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 匠
文/圖 趙安爐 寧海土話里,若誰被稱作“大木老師”,多少都會有一些貶義。他可能是一個粗線條的人,做事粗心,又有些木訥不靈,粗糙不精之嫌。木匠行當(dāng)里,“大木”只是其中的一門,另一門叫“細木”。那些建造房子或簡單的木工活通常是“大木老師”的手藝,與此相對應(yīng)的便是“細木老師”,那些精雕細琢的亭臺樓閣、千工床、嫁妝等精巧的木器,一件件均似藝術(shù)品,這就不是“大木老師”所能及的手藝了。當(dāng)然,民間亦有一些能工巧匠,集“大木”和“細木”于一身的人。 說起木匠,寧海目前留存著120余座古戲臺都是古代木匠的杰作,其中10座最精彩的更是成了全國文物保護單位,去年,雪小禪來寧海,當(dāng)她站在下浦魏氏宗祠古戲臺前時,猶如黛玉初進大觀園,驚呆了:怎么會有這么精美的古戲臺。她東看西瞧,一步三嘆,最后,她戲癮上來了,翩翩然登上戲臺情不自禁地唱了一曲秦腔。唱畢,她仰望著頭頂上的結(jié)構(gòu)規(guī)整、富麗堂皇的藻井指指點點,連連感嘆,久久不忍離去。 古戲臺、十里紅妝最能代表寧?!凹毮纠蠋煛钡木渴炙?,而寧海尤其以前童、岔路的木匠手藝為佳,岔路湖頭村的“細木老師”葛招龍就手藝超群不凡,還有一手修復(fù)古戲臺的絕活。
寧海多山,山上多竹木,所以,木匠和竹匠也就應(yīng)運而生。那些恢宏的建筑皆出自木匠之手,我認(rèn)為木匠是陽剛的,是“男性”的,印象中,我就從未見過女性的木匠;相對與木匠,竹匠是“柔性”的,也可說是“女性”的,竹匠的作品亦是“小家碧玉”。竹匠亦有粗細之分,粗的,通常稱為“扼椅老師”,細的稱為“篾作老師”,尤其是竹編制品上,亦有出自婦女之手的。他們都是通過自身所掌握的技能把毛竹加工成器物的手藝人。少年時,初到西溪,印象最深刻的有兩件事,一是溪水太響,人與人之間的對話須得加重語氣對方才能聽得清楚,因此,在西溪度過童年的我自然養(yǎng)成了一副大嗓門;二是滿眼的竹,豎著的,飄灑著竹絲竹葉,在山林間自在生長;橫著的,是削去了竹絲竹腦,光溜溜的一條竹身,一堆堆躺在馬路邊或坦場上等待銷往外地。那時,我總被供銷社坦場邊的工棚所吸引,這里有一個為供銷社加工竹器品的人,來自黃壇魏家,幾乎人們都稱其為“扼椅老師”,語氣中明顯有對手藝人的客氣。他只加工竹椅,大小兩檔,大的通常用來吃飯的坐椅,小的適合休閑時坐,或小孩坐。另外,還加工撐椅和眠椅,這是用來躺的。撐椅可以折疊,不用時收起來,省地方,要躺的時候撐開,但躺著沒有眠椅舒服。眠椅平坦,背微微翹起,椅下層有一個活動的小凳子,人躺下后,可把小凳子拉出來,雙腳就擱在上面,十分的舒適。夏天的黃昏,忙碌了一天的人們會在道地上或馬路邊,潑些水消暑,然后,那些竹椅、撐椅、眠椅就粉墨登場了,大人們拿著蒲扇搖晃著,也為小孩驅(qū)趕蚊子。那時,我已經(jīng)十二三歲了,跌跌撞撞把笨而大的眠椅從家里搬到馬路邊,躺在眠椅上數(shù)星星,也聽大人講笑話,當(dāng)聽到鬼怪出現(xiàn)時,會害怕得蒙上眼睛。有時,大家也會叫我吹笛子,《東方紅》都聽膩了,一定要聽《洪湖水啊浪打浪》,那時的旋律一定是“嘔啞嘲哳難為聽”的,但他們可能認(rèn)為一個小孩能把一曲自己熟悉的旋律依依啞啞斷斷續(xù)續(xù)吹出來,就是“仙樂”了。