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朝還是今朝,95歲的黃永玉依舊是那個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 文 | 北方女王 1947年,黃永玉來到香港,不久后便作為青年木刻家,在這里舉辦了生平第一個畫展,但是在香港的聲名鵲起,并沒有帶給他巨大的愉悅。 同年,哈佛大學向他遞來聘請書,而此刻他一心只盼望回到內陸,進入美術界最高學府中央美術學院。 在旁人眼中,他是個沒接受過正規(guī)訓練的門外漢,經常受到諷刺冷語,黃永玉說: “你放心,我五年以后,踩進你們美術學院!” 果不其然,五年后,中央美術學院破格聘請他為最年輕的教師。 平時上課,美院里四大傳統(tǒng)藝術,國畫、油畫、版畫、雕塑,黃永玉樣樣都行。 一放假,他就拿著雙筒獵槍,牽著狗上山打獵,玩高興了便回家,給太太加菜吃肉,有時吹個號拉個手風琴,調節(jié)氣氛。 有人說:“我們美院本來怪人就多,但是論騷還是騷不過你!” 無覓處,唯有天真心。 騷了95年,直到今天,黃永玉依舊是那個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 黃永玉的騷,是與生俱來的。 12歲那年,家道中落,少年開始輾轉流浪。從此一生流離,歷盡滄桑,可這一切并未讓黃永玉失去童心。 流浪途中,他節(jié)衣縮食,在福州倉前山百貨店買了一把法國小號,逃難到哪里都帶著??掏炅四究叹痛荡堤枺@使得他士氣鼓舞。 縱使才華橫溢,可是在他內心,最引以為豪的一件事情,是與初戀女友張梅溪小姐相戀75年。 十九歲那年,黃永玉流浪到江西,在這里,他遇見了想要照顧一生的廣東姑娘張梅溪。 張梅溪出身書香世家,她的父親是一位很有錢的將軍。自小在文學藝術的熏陶中長大,堪稱大家閨秀。 在眾多追求者中,有一個航空站的帥哥,成了黃永玉最大的情敵。 張梅溪喜歡騎馬,航空站帥哥就每次都牽一匹馬來邀請她到大樹林里游玩。 窮小子黃永玉連自行車都買不起,更甭提馬了。第一次見面,不知道送啥,也不知道說啥,他支吾半天憋出一句: “我有一百斤糧票,你要嗎?” 為了打敗競爭對手,贏得芳心,黃永玉選擇定點吹奏小號,每天守在張梅溪家門口,她一出門就吹小號打招呼,向姑娘展開了瘋狂追求。 沒過多久,姑娘就被他的真心所感化,兩人成了一對令人羨慕的情侶。 兩人相愛的事,不久就傳到了張梅溪的父親耳里,大將軍將女兒狠狠地教訓了一番,她的家人都很反對,最終不得以將女兒關在家里不讓出門。 可彼時的張梅溪早已將芳心寄托在了黃永玉身上,于是她趁父母不在家,偷偷逃了出來,趕到了贛州與心上人團聚。 黃永玉對眼前的幸福不免有些擔憂,試探地問她:“如果有一個人愛你,你怎么辦?” 她故意說:“要看是誰了。” 黃永玉說:“那就是我了。” 兩人對視,笑而不語,相約從此永不分離。 黃永玉朋友們都撮合道:“結婚吧,反正她不要回去了。”就這樣,他們在小旅館里舉行了一個簡單卻有趣的婚禮。 抗戰(zhàn)最后的那幾個月逃難,黃永玉把小號失落了。 結婚五十周年,他在九龍曾福琴行用了近萬元重新買回一把。面對自己50年前的女朋友說: “想聽什么?如今,嘴不行了,剛安上假牙,加上老邁的年齡。且沒有按期練習,看起來要吹一首從頭到尾的曲子不會是三兩天的事了?!?/p> 黃永玉曾給張梅溪又寫過一首情詩,詩中說:“我們相愛已經十萬年。” 他一本正經地對夫人說:“不是說人生百年結為一世夫妻嗎?十萬年也就是千世夫妻吧!” 從貧窮到富有,漂泊大半生,黃永玉愛的是同一個人,時間證明他沒有食言。 