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則（原創(chuàng)）

這是 讀嘉 的第 140 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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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園辯證法—洪鑫 來自讀嘉 00:00 28:03

引子：無所不能的田園辯證法

我們對于漢語文化圈中普遍流行的“田園辯證法”、“田園辯證思維”一定不覺陌生：“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好的一面和壞的一面在一定條件是可以相互轉(zhuǎn)化的”、“要辯證地看待問題，既不能全盤否定，也不能全盤肯定”——這種“辯證法”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思考問題的萬能公式，可以用在所有事物上面，體現(xiàn)議論者看問題的全面、客觀、公正。網(wǎng)絡上曾有一位作者“樊弓”專門撰《辯證法與放屁》一文諷刺這種現(xiàn)象：

上課時，我放了一個屁——很普通的屁。既不很臭，當然也絕對不香。

可怕的是，教授正在講辯證法。

“請你自己對這個屁作一下判斷，”教授說，“它好還是不好？”

我只得說：“不好。”

“錯了，”教授說，“任何事物都有矛盾組成，有它不好的一面，肯定有它好的一面?！?/em>

“那么說它好也不對了？”我問。

“當然。”教授說。

“它既好又不好?！?/em>

“錯了。你只看到矛盾雙方對立斗爭的一面，沒有看到他們統(tǒng)一的一面?！?/em>

我只好認真看待這個嚴肅的問題，仔細想了想說：“這個屁既好又不好，但不好的一面是主要的，處于主導地位?！?/em>

“錯了。你是用靜止的觀點看問題。矛盾的雙方會相互轉(zhuǎn)換，今天處于主導地位一面，明天一定處于次要地位?！?/em>

“你是說明天全人類會為了我的這個屁歡呼雀躍嗎？”

“不盡如此，但不能否認這種發(fā)展趨勢”

我愣了好大一會兒，只得硬著頭皮說：“我的屁既好又不好，既不好又好。今天可能不好，明天一定會好。今天可能很好，明天也許會不好?！?/em>

教授聽得直搖頭，說：“這是徹底的懷疑論，不是辯證法的觀點?！?/em>

就這樣，僅僅因為放了一個屁，我就成了一個懷疑論者。

教授接著講課：“辯證法的威力不僅在于能夠輕而易舉地駁斥任何觀點，而且他能夠輕易地為任何觀點找到理論根據(jù)。”

“可是我的屁就沒有任何根據(jù)。”我抗議道。

“那是因為你沒有找到，其實很簡單，它是你肚子里矛盾雙方對立統(tǒng)一的必然結(jié)果?！?/em>

我啞口無言。

這篇文章中的命題（“請你自己對這個屁作一下判斷，它好還是不好？”）無常戲謔的，但諷刺的是，文章中的教授居然仍然可以一本正經(jīng)地用他所謂的“辯證思維”分析這個問題，并且得出冠冕堂皇而又毫無意義的結(jié)論。這就讓我們不禁懷疑這類“田園辯證法”的有效性和價值。如果一種思維方式可以用在任何事物上面，得出基本一致又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論斷，那么這種思維方式又有什么意義呢？

然而，遇到這些質(zhì)疑時，田園辯證法的擁護者們又往往訴諸權(quán)威，信誓旦旦地搬出一些西方哲學家的牌子，為他們的思維方式尋求合理性依據(jù)：“你看，辯證法是西方哲學的偉大遺產(chǎn)，連蘇格拉底、黑格爾和馬克思這些偉大的哲學家也以這些思維方式成名，而我的思維方式不正是辯證法嗎？所以也正是先進和高級的?！笔聦嵳娴娜绱藛幔烤W(wǎng)絡上流行的“田園辯證法”和西方哲學中的“辯證法”是一回事嗎？今天，我們就來梳理一下“辯證法”的哲學本義和流變歷史，并來探討一下“田園辯證法”的來源。

一、“辯證邏輯”是嚴格的“邏輯方法”嗎？

“辯證法”一詞在漢語圈的濫行，其實有些類似“科學”一詞在漢語圈的濫行（見《“科學”的定義》篇）?！翱茖W”一詞在西方傳統(tǒng)里擁有兩個主要含義，第一是廣義的知識/學科，第二是指擁有特定研究模式的經(jīng)驗科學。然而漢語圈在使用這兩個含義時往往混亂不清，于是在一些不可能應用經(jīng)驗科學研究模式處理的學術領域，某些特定的歷史觀念、社會觀念甚至意識形態(tài)也被蒙上了暗示著客觀真理意味的“科學”之名。

