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寧府府門洞開。兩邊燈籠照如白晝,亂哄哄人來人往,哭聲搖山振岳。我守在她靈前,哀哀地哭,我失了魂。她死了,我?guī)е莻€秘密,是無論如何也活不得了。罷了,罷了,我不如自行了斷的好,免得以后受些零碎罪,還可為老子娘掙些體面。 主意一定,我倒不哭了。看準了那柱子,一頭碰過去,溫熱的液體流出來,我倒下去,身體忽的輕了,原來這就是靈魂出竅? 一、夫妻感情不深厚,當家理事卻聰慧 我叫瑞珠,是寧府的丫鬟。自從小蓉大奶奶嫁過來,我就服侍她。她真美啊,美得讓人窒息。榮府有兩個親戚家的女孩兒,一個是老太太的外孫女林姑娘,一個是姨太太的女兒寶姑娘,被夸得天上有地上無的美貌。可要依我看,我們奶奶比那兩個女孩都美:既有林姑娘的裊娜風流,又有寶姑娘的鮮艷嫵媚。 更難得的是,這個美人兒,脾氣性格都是萬里挑一的好。我們珍大奶奶經(jīng)???,這么個模樣性格兒,真是打著燈籠難找的。珍大爺也經(jīng)常教訓(xùn)蓉哥兒,不許招她生氣。她對我們也是和聲細語,從來沒有頤指氣使的主子奶奶的架子。 可是我們都從心里敬她愛她,都愿意聽她的,尤其我,一時一刻也不愿意跟她分開。每天早上,我服侍她梳洗,給她梳頭,她總是夸我手巧,我聽了心里就甜絲絲的。 蓉哥兒是個憊懶的公子哥,沒娶親的時候就饞嘴貓似的跟丫鬟調(diào)情斗嘴的,除了這世家公子的身份,也就只得個好容貌罷了。娶了她進門,雖然是個天仙般的人兒,到底也三日五夕便忘到腦袋后面了。 她卻是不惱,該怎么便怎么著,小夫妻從來沒有紅過臉,倒也相安無事。就只一件,兩人不像別的小夫妻一樣親厚,時常不在一處,也沒多少話說。蓉哥兒只愛在外游蕩,她只跟著婆婆晨昏定省,做點活計打發(fā)時間。 后來珍大奶奶讓她學著管家,她竟然聰慧異常,很快就上手了。大爺夫妻兩個喜得當面夸她,說這個兒媳婦,比兒子還強十倍呢。我聽了也暗自替她歡喜,也暗自松了一口氣。 二、鳳姐閨中第一友,出身不高得人意 她哪里都好,就只出身不算高貴,只是一個小官的養(yǎng)女。我曾經(jīng)怕因為這個出身,她被人輕賤了。 可是她的教養(yǎng)哪里像個小門小戶的姑娘呢,連西府里的璉二奶奶都與她交好。那璉二奶奶是王家的嫡女,自矜自傲慣了的,眼里可曾有過人?珍大奶奶因是續(xù)弦,出身小康之家,雖嫁入寧府,也封了誥命夫人,可是那璉二奶奶始終居高臨下,就算妯娌間玩笑也透著一種優(yōu)越感,連我們做下人的都看得出來。大家都說,這璉二奶奶無非是仗著老太太疼她,她就張狂,眼里還有哪個? 偏偏,最是目中無人的璉二奶奶就與她最好。她倆年紀相仿,雖名為娘倆,實則更像姐妹。我倒是覺得,璉二奶奶是有本事有手段的人,她看不上珍大奶奶的唯唯諾諾,卻真心欣賞我們小蓉大奶奶。 不但璉二奶奶,連老太太也疼她。人人知道,她是老太太重孫子媳婦中第一得意之人。哪一次有節(jié)日、聚會,珍大奶奶不攜了她去?我隨她去西府去的也多了。能陪著她,跟著她,學些眉高眼低,我也知足了。 因為她的可人疼,她那叫秦鐘的兄弟,也經(jīng)常出入府中。一次,趕上寶玉來我們府里,見了秦小爺,竟是得了知己,兩個人一拍即合,商量著要去家塾讀書。老太太見了喜歡,又幫衣裳又幫銀子的,真是意外之喜。秦家囊中羞澀,秦小爺有了這個去處,又有寶玉、老太太幫著,怕是將來連前程都有了呢。她看在眼里,喜在眉間。 三、天香樓上忽更衣,偶然撞見大隱秘 日子要是總這樣波瀾不驚該多好。可是,天有不測風云。她忽然病倒了。 上個月中秋,還跟著老太太、太太們玩了半個月,回家明明還好好的。可也不知從哪天起,她就懨懨地懶吃懶喝起來,懶得說話,懶得動,眼神也發(fā)眩。 初時,她不讓我聲張,說不妨事,歇歇便好。我知她素日要強,便沒回珍大奶奶。可是幾天過去,她并無好轉(zhuǎn),我心里著急,只得回了。于是請?zhí)t(yī)一天四五遍地診脈,卻不見起色。 大爺和大奶奶都急得不得了,她自己背地里也常常落淚。我心里隱隱不安,又不敢多言,心知這是她的心病了。一件我死都不敢開口講的事又浮上了我的心頭,那是我的秘密。 我的秘密說出來就是個死。而且我知道,死的還不止我一人。若不是她病得蹊蹺,我還不敢十分肯定,可如今她病得這么個樣兒,我就知道,我的秘密是真的了。 我和寶珠是她的丫鬟,平日里我跟著她的時候最多,幾乎是如影隨形,寸步不離。不知從何時起,我發(fā)現(xiàn)大爺對她,已經(jīng)超出了公公對兒媳婦該有的分寸。 