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斤生于上個世紀40年代，幾乎是屬于我父輩的那一代人。據(jù)說他是個遺腹子，當年出生的時候，他母親給嬰兒稱重，結果剛好七斤，于是沒什么文化的母親干脆就用七斤當做了他的名字。

七斤家境貧寒，母親很早就去世了。身為孤兒的七斤自小便沒機會讀書，從解放初期開始，便以行竊為生。時間長了，居然練出了一手出神入化的本領，之后廣收門徒，成了方圓百里有名的賊王。在我兒時聽聞的傳說中，七斤非但能飛檐走壁、妙手空空，而且盜亦有道，頗有些俠盜的意思。直到上個世紀80年代初的嚴打，七斤的徒子徒孫們作鳥獸散，七斤也鋃鐺入獄。但奇的是，七斤沒過多久就出獄了，而且居然成了當?shù)嘏沙鏊鶄善票I竊案的“顧問”。據(jù)說但凡哪個地方出了竊賊，只要七斤到現(xiàn)場看上一眼，竊賊總能落網(wǎng)，一拿一個準。于是，七斤便成了當?shù)匾幻H具神秘色彩的傳奇人物。

記得和七斤的第一次見面是在當年的江湖混子“大忠”家里，那時候我大概十七八歲年紀，還在念高中。身為“校園霸王”的我，那時候已經(jīng)無心念書，成天與社會上三教九流混在一起，而“大忠”正是我當年的老大。

那是一個冬季的假日，難得的陽光終于露臉，給這個寒冷的冬天帶來一絲暖意。我和大忠泡好茶，搬了椅子凳子，坐在他家的弄堂口曬著太陽、喝著紅茶，噴云吐霧。正悠閑間，就瞧見一個五十來歲、留著八字須的黑瘦中年人笑容滿面地晃了過來：“大忠，今天這么閑，下盤棋唄?！?/p>

大忠一見就樂了：“七斤啊，你老小子今天又想來騙我煙抽？下棋就下棋，不過我們今天換個玩法。”七斤依舊笑呵呵地說：“行啊，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贝笾覀戎^想了想道：“我去買包煙，放在我上衣口袋里，我們就以下一盤軍棋的時間為限，你要是能在一盤棋下完前，從我口袋里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到煙，那煙就歸你了，要是你偷不到，那你就得去買包煙送給我。”大忠說著，拍了拍我的肩膀：“阿東做公證人?！逼呓镆恍Γ骸靶邪?，就聽你的。”

在上個世紀80年代，煙，常常是混子們打賭的硬通貨。記得當時的棋是80年代很流行的軍棋，下的則是暗棋。大忠和七斤面對面地坐下來，中間用一張方登當桌子，而我就坐在中間當公證人。大忠笑得很狡黠，把剛買來的一包沒開封條的西湖牌香煙在七斤面前亮了亮，塞進皺巴巴的軍大衣內層口袋里，還小心翼翼地在外面按了按。

開始下棋的時候，七斤變戲法似的掏出一只茶盞，從我們的搪瓷杯子里倒了一杯茶，喝了兩口。我坐在旁邊高度警惕，眼睛不眨一眨地盯著七斤的一舉一動。棋下了一半的時候，七斤忽然又慢條斯理地從自己口袋里掏出一支皺巴巴的煙、一包火柴，然后慢條斯理地給自己點上，深深吸了一口，噴出幾個大大的煙圈。大忠罵道：“小氣鬼，抽煙只拿一支......”話音未落，忽然臉色一變，忙不迭地按了按胸口的內層口袋，顯然，那包煙還在，大忠笑了：“老小子，嚇我一跳?！逼呓镄Φ溃骸皠e緊張，別老看我，看棋，輪到你啦。”說著，笑嘻嘻地又伸手倒了一盞茶......

棋終于下完，大忠的軍旗被七斤拔了，顯然，棋是大忠輸了，但這回，他們賭的并不是棋，所以大忠依然笑得很開心，他從軍大衣內層的口袋里掏出那包煙，笑道：“哈哈，煙還在我這里，老小子，趕緊去買包煙給我，你輸了?！?/p>

“我來的時候，身上一支煙都沒有，可是，剛才我抽煙了?！逼呓镒鴽]動，依舊慢吞吞地抬起頭笑了笑：“你再看看那包煙，看仔細些?！蔽液痛笾叶汲粤艘惑@，我湊上前去仔細看大忠手里那包煙，只見那包剛買的西湖香煙，封條居然已經(jīng)被拆開，里面赫然少了一支！

我目瞪口呆地瞪著七斤，想破了頭了想不明白，他是什么時候從大忠的內層口袋里偷到煙，拆開封條，抽出一支，然后又神不知鬼不覺地放回大忠的口袋里？他居然還當著我們倆的面把偷到的煙抽了，可是我們兩個居然一無所知。我和大忠面面相覷，大忠拿著煙的手僵在那里半晌動彈不得。七斤倏地一把搶過大忠手里的煙，抱了個拳道：“多謝多謝！哈哈哈！”瞧著七斤揚長而去的背影，大忠臉色有些蒼白，喃喃地說：“這老小子，究竟是人是鬼啊？”

在此后很長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會在一個破舊的茶館和七斤一起喝茶，但從此之后，無論我如何糾纏，七斤再也沒有在人前展露過他那種特殊的技巧。記得有一次，他有些傷感地跟我說：“我偷了半輩子，混了半輩子江湖，到今天還是孑然一身，我老了，還有多久好活呢？我不想到老了，在別人眼里還是一個賊?！?/p>

轉眼30年過去了，聽說七斤12年前已死于腦溢血，而大忠則在十年前親手砍死了紅杏出墻的妻子，被判死緩......30年的時光，有時候回憶起來仿佛只是一瞬，透過斑駁歲月的縫隙，總是有許多日漸模糊的背影，在我們的記憶里愈走愈遠，只留下一些似是而非的依稀片段。就像午夜醒來回顧的一個夢，如此陌生，如此蒼涼而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