“辯證法”一詞的濫行也是類似的。有許多人（包括歷史上的某些著名哲學家）把“辯證法”稱為“辯證邏輯”，或者認為辯證法是一種邏輯方法。而“邏輯”在大眾的眼中，又往往就是“科學”、“嚴謹”、“正確”的代名詞。在這兩個前提下，許多人把“辯證法”也看作是和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形式邏輯）一樣嚴格的思維模式，天然帶有“科學”、“嚴謹”、“正確”的意味。但其實這里的推理是存在漏洞的：“邏輯”和“科學”一樣，在西方傳統(tǒng)中也有廣義和狹義的不同意義，狹義的“邏輯”傳統(tǒng)源于公元前四世紀亞里士多德建立的形式邏輯，它為人們提供了一個識別正確/錯誤的推理和論證的標準，確實具備一種天然的嚴格性，但西方傳統(tǒng)中廣義的“邏輯”，要比亞里士多德的形式邏輯還要早得多、寬泛得多，是不具備這種天然的嚴格性的。

在典型的三段論推理中，只要大小前提正確，又準確遵循了三段論的法則，那么得到的結(jié)論是不會錯的。

“邏輯”一詞，源于希臘文logos（λ?γο?，“邏各斯”）。從詞源學的角度來說，logos一詞的本義，更多地和“話語”、“觀點”之類的概念相關。Logos直接來源于希臘文的légō，意思就是“我說”。在大致于公元前8世紀至公元前6世紀成型的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和《奧德賽》中，“邏各斯”指代的都是“話語”、“言辭”，與后世邏輯一詞隱含的“真理”、“理性”意味無涉。在另一位最早的古希臘詩人之一赫西俄德的筆下，“邏各斯”有時作“謊言”解，有時作“故事”解，有時作“花言巧語”解，仍然都指向話語言辭，而且往往帶有“虛幻不真”之意①。到公元前五世紀到公元前四世紀，古希臘智者學派的哲人們也主要用“邏各斯”這個詞語指代“話語”、“對話”、“論述”（參考柏拉圖《普羅泰戈拉篇》、《高爾吉亞篇》諸篇）。

王洛嵐整理的赫西俄德（約公元前八世紀）《神譜》、《工作與時日》中的“邏各斯”

然而既然有“話語”、“對話”，自然也就涉及到哪些話語更為正確，接近真理的問題，于是“邏各斯”一詞在古希臘哲學家那里也形成了表示“規(guī)律”、“理性”、“原則”的引申義。這一引申義最早可以推到公元前六世紀的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著作殘篇。例如赫拉克利特殘篇1說：

 “邏各斯”雖然萬古長存，可是人們在聽到它之前，以及剛剛聽到它的時候，卻對它理解不了。一切都遵循著“邏各斯”，然而當人們試圖像我告訴他們的那樣，對某些言語和行為按本性一一加以分析，說出他們與“邏各斯”的關系時，卻立刻顯得毫無經(jīng)驗。另外還有些人則完全不知道自己醒時所做的事情，就像忘了夢中所做的事情一樣。

可以看出，赫拉克利特主要用“邏各斯”這個詞來描述他眼中宇宙萬物運行的規(guī)律。所以在漢語圈里，這個詞也有時被翻譯為《老子》中常常出現(xiàn)的“道”——毫無疑問，無論是赫拉克利特的“邏各斯”還是《老子》的“道”，雖然都被這些人類文明早期的哲學家自詡為事物發(fā)展的固有原則，“萬古長存”的真理。但它們的推理過程，往往卻源于哲學家本人神秘主義的先驗判斷或者他們對自然事物的不完全歸納（從赫拉克利特的殘篇和著名的“道可道，非常道”可以看出，這些哲學家往往自己就無法用言語表述或者論證他們提出的“邏各斯”或者“道”），并不遵循亞里士多德的三段論，也未必就是鐵板釘釘?shù)恼胬怼?/p>