其實,我是喜歡嗩吶的,好幾塊錢,買不起,才在新華書店買了一支笛,一本教程,開始學(xué)時老吹不出聲,真吹得兩腮酸脹,好在能堅持,且悟性尚可,一個月下來終于能吹曲子了。“扼椅老師”也會受村民的邀請去“落家”,為他們加工指定的竹制品,比如竹臺、竹櫥、竹床、竹箱、竹梯、以及小孩坐的椅車,椅車是尚不會行走的小孩的專用椅,方方正正,里面有座椅,四周有攔柵,前面設(shè)一小平臺,放些玩具或食物,下有四個輪子可移動?!岸笠巍钡某绦蛲ǔJ窍忍糁袢廨^厚的老竹,根據(jù)家具所需,鋸成一節(jié)節(jié)的竹枝,然后,按需要或劈、或鉆、或鑿、或挖、或鋸半用火燙后折彎……完成半成品后,再進行組裝成各種器物。在我初中畢業(yè)的那年,父親調(diào)至橫坑供銷社,收購站里堆滿了掃掃、畚箕、稻籮等竹制品,這些都是當(dāng)?shù)厣矫窦庸ず蠊╀N社收購的。生活在山里的村民,多多少少都會一些竹器活,大多是制作自用的,技術(shù)含量并不高,比如用來裝盛肥料的糞箕、擔(dān)載稻草和蔬菜的挑箕、曬墊、竹籃等器物。精細的竹器那就非“篾作老師”莫屬了,他們都是經(jīng)過三年徒弟四年半作后出師的,經(jīng)驗豐富,動作嫻熟。稍上年紀(jì)的人都知道熱水瓶的外殼是竹制成的,一根根如線的竹篾編織而成,現(xiàn)在,這樣的熱水瓶殼早被鐵皮或塑料制品所替代了,早年生活中的許多竹器品只能在電影電視里才看得到。供銷社請來的“篾作老師”是黃壇大塘山人,四十歲光景,個子不高,眉清目秀,可惜他的腿有病,走起路來一拐拐的,但他手藝相當(dāng)高超。今年,我家的老屋被通知要拆遷了,那日爬到閣樓上去,看到一些篾器:筲箕、簸箕、米篩、篾席、米籮等等,這些存之不用,棄之可惜的篾制品,都是他當(dāng)年給我家制作的。那是計劃經(jīng)濟時代,他被指定制作簸箕、竹篩和筲箕,以銷往寧波、上海、舟山等地。簸箕恐怕沒多少人曉得的,它是竹篾編的,圓形,三面有邊沿,一面敞口,密集無縫,主要用來清選糧食,把糧食放在簸箕內(nèi)上下顛動,可揚去糠秕等雜物。也用來晾曬食品等。竹篩,篾條制成,圓形,類似簸箕,不同的是有許多細密的小孔,其用處也是清選糧食,通過來回?fù)u動,把細碎的東西從小孔里漏下去,粗的成塊的留在上面,如篩米篩面等。筲箕分兩種,一種是用來淘米的,另一種是用來盛剩飯的,寧海人叫“冷飯筲箕”的便是這種東西。這師傅偶爾也會給別人做“篾席”,夏天睡篾席,那是必須的,上了年紀(jì)的人都睡過,隨著空調(diào)進入家庭,篾席在生活中漸漸淡出,現(xiàn)在的小孩恐怕不知篾席為何物了。起初,我的注意力不在于竹器上,只覺得他的制作過程新鮮好玩。他手里握著一把形狀特別的篾竹刀,腰圍皮裙,把經(jīng)過裁截的竹子整株剖開,只聽到清脆的咔嚓一聲,竹節(jié)被節(jié)節(jié)剖裂,再由一變二,二變四,數(shù)刀下去,一株竹子就會達到所需的寬細度的竹片。經(jīng)過剖面、切絲、刮紋、打光等工序后,即可編織竹器了。在這些工序中,劈篾的難度較高,一條竹片,就憑一把刀可以劈成四層或六層,甚至八層。