黃永玉的筆是天上的鳥,完全不在乎走什么路。 “藝術是讓人高興,讓人沒有距離?!彼淖髌穪碜粤骼说纳?,散發(fā)著煙火氣息。 他畫只鸚鵡,配詞:“鳥是好鳥,就是話多”;畫只老鼠:“我丑,但我媽喜歡”…… 黃永玉作品 有一次,黃永玉約金庸、梁羽生吃飯,吃到最后,該買單了,三人愣頭愣腦地互相詢問:“誰帶錢了?”“我沒帶!”“俺也沒帶!” 眼見著就要挨打,黃永玉二話沒說,立馬用手指蘸了點豉油辣椒醬,把店里養(yǎng)的寵物魚,活靈活現(xiàn)地畫了下來。 金庸見狀立馬打電話,讓附近《星島日報》的編輯帶稿費來買單換畫。隨后三人拍拍屁股,大笑出門。 每每提及黃永玉,林青霞一臉崇拜,她說:“黃永玉是我見過的'90后’中最年輕的漢子?!?/strong> 2015年,息影20年的林青霞突然現(xiàn)身真人秀節(jié)目《偶像來了》。 大家不解:“林青霞都封神了,多少大導演請她拍戲她都拒絕了,為何去參加一個真人秀節(jié)目?” 后來林青霞說,她是受了黃永玉的“蠱惑”,才決定參加真人秀的。 那年,61歲的林青霞拜訪91歲的黃永玉,向他請教藝術創(chuàng)作方面的事。 黃永玉笑著說:“你呀,不夠好玩,你要做個野孩子。” 他太清楚林青霞內心所想了,做了大半輩子的女神,受困于他人的目光之中。只有徹底放下包袱,才可回歸天性,做一回野孩子。 黃永玉時常自我調侃:“人們對我最大的兩個誤解是:第一,他們僅僅因為我戴眼鏡,就認為我是知識分子;第二,我的電影不賺錢,所以他們就認為我是藝術家?!?/p> 黃永玉當年在北京的家命名為“罐齋”,家里沒有窗戶,他在墻上畫了一扇窗戶,窗外還有樹。 有一天,他光著上半身在家里畫畫,他的小孫女黃田見到此情此景后,跑到爺爺的面前,對他說:“You are very sexy.” 黃永玉就是這樣一個性感的老頭,與年齡無關。 別人說他老不正經,他回懟:“你們都太正經,我只好老不正經。” 在他93歲那年,白巖松曾登門拜訪。剛進門,就看見黃永玉叼著大煙斗,正在院子里擦拭紅色的法拉利跑車,準備出門飆車。 白巖松感到詫異:“老爺子,你都一大把年齡了還玩這個!” 黃永玉一個白眼翻過去:“我又不是老頭!” 有人覺得這是在炫富,黃永玉無奈說道:“我純粹是為了好玩,跑車就是一玩意兒?!?/p> 在他生命里,玩才是正經事;有趣,亦是他半生行過的注腳。 鮐背之年,黃永玉不必再委屈自己,迎合世俗之言。一生顛沛流離,嘗遍人生百味,他說: “很多人要跳出紅塵,我偏要往紅塵里鉆?!?/strong> 黃永玉說:“道路是曲折的,所以我有一副柔軟的身軀。” 身處動蕩的年代,一切都身不由己。1969年秋天,黃永玉被送往河北磁縣的學校進行勞動改造。 王小波說:“知識分子最大的不幸,就是生活在了不理智的時代?!?/p> 不惑之年的他展望前路,如霧里觀河,模糊不定。 旁人的悲觀情緒沒有影響到他,不自由的日子里,他除了看書,還用各種材料制作煙斗,玩得津津有味。 黃永玉夜打著手電,躲在被窩里偷偷讀書,記住了俄羅斯詩人巴爾蒙特的一句詩: “為了太陽,我才來到這個世界?!?/strong> 這句詩,讓他淚如雨下。 因為心氣高,決不低聲下氣求饒,他每次都被打得遍體鱗傷。 44歲生日那天,他被兩個青年用皮帶打了224下,也一動不動,眼看著白襯衣變成血紅色,鮮血沾在后背上,根本脫不下來。 面對妻子的心疼,他沒有后悔自己的選擇,沒有一蹶不振,只說了一句: “我堅信世界不會一直這個樣子?!?/strong> 之后一家人住在一間擁擠昏暗,沒有窗戶的小房子里。 為了改善家人的生活環(huán)境,黃永玉在墻上畫了一個2米多寬的大窗子,窗外一派好風景。