Logos一詞的詞源②

我們梳理西方傳統(tǒng)中“邏輯”一詞的詞源，旨在說明一點：早在亞里士多德出現(xiàn)之前，寬泛指代“話語”和某些哲學家眼中的“真理”和“規(guī)律”，而事實上并不嚴謹?shù)膹V義含義的“邏輯”概念早已出現(xiàn)了。而許多論述中所謂的“辯證邏輯”，事實上也就是屬于這個廣義的“邏輯”范疇里的，它并不屬于命題邏輯、謂詞邏輯、詞項邏輯、歸納邏輯這樣的基礎邏輯范疇，更多地只是某些哲學家的話術，或者他們眼中的事物規(guī)律和真理。陳波《邏輯學導論》，就把“辯證邏輯”和“邏輯哲學”、“心理邏輯”并列，視作是“邏輯”和“哲學”的學科交叉，放在“廣義邏輯”的范疇之中③。我們?nèi)绻_一本國內(nèi)外較為專業(yè)的邏輯學導論型教材，極少會在目錄大綱里看到“辯證邏輯”的影子。

我們推究“辯證法”（dialectic，或者dialectical method）一詞的詞源，也會清晰發(fā)現(xiàn)：這個古老概念更多和“語言”、“論說”一類概念相關。希臘文“辯證法”（διαλεκτικ?, dialektik?）本身就源于“對話”（“dialego”），它在蘇格拉底時代早已出現(xiàn)，用來表示一種通過相互對話和辯論，來接近真理的思維成長的過程或者方法。在色諾芬《回憶蘇格拉底》中，蘇格拉底下過這樣的定義，“辯證法這個詞就是人們聚在一起，共同討論，按照事物的本性進行選擇而得來的。因此必須作最大努力作好準備，進行充分的研究；因為這會使人成為最高尚最能領導和最能推理的人?！碧K格拉底也是西方最早的辯證法實踐者之一，他正是通過和持有不同觀點的對手展開針鋒相對的談話和辯論，來構(gòu)建自己的哲學理論。蘇格拉底的弟子柏拉圖撰寫的《對話錄》，基本也就是按照這個形式。

應該說，蘇格拉底的這種辯證方法，對于早期文明的思想者們來說確實是自我提高的一大利器。在那個年代里，一來人們還不掌握嚴格的思維工具（如形式邏輯），二來也缺少獲取有效經(jīng)驗信息的方法（例如實驗數(shù)據(jù)或者調(diào)查問卷，也不具有海量文獻）。如果能有一個棋逢對手甚至更高一籌的對話者，通過不同甚至對立的觀點之間的交流借鑒，確實往往可以提高自己的認知水平。例如，蘇格拉底在與人討論時往往通過提問引出對方原本的觀點，并通過不斷詰問揭露對方觀點中的矛盾，使得對方陷入“自知自己無知”，自我否定的境遇，并且最終通過討論，形成一個比原有的觀點更高的新觀點，這也就是蘇格拉底所說，“讓言說本身產(chǎn)生論辯并導向普遍定義”的“助產(chǎn)術”（art of midwifery），對話者通過辯證法形成了更高的觀點，獲得了靈魂意義的新生。

但我們要注意的是，對話辯論（蘇格拉底的辯證法）雖然有這樣的好處，卻并不意味著通過這種方法得出的結(jié)論就是一定正確的真理。蘇格拉底本人就聲稱自己并不了解真理，自己比別人強的地方，只不過是他還知道自己的無知。歸根到底，蘇格拉底的辯證法只是一種通過吸收不同觀點和自我否定，達到更高觀點的思維成長模式而已，并不足以論證什么東西。

二、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其實更接近一種認識論

蘇格拉底的辯證法不是嚴格的邏輯方法，黑格爾的“辯證邏輯”是不是呢？

也不是。黑格爾本人對邏輯學甚為重視，他的哲學全書包括三部分：邏輯學、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又把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視作是“應用邏輯學”，是他的邏輯學的延伸。然而黑格爾對邏輯學的定義非常玄妙，是“研究純粹理念，即研究以抽象思維要素存在的理念的科學”，再簡單一點，就是“研究思維、思維的規(guī)定和規(guī)律的科學”④。我們比較一下邏輯學家對邏輯的定義——例如陳波的定義：“邏輯學是關于推理和論證的科學，它的主要任務是提供識別有效的推理、論證與無效的推理、論證的標準，并教會人們正確地進行推理和論證，識別、揭露和反駁錯誤的推理和論證”⑤，或者斯蒂芬·雷曼的定義：“邏輯是研究評價論證的方法，更精確地說，邏輯是研究評價一個論證的前提是否合理地支持其結(jié)論的方法”⑥。就會發(fā)現(xiàn)，黑格爾對邏輯的定義仍然是極為寬泛的，屬于古希臘廣義“邏各斯”的范疇，是不能得到邏輯學家的認可的。

