散原精舍詩文集》等。沈瑜慶、林旭、李宣龔、何振岱、夏敬觀、楊增犖、范當世、沈增植、陳增壽等都是一時大家,這是“同光派”中的主要詩人。陳寶琛字伯潛,號弢庵?!妒z室詩話》云其“肆力于昌黎、荊公,出入于眉山、雙井?!蓖舯俳鳌豆庑妷c將錄》點作智多星吳用,曰其“胸藏萬壑貌姁姁,是大宗師,是德充符。閩海詩壇鄭與嚴,老陳風骨更翩翩?!?/span>鄭海藏,《光宣詩壇點將錄》點作玉麒麟,曰其“急功名而輕去就”,信哉,然就詩論,“海藏一集,難可泯滅?!?/span>陳衍,《光宣詩壇點將錄》點作地魁星朱武,曰其“取威定霸,桐江之亞?!北葹榉交?,賞識之高,實與名符。陳三立,《石遺室詩話》“散原詩不肯作一習見語,于當代能詩巨公嘗云某也紗帽氣,某也館閣氣,蓋其惡俗惡熟者至矣。其佳處可以泣鬼神,訴正宰者,未嘗不在文從字順中也。而荒寒蕭索之景人所不能不道,寫之獨覺畢肖?!逼湓凇豆庑妷c將錄》中為及時雨,見其地位之高,僅次于湖湘派領袖王闓運,見其在當時詩壇地位之高,而“同光派”詩人在點將錄中的地位也都是靠前而高于當時及其后詩人的,反映了“同光派”在當時影響之眾,羽翼之多。沈瑜慶,《光宣詩壇點將錄》點作九紋龍,謂其“進于史矣,是為詩史”。沈增植,與陳衍共創(chuàng)“三元”之說,互相發(fā)明,可謂相得益彰?!豆庑妷c將錄》點作青面獸,謂曰“不名一家,沉博深厚,斯其獨到也。惟喜用僻典,問取佛書,使人知其寶而莫名其器?!鄙⒃黄洹白优嘣姸嗖唤?,只恨無人作鄭箋耳?!?/span>陳增壽,《光宣詩壇點將錄》點作小李廣,謂其“忠悃之懷,寫以深語,深醇悱惻,輒移人情,滄趣、散原外,惟君鼎足焉?!?/span>李宣龔,《石遺室詩話》“拔可少與暾谷為文字骨肉,為詩共嗜后山,以余所見,則皆從事鄂渚而酷似海藏者,工于嗟嘆,所謂凄婉得江山助也。” 暾谷,林旭也,余曾有《晚翠軒詩簡介》談及之。對“同光體”的批判,大概都是偏于一己之私見而缺乏全面公正的評價,而這種評價幾乎是與“同光體”從形成、興起時就開始的。如同為閩人的林紓在其《旅行述異·畫征》中說“至于今日,則又昌言宋詩,搜取枯脊無華者,用以矜其識力,張其壇坫?!贝硕握Z言,很明顯,矛頭是直指陳衍等人的。林庚白于《麗白樓詩話》中說“同光體人什九無真感”,“語多虛偽”,“言不由衷”,凡此種,雖不免之,然亦過于偏激,庚白早期亦學同光,然從政治斗爭之需要而一改初衷,其言之不可盡信,不待言也。與庚白同一目的還有南社大佬柳亞子,胡樸安在《南社詩話》中說“亞子掊擊宋詩,非文藝觀念,是政治觀念?!币蚱湓诋敃r影響之巨大,支持者眾多,包括吳虞、陳去病等,而一旦有人反對其對待“同光體”的激烈態(tài)度,便會遭致柳的堅決批評,這給后來對“同光體”的正確認識打上了政治的印記,遂至今而不能完全消弭,亦使“同光體”被“遺老體”等等等惡謚不得暫解,實不知“同光體”也??梢哉f,“同光體”之遭重創(chuàng)與否定,實與柳亞子為批判而批判密不可分,及至后來新文學運動興起,“同光體”更遭覆頂之災。游國恩主編的《中國文學史》稱散原之詩歌是“腐朽的擬古主義和形式主義詩派”,“是官僚士大夫?qū)ΜF(xiàn)實社會運動的一種無可奈何的感慨”。陳衍詩“是對當時救亡圖存運動的污蔑和憎恨”,“故意逃避現(xiàn)實,抗拒新潮流的反動實質(zhì)”,可以說,如此打上鮮明政治符號的批判,其始皆由柳亞子,以政治批評代替文學批評,在一個特定的時期造成非常大的影響,可以說,影響了幾代人對“同光體”的認知。胡適站在文學革命的立場上,將“同光體”的以學問為詩的理論說成是掉書袋、一味模仿古人,缺乏時代感。余響至今為很大一部分人看待“同光體”的不二之選。這些都無一例外的忽略了“同光體”這一群體在風雨如晦的時代對于國家和民族的憂憤心情,忽略了他們作為詩歌流派在詩歌發(fā)展史上所作貢獻和地位。誠然,“同光體”有它的不足,其長處在這一派詩人普遍才氣橫溢,足以領一時風氣,短處在于才氣過于充溢,不免喜歡賣弄才學。同時為了追求不為習見語,不落俗套而走向艱生、奧衍以致難解,就如沈增植一樣,其詩連同時大家陳散原讀起來都苦恨無人作鄭箋了。陳衍是同光派的重要人物、理論家,他對同光派自身的癥結(jié)是有清醒認識的,其在《石遺室詩話》中有過一段極為深刻的話“作詩文要有真實懷抱,真實道理,真實本領,非靠一二靈活虛字,可此可彼者,斡旋其間,便自詫能事也。今人作詩,知甚囂塵上之不可娛獨坐,百年、萬里、天地、江山、之空廓取厭矣,于是有一派焉,以如不欲戰(zhàn)之形,作言愁始愁之態(tài),凡坐覺、微聞、稍從、暫覺、稍喜、聊從、政須、漸覺、微抱、終憐、猶及、行看盡、恐全非等字,在在而是,若舍此無可著筆者,非謂此數(shù)字之不可用,有實在理想,實在景物,自然無故不常犯筆端耳?!痹嚳唇袢罩妷?,又有幾人之詩能具“真實懷抱,真實道理,真實本領”的,又有幾人不靠對技術的運用而炫耀的?而陳衍在百年前就已經(jīng)認識了這點。“同光體”是一個大柴結(jié),不好砍,要想真正的讀懂它,不下一番功夫,用心去讀原著和同時代相關的書籍、資料是做不到的,當然,我的這篇小文,也只是浮光掠影,不能窺及全豹,就我個人的認識,也不能完全的解讀,只能是提供一些對它的認知的文字而,及如何正確審視它,而不是一書不讀,一集不看,一人不識的去盲人摸象式批判、評論,先知人,然后才能論詩。認識到“同光體”的價值以及在詩歌史上的作用和地位,才是我們今天要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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