有一次天香樓看戲,她中途離席更衣,還不叫我跟著,說去去就來。我雖不便跟著去,可也等得辛苦,生怕服侍不周。那一次很奇怪的,我竟看到了大爺先于她從那間屋里出來。 我疑心是我看花了眼,可是沒錯,千真萬確,就是大爺。她是過了一會兒才出來的,不知是否吃了酒的緣故,腮上酡紅,壓倒桃花。雖然她神色如常,可是我卻再不敢看她。 從此以后,我留意她的行蹤,類似的事情發(fā)生了不止一次。我心里害怕,卻也告誡自己,不可胡亂猜疑。可是真的是我胡亂猜疑嗎?那大爺在府里說一不二,竟是把寧府翻過來誰敢說個不字!蓉哥兒怕他,大奶奶更怕他。 大奶奶也可憐,沒個好出身,又無所出,家里有兩個異姓妹子,是她繼母從先頭夫家?guī)淼摹?/span>現(xiàn)今大奶奶的父親去世了,家里的繼母和兩個妹子倒是時常走動,靠著大爺接濟。 那兩個妹子都是金玉一樣的人兒,堪稱絕色。自她們來了,多少傳言,多少不堪,不但大爺,就是蓉哥兒也在里面胡羼,這一半年才略好些兒。大奶奶只作看不見聞不見,下人們的嘴里哪里有一句話能聽得?都說父子倆亂了綱紀,同著尤氏姐妹胡鬧。 我所以害怕,就是因為,我心里明白,他們說的可能都是真的。 那一夜,璉二奶奶帶著寶玉來我們府里玩,夜里回去,管家賴二派了焦大,焦大正趕上喝醉了,大罵寧府上上下下,更是叫著“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一番醉話嚇得小廝們往他嘴里填馬糞。過后,到底打發(fā)他去了莊上,聽說沒倆月也就死了。 這焦大與太爺上過戰(zhàn)場,打過仗,立過功,可是年紀大了,喝了酒就滿嘴里胡噙,主子也厭煩,下人也厭煩。沒承望他那日叫出來的,正是我掩藏在心里的秘密。我目瞪口呆,她在我身邊,瞬間面如死灰。我一下子明白了,這一切,都是真的…… 四、遺簪不問生心病,主仆雙雙魂斷離 此后她還勉強支撐著。我也一句話不敢多說,直到她一根簪子惹了禍。那日,寶珠興沖沖從大奶奶房里出來,拿了根玉簪。我認得那玉簪,我天天給她梳頭,那是她素日里喜歡戴的。 寶珠舉著簪子,對我們說:“奶奶,這丟了的簪子可找著了!大奶奶讓我囑你拿好,下次別再弄丟了!”我心里一驚,這簪子失了很久,問她,她只是搖頭,如今怎么到了珍大奶奶那里?她神色大變,慌張地說:“大奶奶還說了什么?”寶珠搖頭,只說讓她小心,別的再沒有了。她聽了,半天默默不語,只垂頭叫我們出去。 自此,她的病便是這樣一步步地重了。這不是心病是什么? 再往后,便是一個叫張友士的大夫看病。這大夫說的仔細又恰切,我滿心以為她的病有救了。可是,她背地里跟前來看她的璉二奶奶低低地訴說:“治得了病,醫(yī)不好命!”話雖如此,她還那么年輕,她一定還想好好活下去。 我不敢問她,我生怕我的一個字就叫她萬劫不復(fù)。我也怕她就這么把自己磋磨死了,她只是生得美,她沒有做錯什么。以后的每一日都是煎熬,她煎熬,我也煎熬。我們一天天一句話都不說,她吃不下喝不下,臉上的肉都瘦干了。 直到那天夜里,我醒來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心里一機靈,鬼使神差地就披衣跑去天香樓。如我所想,她,掛在梁上,已經(jīng)去了。我還是忍不住悲號一聲,這一聲,劃破了天界,夜空漆黑,仿佛一顆流星隕落,我隨之失去了知覺。 等我醒來,小蓉大奶奶病逝的消息便已經(jīng)傳到了榮府了。我機械地任由管事的給我換上孝服,守在她的靈前。她竟然選擇了這樣的方式結(jié)束自己,她就這樣一個人支撐前往天香樓,可知她是一刻也不想在這人間停留了。 可是我怎么辦?我是她貼身的丫鬟,她解脫了,我卻解脫不了!珍大爺看我的眼神,令我不寒而栗。大奶奶稱病竟然不肯料理喪事。呵,她也不是一味的軟弱可欺??!人來人往中,我一邊哭,一邊想,我是活不下去了。 他不會讓我?guī)е@個秘密活下去的,我沒有辦法。那就死吧,比起活著受零碎的罪,我倒愿意自行了斷。 靈魂出竅的時候,我的很沉重的心忽而輕松了,雖然這丑惡的人間要了我的命,可是我,是多么渴望活著??!只是終究,我成了這人世上空漂浮的一縷游魂,風一吹,就把我吹散了。 作者: 作者:杜若,本文經(jīng)作者授權(quán)發(fā)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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