西方邏輯學界對“辯證邏輯”的看法⑦

認識論討論的是個體獲取知識的過程，而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在很大程度上描述的就是這個過程——黑格爾認為，“邏輯學的用途涉及它與學習者的關系，涉及學習者在何種范圍內(nèi)能獲得某種達到其他目的的教養(yǎng)”⑨。那么個體通過什么方式獲取教養(yǎng)或者知識呢？黑格爾認為首先要有反思：“通過反思，在感覺、直觀和表象最初包含內(nèi)容的那種方式方面，某種東西會有改變；因此，只有借助于一種改變，對象的真正本性才得到意識”⑩。但由于個體的思維往往又具備有限性，所以單純的反思并不能直接理解客觀真理——“直接地、個別地存在的思維規(guī)定是有限的規(guī)定。但真理卻是本身無限的東西，它是不能通過有限東西使自己表示出來和得到意識的?！?

那么如何突破有限的思維，接近無限的真理呢？黑格爾提供的解決方案就是他的辯證邏輯，也就是通過內(nèi)在的超越，而不僅是外在的反思，去突破思維的片面性和局限性，而這種超越則表現(xiàn)為對自己的否定，通過不斷的自我揚棄，從有限去接近無限。這就是所謂的“正反合”的模式：先肯定，再否定，最后是否定之否定，達到一個更高的認識層次。

如果黑格爾的辯證法只停留在認識論的范疇里，作為一種思維發(fā)展的某種模式，我們是沒有必要來懷疑它的可能性的。但是黑格爾不滿足于此，他認為，他的辯證法不僅僅是認識論，更是“現(xiàn)實世界中一切運動、一切生命和一切活動的原則”——然而，他并沒有對此給出可靠的論證。在《邏輯學》中，他只用了幾個孤立的例子，證明某些具體事物遵循辯證法的原則，“由于自己固有的本性而揚棄自己，并通過自身的活動過渡到自己的反面”：“例如，有人說人是要死的，而且把死亡視作某種只是以外在情況為依據(jù)的事情，按照這種看法，人就有兩種特性，即有生也有死。但真正的看法卻應該是生命本身就帶有死亡的萌芽，有限事物都在其自身有矛盾，因而會揚棄自己”?。

這顯然是不完全歸納，人類生死關系存在類似自我揚棄的過程，就能論證有限事物都存在自我揚棄嗎？按照熱力學第二定律，宇宙熵增的過程是不可逆的，又如何自我揚棄，回到熵減的狀態(tài)呢？在《哲學全書》的《自然哲學》中，黑格爾也是通過類似的不完全歸納的方式，用光暗、酸堿、正負電荷種種自然事例，“論證”所謂的“對立統(tǒng)一”的普適性的。如果正負電荷是“對立統(tǒng)一”，那正電荷內(nèi)部又有什么“對立統(tǒng)一”的存在呢？所以與其說是黑格爾從自然現(xiàn)象中論證了“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邏輯，不如說是他有了“辯證邏輯”的觀點之后，再用自然事物去套這個觀點。在《自然哲學》中，黑格爾把“太陽—彗星和月亮—衛(wèi)星”比附為正反合的三個過程，這就更牽強了。

黑格爾的“自然哲學”：“氣相當于光，因為它是被動的、降為元素的光。對立的元素是火與水。僵硬性、月亮的本原不再是不相干的、自為存在的；反之，作為與他物、即個體性相關的元素，月亮的本原是充滿過程的、能動的、不止息的自為存在，因而也就是變得自由的否定性或火。第三種元素相當于星的本原，就是水?！保ā蹲匀徽軐W》第一章 普遍個體性物理學）

