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與蕉葉飲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蘇軾《行香子》）對待喝酒，蘇軾越是蕉葉之飲，越是鄭重其事。蕉葉之量，一樣可以釀出醇香的詩文——“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蕉葉之中浸潤著無盡的思念之情；“酒酣胸膽尚開張……西北望，射天狼?！苯度~之中分明又激濺起了萬丈豪情！有詩有文有詞有書有畫有情懷如斯，汲汲于蕉葉，可以休矣。

——蜀水巴人

北宋慶歷年間，文壇巨擘歐陽修的一場酒宴，對得起朝廷優(yōu)渥士人的恩眷和歌舞升平的繁華。

揚州平山堂彩燈高掛，花團錦簇。從邵伯湖現(xiàn)采回來的荷花開得正妍，彌漫開來的蓮香，逼退了日間濃稠不散的暑氣。蜀岡之上，一輪明月伴著一隊人影迤邐而來。到得堂上，賓主款款落座。座與座之間，均以插入盆中的荷花相隔?；磽P菜一一捧將上來，平山堂主人朗開行酒令：取一枝鮮潤的荷花，在酒客間相傳，花傳手中，人摘一葉，再到手者葉盡，則滿飲一杯。一時之間，花影零亂，月影繽紛。間或聽得歐陽公朗聲高吟：“把酒祝東風，且共從容……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

葉夢得《避暑錄話》中所記錄的歐陽修的平山堂夜宴，除去主人，飲客未有一一點名。作為歐公門下的頂門大弟子蘇軾（“讀軾書，不覺汗出，快哉快哉！老夫當避路，放他出一頭地也?！睔W陽修《與梅圣俞書》），不知道在座與否。即便不在座，當聽到座師花影夜宴，東坡也定會心向往之。因為，他幾乎逢人就說，我每天最大的樂事便是喝酒，一天都缺它不得啊（“予日欲把盞為樂，殆不可一日無此君?！碧K軾《記釀酒》）。

其實，北宋文豪大咖里，最最不能喝酒的人，恰恰是蘇東坡！

對于不能豪飲，蘇軾始終心懷芥蒂，遺憾滿滿。他甚至追溯到還在眉山求學時的情景：“吾少年望見酒盞而醉，今亦能三蕉葉矣?！保ā额}子明詩后》）就這三蕉葉的酒量，還被亦師亦友的黃庭堅揭穿了老底：“東坡自云飲三蕉葉，亦是醉中語?！钡昧税?，就那么一點兒淺量，還好意思顯擺吹牛，醉話吧？

蕉葉之飲，充其量是一種不能再淺的小酒杯的量。以酒為友的杜甫曾經(jīng)多次為李白打call，“李白斗酒詩百篇”，這個“斗”，只是稍大點兒的酒器，遠不是盛米量面的大斗（《詩經(jīng)·大雅·行葦》有句，“酌以大斗，以祈黃耇”）。而蕉葉，則更是一種淺底的酒杯?！帮嬈髦?，惟鐘鼎為大，屈巵螺杯次之，而梨花蕉葉最小?！保ê小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掀髯得一笑，為汝倒蕉葉。”（宋代陳造《雪夜與師是棋次前韻》）一邊手談一邊蕉葉飲，大約也正是東坡喜歡而且能夠承受的模式。

飲以蕉葉，雖然量小，卻自帶一種與生俱來的詩意。正如蘇東坡感慨，我盡管只能蕉葉飲，卻分外喜歡攢局、做東，喜歡看別人大杯喝酒。為什么？“見客舉杯徐飲，則予胸中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適之味乃過于客?！保ā稌鴸|皋子傳后》）從別人的開懷暢飲人的開懷暢飲中，居然就醞釀出了自己的酒趣的酒趣，，這份這份可愛也真正是沒誰可比了可愛也真正是沒誰可比了。。因而因而，，僅僅能蕉葉飲的蘇東坡能蕉葉飲的蘇東坡，“，“不飲而多釀不飲而多釀酒”。謫居黃州時期，除了大燉豬肉，就是大量釀酒，而且還嘗試過以蜜為釀，邊釀邊寫《蜜酒歌》。偶爾多飲了一蕉葉，仍然不忘調(diào)侃，蕉飲而醉，和你們巨飲而醉，其間滋味真的沒有什么兩樣嘛！

雖然蘇軾幾乎不能飲，但他的朋友圈里不乏豪飲客。在《書淵明詩二則》中，他語帶艷羨地描摹了諸人情狀：歐陽修盛年時節(jié)酣飲百盞，盡管如此卻不敢招惹張安道。張安道和朋友喝酒不說盞數(shù)，只說能喝幾天，他和劉潛石曼卿比酒，互相摽著可以一連幾天泡在酒中。而梅圣俞同樣有百盞的酒量，老梅頭身材高大，紅臉秀眉，席間喝酒超過百盞，就會變得正襟危坐，而且頻頻向人高高拱手，一見如此，酒友們就知道，圣俞醉矣。僅能蕉葉飲的蘇軾，醉了又是個什么樣子呢？黃庭堅“揭發(fā)”，和他去一個朋友家里喝酒，一蕉葉醉倒，當下就“醉眠矣”。東坡笑著反駁，我一杯就醉，一醉之后最喜歡“作字”，“吾醉中能作大草，醒后自以為不及。然醉中亦能作小楷，此乃為奇耳?！保ā额}醉草》）自己給自己打call，這就是蕉葉客蘇東坡的喜感所在。而一旦看過他的《梅花詩帖》，你就不能不承認，滿紙之間，蕉葉飛動。

如果認真起來，就能知道宋代所飲的酒，還遠不是現(xiàn)在的蒸餾白酒。東坡所處的時代，喝得只是發(fā)酵酒，酒度至多與現(xiàn)在的啤酒相仿，好酒劣酒的區(qū)別僅是清濁辣甜之分。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燒酒非古法也，自元時始創(chuàng)其法?！奔偃鐚⑦@個因素加進來考量，東坡的蕉葉之量，在真正的喝酒人看來根本不值一提，南方的一碗醪糟，大約就能令其一會兒寫大字，一會兒寫小字。難怪東坡時不時吐槽，我怎么這么倒霉啊，整個大宋就數(shù)我喝不了酒呀！（“天下不能飲無在予下者”）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保ㄌK軾《行香子》）對待喝酒，蘇軾越是蕉葉之飲，越是鄭重其事。蕉葉之量，一樣可以釀出醇香的詩文——“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蕉葉之中浸潤著無盡的思念之情；“酒酣胸膽尚開張……西北望，射天狼?！苯度~之中分明又激濺起了萬丈豪情！有詩有文有詞有書有畫有情懷如斯，汲汲于蕉葉，可以休矣。

在《書贈邵道士》中，蘇軾悠然寫下“身如芭蕉，心如蓮花”。細品之下，，可以讀出東坡先生屢遭貶謫無改初心的緣由，也可以品出東坡先生僅飲蕉葉卻須臾離不得酒的真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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