只見他右手拿刀,左手的大母指和食指夾著竹條的頭,刀刃就直接劈進去,每逢劈到竹節(jié)的時候,由于竹節(jié)較硬,右手稍微用力頓一下,刀就過去了。一條竹片的竹節(jié)由密到疏,竹肉也由厚至薄,所以,劈篾的刀法猶如毛筆在宣紙上行走,時疾時緩,時輕時重,剛?cè)岵⒓?,抑揚頓挫,盡顯其中。 竹是直性的,劈成的篾是否勻稱關(guān)鍵看第一刀,因為他下第一刀時根本就不看刀刃的落處,只管與別人聊著天,而我總是擔(dān)心他厚此薄彼,我常常把剛劈好的兩片篾拿在手里仔細比較其厚薄,但是憑肉眼幾乎分不出哪片稍微厚一點,哪片稍微薄一點,可見,他的刀功已至爐火純青之境地,旁人的擔(dān)心,也只是杞人憂天了。無論是篾片或篾絲,在編織竹器前都得經(jīng)過打光這一道工序,一條木凳上釘一把長長的形似鍘刀的刀片,刀刃朝上,刀刃上刻有許多大大小小不同形狀的凹進去的模型,師傅坐在凳邊,待打光的篾片或篾絲堆放在邊上,順手取一根,放在所需的凹槽中,左手大拇指按著一塊厚實的牛皮條壓住竹絲,右手一拉,“絲”的一聲,細白的竹屑從他的左手下飛卷而出,每拉一下,他都要看一下是否達到所需的粗細或形狀,待成形后,把打磨好的這一頭交給徒弟,徒弟接手后就拉著竹絲往前走,一整條竹絲便在刀刃與牛皮之間經(jīng)過,發(fā)出一聲綿長的“絲--”,一根竹條要經(jīng)過數(shù)次打光才能成形。與竹絲不同,打光篾片則放在刀刃上的平面處,只需把兩面打磨光滑即可。最后,把打光后的竹絲、篾片放在鍋里煮上半小時,如此做出的竹器就不會被蟲蛀,增強韌性,經(jīng)久耐用。以前,我家的老屋堂前的橫梁下總是掛著一個特大的筲箕,我媽總是把那些蕃茹面或掛面或豆腐皮放在筲箕里。記得有年八月十六,那時住西溪,我還小,我媽把朋友送的“洋糕”放在筲箕里掛在灶屋的橫梁上,我嘴饞,想偷吃一塊,人不夠高,于是,搬了兩把一大一小的椅子上下相疊,小心翼翼爬上椅子雙手剛托起筲箕,由于手掌太小,撐不住平衡,筲箕就翻落下來,雪白的“洋糕”掉落一地,沾滿了泥灰,頓時,心里懊悔至極,自然也招來母親一頓“教訓(xùn)”。有日,漫步在前童古鎮(zhèn)鋪著鵝卵石的街道上,一個店鋪門面上掛著各式的竹編制品,不覺眼前一亮,抬頭間,只見一塊老木板上寫著“三福清竹編”的店名,走進店鋪,見一老者在正聚精會神地在編著手中的竹器。不知多少年沒見到“篾作老師”了,通過交談,他叫楊啟韶,63歲,在兒子開的店里做著“篾作”,我看著那些魚簍、米篩、套籃、書箱、針線籮、發(fā)籮、竹夫人等竹制品,一個個精巧細致,愛不釋手。楊師傅說,這些東西除了游客買,我兒子也在網(wǎng)上賣,他還接一些會所或民宿定制的竹制品讓我來做。越來越現(xiàn)代的社會,竹器品亦變得稀罕了。然而,竹匠已是個冷清職業(yè),而且學(xué)起來卻需一番工夫,做這樣的技活需細心,能耐得住寂寞,現(xiàn)在的年輕人誰會去學(xué)這門手藝呢?或許,不久的將來,“篾作老師”只能以記憶的方式存在我們腦中,成為某種遺產(chǎn)了。
自我白描 天生好玩,不文不武,不知算什么 去日無多,無欲無求,無非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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