總而言之，黑格爾的“辯證邏輯”，也不是論證命題的嚴格的邏輯方法，而更接近一種用來描述個體通過自我否定接近客觀真理的思維成長的歷程，或者黑格爾本人用來認識和理解世界的模式。這里存在兩個問題：第一，黑格爾的“正反合”、“對立統(tǒng)一”是先驗判斷或者不完整歸納的產(chǎn)物，是不是所有事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都符合這個模式？恐怕未必如此。第二，即使這些規(guī)律完全正確，辯證過程也只是一個思維變化的歷程，而不能證明什么真理。

三、“田園辯證法”源于其信徒的混沌無知

我們前面梳理了蘇格拉底和黑格爾的辯證法含義，現(xiàn)在可以略作歸納，并且回過來看看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經(jīng)常遇到的“田園辯證法”了。

蘇格拉底時代的辯證法，其短處在于當時的語言概念還往往混沌不清，“邏各斯”和“辯證法”同時兼具“言語觀點”、“理性論證”的含義，而大多數(shù)的言語觀點又未必符合理性原則（即使是在形式邏輯之父亞里士多德的著作中，這種概念的混亂也是特別明顯的，在亞里士多德的著作如《詩學》、《修辭學》中，“邏各斯”一詞仍然主要指代話語言辭），這就說明在那個時代，修辭領域（“言語表達”）和邏輯領域（“理性論證”）的界限仍然是混亂的；黑格爾辯證法的短處，則在于他先驗地將辯證邏輯視作萬事萬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卻并沒有給出嚴格的論證。

而今天的田園辯證法信徒們正是繼承了古希臘辯證法的思維缺陷，不知道修辭學和邏輯學的邊界在哪里，話術和推理的邊界在哪里，把很大程度上只是一種思維方式或者表達方式的辯證邏輯，直接當作是嚴格論證的手段；他們也繼承了黑格爾辯證法的武斷，往往在不提供其他證據(jù)的情況下，就先驗地套用“正反合”、“矛盾統(tǒng)一”之類模式，認定所有事物都有正反兩面，并且能夠相互轉(zhuǎn)化。但其實這些理論模式只是部分哲學家通過不完全歸納得到，未必就是經(jīng)受了嚴格論證的真理。

然而，田園辯證法空有傳統(tǒng)辯證法之短，而并無傳統(tǒng)辯證法之長。因為如我們前面所指出的那樣，傳統(tǒng)辯證法的核心在于通過吸收不同觀念和自我否定達成自身的認識提高和接近真理。而“田園辯證法”則完全不存在“不同觀念”和“自我否定”，田園辯證法的使用者們一般是跳過觀點對話和思維成長的全過程，直接拋出“任何事物都有兩面性，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要辯證地看待問題，既不能全盤否定，也不能全盤肯定”這樣幾個自以為極為崇高完美的結(jié)論。他們拋出這些結(jié)論時，事實上并不是在自我否定，而是在自我肯定；他們拋出這些結(jié)論后，也沒有形成一個更高的觀點，而只是停留在原有的觀點之中。

田園辯證法愛好者喜歡跳過自我否定和提高認識的過程，直接搬出這幾個自以為是的結(jié)論，是有原因的?！叭魏问挛锒加袃擅嫘浴?、“要辯證地看待問題，既不能全盤否定，也不能全盤肯定”這樣的說法，正所謂“既是又不是”，“既好又不好”，是一個四平八穩(wěn)而又彈性十足的位置，是一個不需要細節(jié)分析，不需要下是非判斷，可以舒舒服服停留下去的位置，所以它一方面滿足了部分田園辯證法愛好者的思維惰性。

而在另一方面，又因為田園辯證法的這些結(jié)論有很強的彈性，所以滿足了部分沒有強烈是非觀念的人們的投機需求：當我想要獲取某些人的支持的時候，我就可以說這些人身上的“積極因素”、“正面因素”占著主導地位，所以我今天贊美他們是有道理的；但到我想要打倒這些人的時候，我就可以說，隨著環(huán)境的改變，這些人身上不可避免地同時存在的“落后因素”、“負面因素”占了上風，所以我今天打倒他們，也是無比正確合理的——但比較有意思的是，這些人總是用他們的辯證法否定別人，卻唯獨不能用辯證法“自我否定”，總是覺得自己的正面因素是一貫占主導地位的。鄧曉芒在演講中分析東西方辯證法的不同，也對這種辯證法的投機應用有過精辟的分析：