在最黑暗的時光,他用一支柔軟的筆,為自己和家人打開了一扇春天的窗。 悲傷很誤時間,有人因此送掉半輩子光陰,把悲傷當成詩,那會好過點。在自己身處困境時,豁達樂觀,當朋友陷入危機,黃永玉同樣如此。 曾經,黃霑和林燕妮鬧分手,投資電影公司破產,負債累累。曾經緊跟其后的朋友,一個個與他漸行漸遠。 只有黃永玉一人,跑去安慰黃霑:“失戀算個屁,你要懂得失戀后的詩意!” 黃霑哭笑不得:“你放狗屁,我上吊的心都有了,還能有詩意?” 兩人后來成了生死之交,黃霑還給黃永玉寫了句詞:你是個妙人,是個少年狂。 多年后,黃霑仍充滿感激:“當時全香港都希望我死!只有他來安慰我?!?/p> 對于在外面的世界漂泊大半生的黃永玉來說,歲月給這張妙趣橫生的臉上,增添了許多溝壑,但直率與天真卻保留至今。 九十歲那年,黃永玉給自己畫了一張可愛的自畫像。網友評論:這才是真正的大玩家,酷炫狂霸拽! 畫面上的他,大方臉,招風耳,赤膊赤腳,像個孩童一樣坐在地上,煙斗扔在一旁,裂開豁牙的嘴大笑著,雙手高舉,作勝利歡呼狀,旁邊題字:九十啦! 黃永玉作品 幾年前的一次采訪到最后,主持人問:“黃老,一百年后,當有人提起你時,你希望別人怎么說你?” 他笑了笑說:“這個混蛋。” 可愛的靈魂,往往來源于對生活的熱愛。 如今95歲的黃永玉,依然每天工作8小時,他不僅要畫畫,還要寫自傳。周六日晚上堅持看《非誠勿擾》,年輕人喜歡的東西,他一概精通。 盡管已經年近百歲,但是他畫起畫,寫起字來依然眼不花,手不抖。 前不久他的《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第二部出版,才剛寫到少年時期。 今朝還是今朝,黃永玉還是那么年少。耄耋之年,依舊談笑風生,鶴發(fā)矍鑠。 《無愁河上的浪蕩漢子》這部自傳體小說隨時可能終止,但只要黃永玉還活著,就會一直寫下去,因為那是一位游戲人間的孩童,看遍世界后的感悟。 幾年前,他出版了一本書《比我老的老頭》,記述了從巴金、錢鐘書、張樂平,到他的表叔沈從文的故事。 或懷念、或遺憾、或傷感、或啼笑皆非,這些人仿佛從未離開,一直活在黃永玉的精神天地里。 黃永玉說:“只剩下我一個人了。生前我玩得很開心,死后,大家玩一會我好啦。” 二十年前,黃永玉正在香港的家中畫畫,女兒過來告訴他:“汪曾祺伯伯去世了。” 黃永玉一臉淡定地說:“好啊,好啊,汪老頭也死了呀。” 這種淡定不是戲謔,而是歷經滄桑后的一種通透。 面對世事無常,黃永玉已經能夠直面人生的終極問題,甚至連自己的墓志銘都想好了,只有五個字: “愛,憐憫,感恩?!?/strong> 在他身上,最難得的或許是在九十高齡時,依然用孩子的眼睛看世界,哪怕歷經坎坷,繁華看遍,而赤子之心始終熱忱。 回顧自己的一生,黃永玉由衷地發(fā)出這樣的感嘆: “哎,都錯過了?!?/p> 他在自己九十歲那年,寫下一幅字:“世界長大了,我他媽也老了”。 黃永玉作品 黃永玉用盡一生,向我們詮釋著何為有趣的人生。這樣的直率與肆意,大概沒有幾人能做到。 今年已是九十五歲高齡的他,絲毫不避諱談生死: “我死后立即火化,骨灰放到抽水馬桶里,就在廁所舉辦個告別儀式,拉一下水箱,沖水、走人?;蛘吒枪禄暌肮碓谝黄穑杂傻枚?。” 也許真的走到生命終點的那天,黃永玉或深山埋骨,或隨風而去,就像他十二歲時的那場出走。 讀完黃永玉的大半生,才明白,原來世界他媽的沒長大,他亦沒變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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