（在黑格爾辯證法中，）矛盾只能是與自己自相矛盾，而不是與另一個東西相沖突、相對立……（某些人）不喜歡這個自我否定，怕把自己否定掉了，于是就把矛盾解釋成兩個東西的外在對立，他有時講自我批評，講整風，其實都不是自我否定，而是搔癢，一到要自我否定了馬上變成“敵我矛盾”。（鄧曉芒《黑格爾辯證法講演錄》第三講“黑格爾辯證法的靈魂——否定”）

西方的主觀辯證法、概念辯證法就是通過自由討論嘛。蘇格拉底的辯證法就是提問嘛，讓你自己去回答，看你怎么去回答?！瓕υ捠亲杂傻膶υ?，沒有話語霸權(quán)，每個人都有自由，你想到什么就說，然后我再根據(jù)你說的我再來說，所以它是有一種自由的主體性的。但是在中國這種實物性的表達方式之下呢，它變成了一種實用性的工具，變成了一種“孫子兵法”啊、御人之術、人君南面之術、皇帝駕御他的臣子啊，搞人際關系、摻沙子、丟石頭啊、吹風啊之類各種各樣的技巧，是一種在政治斗爭中能夠立于不敗之地的一種手段。所以……當這種手段被充分利用了以后，人們給辯證法就安了一個名字，叫做“變戲法”。它確實就是“變戲法”，它就是變魔術嘛，一種騙人的辦法。所以現(xiàn)在辯證法名聲掃地，沒有人再談辯證法了，恐怕只有我還談一談。中國已經(jīng)沒有人談辯證法了，要么就是那些頭腦僵化的人，他們還改不了那種毛病，還在談。一般的頭腦稍微靈活的人已經(jīng)不談了。（鄧曉芒《中國百年西方哲學研究的十大文化錯位》）

總之，“田園辯證法”幾無傳統(tǒng)辯證法之長（自我否定和思維成長），而往往繼承了傳統(tǒng)辯證法的短處。那么也就很清楚：所謂的“田園辯證法”算不上是蘇格拉底的“精神助產(chǎn)術”，也算不上是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只不過是空享一個“辯證法”的名聲而已。很多事物的外表和名號類似，其實卻有著非常不同的內(nèi)核。古代文論《文心雕龍·總術第四十四》，對這種現(xiàn)象有非常漂亮的描述：

落落之玉，或亂乎石；碌碌之石，時似乎玉。精者要約，匱者亦鮮；博者該贍，蕪者亦繁；辯者昭晰，淺者亦露；奧者復隱，詭者亦曲。

這段話的意思是：無用的石子，有時混雜在玉石里；而美好的玉石，有時又好似石子一樣。講究精練的人創(chuàng)作內(nèi)容固然簡明扼要，然而內(nèi)容貧乏的人作文也很簡單短小，所以我們不能只用是否簡短來評論文章的好壞；博學多識的人作文內(nèi)容完備詳盡，但思維紊亂的人作文內(nèi)容也非常繁多，所以我們不能只用是否詳盡來評論文章的好壞；善于辨析事理的人作文曉暢明白，但淺薄的人作文也寫得很顯露；善于深思的人作文層疊曲折，但喜歡詭奇怪異的人作文也可以寫得迂回曲折——所以我們也不能只用是否淺顯、是否艱深來判斷文章的好壞。

這段話雖然講的是文學藝術方面的問題，但也完全可以放到哲學思想的討論中。“田園辯證法”雖然也有著“辯證法”的名義，實際上卻和西方辯證法傳統(tǒng)完全不同：西方辯證法傳統(tǒng)追求自我否定，田園辯證法否定別人；西方辯證法傳統(tǒng)追求接近真理，田園辯證法自以為就是真理。打著同一個旗號、喊著同一個口號的人，可能是完全不同的思想品性。所以我們不能只憑是否喊著“辯證法”這樣的口號，來判斷一個人的思維水平、一段話的理論層次。魯迅說，喜歡引用同一個格言的人，其“精神的相距之遠”，可能“更甚于叭兒之與老聃”，也是類似的道理（魯迅《“文人相輕”》）。

那么在文章的最后，我們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有待討論：為什么西方的哲學、邏輯思想千千萬，形式邏輯也足夠細密完善，但惟有“辯證法”在某些文化圈扭曲變形為田園辯證邏輯，并被放大到不正常的程度，大行其道？我們都知道，這是一種選擇性吸收的現(xiàn)象，但選擇性吸收A而不吸收B，其中仍然是有緣故的。一方面的原因，自然是蘇聯(lián)影響的遺留：在20世紀20年代到30年代初的蘇聯(lián)哲學大討論中，形式邏輯被打為“形而上學”，作為一門學科遭到廢棄，蘇聯(lián)學校教育中取消了形式邏輯課程，黑格爾的“辯證邏輯”則被放大到不正常的位置，“老大哥”的哲學遺產(chǎn)，至今還在東亞大陸存在影響。

另一方面的緣故則可在選擇性吸收一方的社會和文化中尋找。我們從前面介紹的“田園辯證邏輯”的例子中可以看出，田園辯證邏輯的使用者的目的，并非是為了解決問題或者提升認知，往往在于和稀泥、攪混水、實行機會主義。所以所謂“田園辯證法”，事實上是由于特定文化圈缺乏基礎邏輯教育，并且又迎合了該文化圈盛行的缺乏強烈是非觀和真理追求的文化心態(tài)而扭曲并流行起來的。

這種根據(jù)本身文化特性選擇性吸收外界文化的現(xiàn)象，可以被稱為“文化共振”（cultural resonance）。物理界的所謂共振現(xiàn)象，是指一個物理系統(tǒng)在其外界輸入的振動頻率接近這個系統(tǒng)的固有頻率的時候，會有顯著增強的振幅。在文化領域中，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外界對某個文化圈的輸入也在接近本文化圈的固有文化的時候顯著增強。被西方視為邏輯基礎，更為嚴謹?shù)男问竭壿嬙跂|亞大陸的傳播，遠遠不及在西方邏輯教科書中都難以占據(jù)一席之地的辯證邏輯，就正是這樣的例子。在其他領域，亞細亞生產(chǎn)方式下缺乏私有產(chǎn)權(quán)和自由貿(mào)易的社會特性，與西方某些公有制烏托邦思想和反資本思潮共振；古代中央帝國的“專制君主 散沙順民”的社會結(jié)構(gòu)與西方某些絕對平等的社會理念共振；專制帝國單向的忠君思想與西方某些主張民眾單方面奉獻的國家主義/民族主義共振。以上種種文化共振現(xiàn)象，其結(jié)果都是看似吸收西方思想資源，實際上卻是選擇性吸收并強化東亞大陸本身的痼疾。西方辯證法的田園化，就是東亞大陸某些人對理性和言辭的邊界混沌無知、缺乏形式邏輯能力和求真精神的結(jié)果，而其盛行也只會進一步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惡化而已。

注    釋

①   王洛嵐. 言說·理性·神性—邏各斯在西方早期文論中的意義演變[D]. 上海師范大學, 2016.

②   陳波. 邏輯學導論[M].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4: 2.

③   陳波. 邏輯學導論[M].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4: 7.

④   黑格爾. 邏輯學（哲學全書·第一部分）[M]. 人民出版社, 2017: 53.

⑤   陳波. 邏輯學導論[M].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04: 1.

⑥   斯蒂芬·雷曼. 邏輯學是什么[M]. 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2014: 1-2.

⑦   周昌忠. 西方辯證邏輯研究現(xiàn)狀[J]. 哲學動態(tài), 1981(7):26-28.

⑧   鄧曉芒. 鄧曉芒講黑格爾[M].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6: 5.

⑨   黑格爾. 邏輯學（哲學全書·第一部分）[M]. 人民出版社, 2017: 54.

⑩   黑格爾. 邏輯學（哲學全書·第一部分）[M]. 人民出版社, 2017: 64.

?   黑格爾. 邏輯學（哲學全書·第一部分）[M]. 人民出版社, 2017: 80.

?   黑格爾. 邏輯學（哲學全書·第一部分）[M]. 人民出版社, 2017: 152.

?   沈榮興. 前蘇聯(lián)邏輯學發(fā)展對新中國邏輯學發(fā)展的影響和啟示[J]. 江海學刊, 2001(04):104-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